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停车场里起了一点争执,不打不相识。
当时我的车角碰到他的车角,什么也没有损伤,但是他的女伴冲出来骂我。
我抬起头看他一眼,当他是个透明人物。
我心里这样想,如果他报警,我就跟警察说话,光是谩骂,我是不怕的。
结果是他把女伴拉进了车。
我并不记得他的车子,那只是辆很普通的汽车。
第二天在停车场,有人向我微笑和抱歉,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提醒我。
我说:“呵。”
“对不起。”
我说:“没关系,这种小事情随时可以发生。”
他当场赞我:“真是个大方的女子。”
我很讶异。
我不再与他勾搭,一个人上路回家。
我一直假装看不见他,不去注意他。
风一吹,酒气上涌,很有点感慨,坐在车中发怔。
有人问我:“你不舒服?”
我抬起头,又是他。
他伸出手:“我叫周成辉。”
我向他点点头,他有很诚恳的笑容。
“我们认识已经很久了,你不介意把名字告诉我吧?”
我说:“我是莫纫玉。”
公司里人多嘴杂,啥秘密都没有,我不会做这种傻事。
工作忙,生活圈子窄,日子久了,也根本没时间去结识别的人,生活可以说是相当枯燥,但是我并不想滥结交男朋友。
周成辉刚刚好,一星期见一两次面,作为调剂,非常愉快,适合我的生活节奏。
我们的节目与普通男女的节目一样,很平凡,他没有送我重礼,也没有邀请我参加盛大的舞会。
我当时只晓得他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未婚,为人沉静,有幽默感。
成辉在打量我,他表示很满意,我们便出发。
车子一直向郊外驶去,我就知道他父母比我想象中要有地位得多。
当车子停在那栋著名的中式别墅前面时,我略为惊讶,但不失大方地说:“这里?”
屋子里的美轮美奂,华贵沉着,一派世家的气度。
晚宴完毕,他又送我回家。
他答得好:“这种事很难开口,你叫我怎么说,伸出手来说道‘我父亲是有财有势的周某某’?”
我微笑。
“你没有被宠坏。”我说。
“我父母家教很严。”
“有钱人家的子弟很少被他们的父母宠坏,多数为社会上势力的眼光宠坏才真。”
“说得有理。”
“我不会因你父母有钱而对你持任何偏见。”
“谢谢你。”他由衷地说。
“我没有男朋友。”我微笑。
“那只是普通的朋友。”
“是不是公子?”
“弄错了,他是个小职员,薪水跟我们差不多,就在隔壁爱高洋行任营业经理,这真是误会,是怎么传开来的?说来听听。”
同事被我弄得没法子。
我仍然跟周成辉约会着。
我不知道他心中怎么想,我则觉得事情跟以前不一样,以前我认为我们还可以有进一步的发展,现在?
如果我是个一无所有的女人,我的想法又不一样,反正什么都没有,无牵无挂,不如孤注一掷,嫁入豪门,可以扬眉吐气,即使败则为寇,也没有损失。
但我有我的社会地位,正当的家庭出身,持有大学文凭,一份高薪的职业,豪门并不是我梦寐以求的归宿。
我有我自己的宗旨、理想、目标,我的性格已经成型,自己才是真正可贵的。
要在这个小城里出风头,也不一定要进入豪门才行,另有许多旁门左道与康庄大道。
切忌吃不到羊肉反惹一身骚。谁没有坐过劳斯莱斯,光坐有什么用?要连司机保养费车房一起送过来才好。
成辉喜欢送花给我。通常是白色的,香喷喷的花。
我很期望这些花束的来临,时常想,如果真的不同他来往,多么可惜这些花也会跟着失踪。
没想到过了一个月,成辉说:“我父母想见你。”
钻进我脑袋的第一念头便是:这是面试。
但是我并不想考进这个大家庭担任什么职位。
我说:“我最近比较忙,也许公司会调我出差。”
他一怔:“咦,很平常的社交,为什么推脱?”
“我……不想见他们。”我终于说老实话。
“为什么?”他问,“你已经见过他们一次。”
“但那次有那么多人。”
“不错。所以这次想与你多谈谈。”
“不必了,我这个人乏善可陈。况且我们又不是深交。”我说得很明白,“你替我推了他们。”
“纫玉,我不明白你。”他很困惑。
“我总有种感觉,‘见伯母’是很严重的发展。”
“可以这么说,所以你不得不去。”
“你在暗示什么?”我问。
“我想公开你是我的女朋友。”
我微笑,这一招可瞒不过我。
“假如你们在街上碰见,都不认得,那有什么好?”周成辉很不以为然。
“周老先生太太大概坐在轿车里的时间居多,不会轻易碰到不相干的人。”
他凝视我,我也微笑着看他。太可惜,我们第一次有了不同的意见。
“我是个出名自爱的人。你看,每个人都得为他的行为负责,做过什么,便是墨渍,但在生命的白壁上,人人看得见。不介意世人说什么,但是我自己觉得碍眼,就不大好。”
“我想我有点明白你说些什么。”他问,“我是墨渍?”
“当然不是,你是我朋友。但见过你父母,又没进一步的发展,落了把柄,就是墨渍,何苦呢?”
“天呀,你太谨慎了,假如他们不是他们,你还会不会去见他们?”
“我也不会。”我说,“我对伯父伯母一向没有兴趣。”
“你的意思是,除非我娶你……”
“嘘,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你千万别误会,我暂时绝无想到婚姻,你要慎于言。”我很肃穆地说。
“对不起。”他说。
“我应该说对不起才是。”
“我相信不会。”我越来越客气,“他们要见的人多得很。”我赔着笑。
周成辉见不得要领,便闷闷不乐地告辞。
他大约觉得父母肯接见我,是我的荣幸吧。但是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
于是,我仍然开着我的日本车。
我才二十七岁,人的悲剧是永远有可能活到八十岁。我乐得好好养生。
周成辉说他不明白我:“你又没有其他男朋友……”
我微笑。
“你不原谅我是他们的儿子?”他又问。
“我根本不关心你是谁的儿子。”
他搔搔头皮:“你真是个特别的人,你仿佛在冰箱里走出来似的,冷冰冰。”
我说:“外头有很多热情如火的女子,等待着要结识有钱的公子,你随便到哪一间的酒吧去晃一晃,保证有三车抛媚眼轻骨头跟着你回家。”
“我不是那样的人。”他对我说着笑出来。
我说:“这是我们还可以做朋友的原因。”
他又不得要领。
做人不是那么容易的,真正能帮你扬眉吐气的人是你自己,没有别人,就是这么简单。
谁知道周太太眯眯眼说:“这位莫小姐是小儿的密友,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呆住。
总经理也呆住。
我尴尬得巴不得找地缝钻。
周太太拉住我的手:“怎么不到我们家来?我约你都约不到,公事忙是不是?刘经理,我当你面向你讨个人情,别忙坏了她。”
我忙说:“不不不!”
总经理立刻赔笑:“她事业心是重一点。”
周太太笑说:“我不反对女孩子做事,可是……”
总经理认为:“要不要放两天假?”
“好。”周太太代我答,“那么我们约明天下午,喏,你不准推了。”
我瞠目结舌,无端得了两天假,接了一个约会。
后来总经理笑着对我说:“婚姻是人生大事,你也太拘谨了,人家父母都承认下来,你还不肯告诉人,最难过的一关便是老人家,他们选媳妇,不得不小心。”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不知道周成辉原来这么认真。
嗳,我还以为他是唬我的呢。
他说:“姜是老的辣,由他们出马,你到底答应了。”
我有点歉意,不出声。
周先生与周太太很客气,一早在家等我。
我们闲谈了几十分钟,他们很想知道我的家庭状况,我照实说了。
“我父母去世,留了点小资产给我,有一个哥哥,在美国加州州立大学做教授,机械科,结了婚,有四个孩子……我今年二十七岁了,不知怎么搅的,大学毕业已是二十三,不过做了四年事。升得快,大家都这么说。”
看得出,他们对我相当满意。
其实还是十多岁的少女比较适合他们。
周先生问得很露骨:“你喜欢大家庭还是小家庭?成辉的三个兄嫂全部在这里住。”
我很坦白:“我爱小家庭。”
成辉怪我太坦率,眼睛朝我看来。
我说下去:“妯娌很难相处得好,我与老人家的生活习惯也有所不同。”
周太太问:“不可以迁就吗?”
我微笑不语。
还是十八九岁的少女比较适合他们。
“这里一切都现成,佣人、车子、房子……怎么样,不喜欢?”周太太当我如一个孩子。
我不语,我家里的一切何尝不是现成,也并不是太差呢。
“女孩子长年累月地做事,很吃苦的。”周太太又说。
“真的。”我赞同,“很吃苦。不争呢,变得无能;一争呢,变成泼妇。”
成辉说:“不如嫁人算了。”
他母亲也笑说:“我们家媳妇都不必做事。”
“是吗?”我问,“是否每个月收工资?否则零用怎么办?”
周太太说:“我们家人身边哪用拿现款,一切签信用卡,待爹爹付钱好了。”
“什么?”我觉得十分荒谬。
“怎么,不习惯?”
我说,“我是习惯靠一双手的。”我笑,“做出瘾来了。”
周老先生说:“真是个有志气的好女子。”
我说:“不算得,我认识许多人赚了钱自己读大学的。”
周太太说:“成辉,你真该学学这种毅力。”
成辉总是笑。
我说:“他很好,并不是一般传说中的公子哥儿那种德性,他很发奋做事。”
“跟我三个嫂子。”
“她们都很出名美丽。”
一个是电影明星,另两个是名门之女。
成辉说:“她们也很好,不过你跟她们不同。”
“我的主张特别多。”我笑。
“他们并不介意。”
我很介意。
我笑一笑。
“你光是笑有什么用?”成辉有点生气。
“这是无可奈何的笑。”
“你的理想夫家是怎么样的?”成辉问。
“门当户对,老人家有点积蓄,住得很宽裕,有两个佣人够了,爱孩子。”我不假思索地说下去,“可以照顾我们,但不必太有钱。”
成辉说:“我父母觉得你最可爱的地方,便是嫌他们钱多。”
我笑出来。
“每个媳妇都可以得到三套首饰,完全属于她们自己,戴完不必归还保险箱。”成辉说。
我温和地说:“有什么是不必付出代价的呢?连人都锁进笼子里,何需担心保险箱。”
成辉无奈:“嫂子她们穿衣服都是一流的,拿信用卡去名店签个字就可以无限度地买,爸妈喜欢儿媳妇穿得好。”
“我穿得不好吗?我也是件件名牌呀。”我说,“嫁人后,烦恼也多得不得了。”
“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乐天知命的人。”成辉说,“我服贴了。”
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真的,我已经在付。
因为我不是胡乱在外承认谁谁谁是我男朋友,是周老先生及夫人亲口说的,身份又不同。
“为什么你要独自搬出来住?你正经点好不好?”成辉问。
“十划还没有一撇,说来干什么?”
“跟大人住是有好处的。”他说,“方便。”
我但笑不语。
不是我,我不需要大人照顾。
不不不。
“我真是说服不了你。”
“成辉,你又何苦要说服我?”
“我已深深爱上你。”
“呵?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讶异,“我以为咱们是君子之交。”
“气死我。”他摇摇头。
我温和地说:“气死你我才不想,谁送玉簪花给我呢?”
他也微笑:“你还要与我斗到几时?”
我不肯答。
“我知道你是个顶顶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可是这么工心计,又是为了什么?”
我假装没听见。
“我不会亏待你的,纫玉,你何必担心?”
我翻阅杂志,索性装到底。
“一定要搬出来住,一定要让你工作,还有什么?当然,不得逼你做生孩子的机器,是不是?”
我抬起头来,即使是有了这些自由,我的牺牲也还是很伟大的。
女人,我知道女人的通病,我自己是女人,我就有这些通病。
我不能不见她们,到底是亲戚。在一间公司里,新来报到尚且要受同事欺侮,别说是大家庭,除非总经理。
况且他们周家怎么会让媳妇抛头露面地出来做事?
要做也可以,装模作样开家精品店,叫媳妇去看看橱窗设计,到巴黎出差做买办之类。
这样拖下去,过不了多久,成辉就会转头舍我而去。
我怎么也不会习惯同老爷太太,六个兄嫂,四个女佣,两个男工,两个司机,以及四个孩子一起住。连丈夫在内,二十二个人!
“纫玉,说话呀。”
“我无话可说。”相对无言。
不但他烦,我自己也觉得烦。
上下班除外,多余的时间我被这件事搅得很累。回到家什么都不想做,变得很内向。
约会又疏落起来,当花束不再到达的时候,我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我会加入周家成为他们的附属品,他们会考虑。要成辉出来与我一起奋斗,过新生活,那是没有可能的事,成辉也没有这个勇气。
物以类聚,我们冷了下来。
这分明是在说我。
我有什么值得被人说的地方?
还不是周成辉!发生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终于有人忍不住,拿了一本秘闻周刊来放在我桌子上,说:“这是真的吗?”
我低头一看,大字标题“林美娟嫁周成辉”。
我问:“林美娟是谁?”
“宝岛歌后。”
“周成辉是谁?”
“你的男朋友呀!”
“我从来没有一个男朋友叫周成辉。”我笑,“你们弄错了。”我什么时候承认过?
“嗄?”只好出去。
我伏在桌子上。
我很有失落感,算算日子,相识至今,有八个月光景。人家说这段时间内最适宜结婚。
我控制得很好,在写字楼胡混一日,下班到停车场,看见周成辉在那里等我,他是故意要见我。
“恭喜。”声音比我想象的还要平静。
“是爸妈的意思。”他说。
我点点头,什么借口都是一样的。
“我换了一家公司做事。”他说。
以后见不到面了,今天是最后一次。
“我们可以通电话。”
可以吗?还可以吗?真的,我又微笑了。
“再见。”我坐进车子内。
“再见。”他说。
萍水相逢,两人都太过吝啬,不肯付出感情。
于是事情过后,各奔东西。
汪二峤:喜欢阅读和写作。她热衷于写充满人间烟火的都市文,天马行空的新编山海经、新编聊斋。
个人公众号:汪二峤(ID:wangerqiao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