丽中吁出一口气,踢掉鞋子,坐下,一看桌上,不由得笑道:“是我最喜欢的笋片鸡汤。”
她喝一大口,体力似已获得补充。
只听得母亲在她身后轻轻说:“他们叫你去。”
丽中笑:“哪个他们?”
母亲不答。
电光石火间,丽中听明白了,顿时倒了胃口,放下碗筷。
“我不去。”
“爷爷弥留了。”
“不关我事。”
“爷爷总是爷爷。”
丽中自鼻子哼出来:“是吗?那为什么我们母女独自挣扎了二十多年?”
“他与你父亲都固执。”
“他应先放下尊严。”
“丽中,不靠余家,我们不是也生活得很好?”
丽中说:“可是心酸。”
余太太微笑:“我可不觉得,我与余赵元相爱,并不贪图他家财势。”
丽中冷笑:“什么钱财,今日数城内富豪,几时轮到他们早已成为九等世家。”
“丽中,爷爷叫你,你还是去一次的好。”
“我工作忙。”
“丽中,你是余家嫡孙。”
丽中叹口气,“好。”她妥协,“什么时候?”
“老人捱不住,当然越快越好。”
“由什么人通知我们去大宅?”
“一位梅志一律师,这是他名片,丽中,你尽快同他联络。”
“明天一早我同他约时间。”
“丽中——”
“好,好,我马上去。”
丽中说:“明天下午三时吧。”
梅律师赔笑:“余小姐,下午他精神比较差,上午不知可否抽空一见?”
丽中犹豫:“也好,十一点吧。”
“余小姐,七时可行?”
“那么早?”
“不早了,余小姐,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丽中同余家一点感情也无,并没有包袱,走这一趟,不过是向母亲交待,早去早走,了结此事。
“好,七时见。”
“余小姐,我来接你。”
丽中一怔,随即冷笑,余家的人当她是个贼,不知踏入余家大宅大门,可需要搜身。
“六点一刻,我到府上按铃。”
丽中极之爽快:“一言为定。”
反正这次之后,永世不必再见余家任何人。
她母亲过来问:“约好了?”
“依我说,有什么好见的。”
“早点睡。”
她拎起公事包及手袋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铁灰色西装的年轻人:“余小姐,我是梅志一。”
丽中朝他点头,两个人都准时,真好。
那年轻人鼻端闻到一股茉莉花香皂味,觉得端庄的黑色套装下有一丝明媚,他连忙眼观鼻,鼻观心。
“没有吵醒伯母吧?”
她跟他坐进一辆司机驾驶的欧洲房车。
车子往山上驶去。
那栋独立屋已相当破旧,柏油私家路早十年前应该修补,余家拿不出钱来?不见得,这种费用还难不倒他们。
踏进大门,丽中像走进时光隧道,布置、家具、灯饰,通通是六十年代产品,像怀旧电影布景,不知多少年没有装修了。
管家过来说:“三小姐请把公事包交给我。”
丽中一怔,小辈中她排第三?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梅志一暗暗佩服。
一大早,所有的人都来了,黑压压,约莫十多人,围住病榻上的老人。
离远一看,丽中就知道老人真的不行了。
老人的五官已经陷了下去,眼神暗淡无神,可是神志仍然清醒。
他颤抖地伸出手:“丽中,你来了。”
丽中说:“爷爷休养后就会好起来。”
“风烛残年,好不了啦。”
这时,他周边围着的人齐齐趋向一步,虎视眈眈。
老人说:“我有两个儿子,都已不在人世。”
丽中不出声。
“丽中,我大儿是你父亲赵元,自少年起就处处与我作对,一定要修读美术,一定要娶贫女为妻,与我闹翻,离家出走,对余家不闻不问。”
丽中握住爷爷的手。
丽中叹息。
“我二子超良,结婚两次,一共有三子两女,因飞机出事丧生,他的妻小,今日都在这房里。”
丽中听说过他们。
时时在报上可以看到两个余公子,又在追求哪个小明星,或是落选的小姐之类。
老人说:“我后悔同你父亲纷争。”
“爷爷,过去的事不必提了,你好生静养。”
老人忽然问:“丽中,你可知道我们余家祖上干的是什么?”
丽中不禁微笑:“爸同我说过,好像是……航海人,同英国买办合作做生意,挣下产业。”
老人也笑,像骷髅忽然咧嘴,十分阴森,他轻轻说:“不错,是海盗。”
围在他身边的第三代有人噫了一声,像是听到新闻。
“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丽中知道爷爷快要说到遗嘱。
大家咦的一声,多么奇怪、落后、匪夷所思的遗嘱。
“当年,我在一个机缘巧合的情况下,寻获那颗宝石,故此五个兄弟中,我独当余家财产,祝你们六人好运。”
丽中觉得既好气又好笑,原来老先生的最后遗言,是叫他们寻宝。
说到这里,老人已不住喘气。
医生过来说:“病人需要休息。”
他们站在一堆,用陌生而敌意的眼光看着丽中,仿佛在说:“你来干什么?”
“不是已经被爷爷赶出去了吗?”
“多年来都完全脱离关系了,就差没登报声明而已,怎么现在趁老人病重、意志力模糊,又再出现?”
“目的何在,路人皆知,还不是觊觎余家财产,我们天天侍奉老人,她倒想来拿现成。”
“盯紧她,别叫她顺手牵羊。”
他们连假笑都不情愿。
丽中想:我根本不想来,不过是母亲多事。
多年来自力更生,冷暖自知,有得有失。独门独户,辛苦,是,但也单纯,有时还有三分骄傲,余丽中根本不介意自己是海盗抑或名门之后。
她不想蹚这浑水,只想快快离去。
丽中觉得任务已毕,看看腕表,赶着上班,客套地向诸亲人道别。
那些人仍然冷冷地看着她,目光如探照灯。
丽中只觉好笑,速速自管家手中取过外套手袋及公事包,在众目睽睽下走向大门。
这时,忽然有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打横冲出,碰了丽中一下,丽中本能伸手扶住小孩。
小孩有一张天使般可爱的面孔,抬头看着丽中,笑笑说:“阿姨,对不起。”
丽中没想到余家大宅还有这样可爱的人物,不禁弯下身说:“不要紧。”
身后有人叫:“蓓蓓,别打扰人家。”
丽中转过头去,约莫认得他是二叔的第二子,即她的二堂兄。
他十分警惕,牵住女儿的手要走开。
这时,小女孩忽然自颈项摘下一串五颜六色的玩具项链,圈到丽中身上。
“送给我?”
“是。”蓓蓓十分慷慨。
“谢谢。”
时间到了,她真的要回公司,于是丽中昂首离开余宅。
原先那辆车子驶过来,丽中与梅志一上车离去。
梅律师轻轻问:“以前,你没见过他们?”
丽中摇摇头:“世上许多人姓余,我不过是其中之一,我不稀罕余家财富。”
梅律师看着她秀丽的脸庞:“我很钦佩你的志向。”
丽中一怔,不再言语。
“是否垂危?”
“是的。”丽中叹口气。
“见过最后一面,彼此心安理得。”
“妈,老板找我,有话不如回来再说。”
丽中照旧忙到七点。
回到家,在浴缸泡了许久。
余太太敲门:“你没事吧。”
“妈,真没想到他们一直都住在一间大屋里。”
“他们都没工作,既无收入,又如何搬出去?只得靠你爷爷。”
丽中说:“天天挤一起,什么都用公家的,一点隐私也无,多可怕。”
她母亲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呢。”
“吓死我。”丽中摇头。
“你与你爸,都是劳碌命,不懂享福。”
丽中浴罢,吃了一碗鸡丝汤面。
她对母亲说:“塞翁失马,靠自己才好呢。”
看真了,她叫出来:“爸爸——”
父亲非常年轻,看上去只得三十多岁模样,站在他身旁的是爷爷,两人满脸笑容,看样子已经和好如初。
丽中十分宽慰:“爸爸,爷爷——”正想向前,闹钟响起来。
丽中惊醒,呆半晌,有预兆,不敢说出来,闷闷地去上班。
到了公司,才八时整,电话已追来。
是梅律师的声音,他叫她丽中。
丽中立刻说:“可是……”
“是,老先生今晨五时辞世,十分安详,没有痛苦。”
丽中沉默,她在梦中看见爷爷来说再见。
“今午宣读遗嘱,请你到律师楼来一趟。”
“我不来了。”
“你是他长子的唯一女儿。”
“我下午要开会,梅律师,多年来我有我的生活。”她挂断电话。
有时,丽中也觉得自己过分刚强。
丽中又笑了:“荒谬,只有海盗才想得出。”
梅志一不便置评。
“不出你所料。”梅志一说,“你也可以到大屋去搜索那颗宝石。”
“我?”丽中嗤一声,“他们屋里住了几十年还找不到,我从何下手?”
“也许,你同宝石有缘。”
“指甲大宝石,太难找了。”
“不,丽中,那是一颗未经琢磨鸽蛋大小的宝石。”
“无论如何,不关我事。”
“丽中,容我再说一次:我佩服你的清风亮节。”
丽中说:“好仔不论爷田地,好女不论嫁妆衣。”
“只有你一个人做得到。”
“嘿,别以为我是好人,我最歹毒,最会排挤同事。”
梅志一答:“那有什么稀奇,我也会。”
两个年轻人一起笑起来。
“丽中,想请你吃饭。”
“好呀,就今晚如何?”
梅志一嗤一声笑出来。
“说呀。”
“我现在才知道你不参与其中,是多么智慧的一件事。”
“可是他们已经发疯?”
“对,人人各怀鬼胎,辞掉所有工人,每天翻寻,听说连灯饰都拆下来找,只是找不到,这件事也不是无限期的。一年之后,若无所获,财产出售,捐慈善机构,你的堂兄们已聘律师控诉立遗嘱的人神志不清,盼法庭宣判遗嘱无效。”
丽中不出声。
梅志一叹了口气:“当年,老先生得到绿宝石,也是机缘巧合。”
丽中的心一动:“爷爷在什么地方找到宝石?”
“他是兄弟中最小的,大家都欺负他不懂事,把他关在书房里。”
丽中已经猜中结局:“可是,宝石偏偏就在书房。”
“正是,书房只有一桌一椅,阳光自窗外射入,他发觉砚台折射出绿光,原来宝石镶在那里。那块砚台天天随意放在桌上,是太爷记账时用,人人见惯见熟,不以为奇,宝石为墨迹所染……”
“所以没人看见。”
“是,这次,也许你一走进大宅,就可以看到宝石,你心静。”
丽中忽然柔声说:“我的确已因这件事找到瑰宝。”
“啊?”
电光石火之间,梅志一明白丽中口里的瑰宝就是他,不禁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紧紧握住丽中的手。
两个刚强的年轻人,早已为了对方软化。
梅志一去过大宅,只见可以掀起的、揭开的、拆下的,通通已堆在一旁,连沙发垫子都没放过。
他们颓然认输。
“祖先存心耍我们。”
“也许,根本没有宝石。”
“对,梅律师,你来得正好,你说,老人可是神志不清?”
梅志一不予置评,他办他的正经事。
他宣布:“一年限期将到,下月十日是宣读遗嘱第二部分的时候了。”
众人发出怨言。
梅志一刚想离去,那小女孩蓓蓓又走出来。
“蓓蓓,你好。”
蓓蓓仰起头说:“我已上学读幼儿园了。”
“那多神气,喜欢读书吗?”
“教室很热闹,我很开心。”
小孩仿佛有点寂寞,与陌生的叔叔也说个不停。
梅志一说:“我还有事要做,蓓蓓,下次再聊。”
蓓蓓略为失望,但她像是习惯了被大人疏忽,低头不出声。
梅志一不忍,从口袋中取出当零食的一包巧克力豆:“送给你,蓓蓓。”
蓓蓓高兴了,取过糖,自小手上脱下一只玩具戒指交换。
戒指上有一颗大得非常夸张的玻璃钻石,梅志一顺手套在小指上。
忽然之间,他的心一动。
“蓓蓓,这些‘珠宝’你从什么地方得来?”
“妈妈买给我,还有许多。”
她咚咚跑进卧室,片刻出来,手中捧着一只盒子。
梅志一选了一顶钻冠,替蓓蓓戴上:“像小公主一样。”
“丽中,你记得蓓蓓?”
“当然,她是余宅里唯一可爱的人。”
“正是,第一次见她,她可是送了一条项链给你?”
“有那样的事吗?嗯,让我想想。”
“今天,她送我这只戒指。”梅志一出示玻璃大钻石。
丽中笑:“真豪爽,想起来了,当日我把项链放在这里。”
丽中拉开抽屉,翻了一下,不见,又在第二格抽屉里寻找。
梅志一暗暗紧张。
“找到了。”
丽中拎出那串玻璃珠子。
梅志一用白色手帕接住。
他扬声:“汪先生,请进来。”
丽中莫名其妙,受梅志一这一连串动作困惑。
她叫:“这是怎么一回事?”
梅志一说:“汪先生是珠宝鉴定专家。”
丽中一怔。
只见汪先生走进来,二话不说,自梅志一手中接过假宝石项链,仔细用小型放大镜在近窗处借亮光观察。
聪敏的丽中忽然明白了:“你怀疑……”
梅志一点头:“是。”
丽中瞪大眼睛跌坐在椅子里:“不可能!”
“老先生十分幽默,人家是鱼目混珠,他来一招真假不分。”
这时,汪先生隆重地放下宝石:“梅律师,全串宝石都是真的,当中这块祖母绿尤其珍贵,准确的价值需仪器鉴定。”
丽中张大了嘴。
不是玻璃,竟是真宝石。
而且,一直在她手中。
那次到余家去,众人虎视眈眈,唯恐她顺手带走什么。
莫非,一切冥冥中自有注定?
他们在大宅里再找一辈子,也不会找得到宝石。
丽中一时感慨万千,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告辞离去。
“不,蓓蓓才是继承人。”
“遗嘱认定宝石最终在谁手上,谁便是继承人,至于你愿意分多少给蓓蓓或是慈善机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丽中长长吁出一口气:“你很了解我。”
“大屋怎样处置?”
“把它维修好了恢复旧观再说。”
“丽中,我是你男友,不方便再理余家的案子,我会推荐可靠的律师给你。”
丽中懊恼:“真麻烦,早知项链是真宝石,我才不要。”
“请给我指示。”
“叫代表律师与他们说,财产连蓓蓓在内平均分七份,看他们可愿意。假使不愿和解,整个家当付律师费也不够。”
“我马上叫人传达。”他停了停,才抗议,“别把律师说得那么不堪。”
丽中连忙说:“我不是说你……”又怕越描越黑,住了嘴。
梅志一握住丽中的手:“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汪二峤:喜欢阅读和写作。她热衷于写充满人间烟火的都市文,天马行空的新编山海经、新编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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