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妻子

文化 2025-01-21 20:47 广西

文：亦舒

我正在做梦，就听见阿莉叫我：“该起来了，俊，时间到了，如果再不起来，就迟到啦！”

我翻了一个身，皱着眉头，糊里糊涂地问：“唉，老天啊，到底几点钟了？”

“八点一刻！”她大声回答。

我连忙睁开眼睛，只见阿莉板着面孔看着我，她一肚子的不开心。

我也没有办法，只好自床上跳起来，进浴室洗脸刷牙。

我一边说：“这么快就天亮了，我的天！”

“亮什么？”阿莉在饭厅里说，“你每天早上都是这样的，非要到最后一分钟才起床，闹钟响也不醒，一定要我叫你，难道你不可以学学准时吗？”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烦了：“阿莉，你在家里，不晓得那么多啦，每天上班下班，千篇一律，不知道多闷，多睡一会儿，也不算过分吧？”

我随手抄起衬衫领带，边穿边走，到了饭桌前面，狼吞虎咽地吃了三明治，喝了一口红茶。

阿莉在一旁看我。

她穿着围裙，好像刚自厨房里出来，脸上还是阴沉沉的，一点笑容也没有。

“阿莉，不要这样子。”我说，“以前你是个很开心的女孩子，整天笑嘻嘻的，你记得吗？为什么一结婚就这样？”

“嗯。”

我拿起外套，头也不回地就出门去了，看看表，才八点三十五分。

阿莉也太心急了。

我到车库去把车开出来，预算20分钟可以到写字间。

女人就是这样，急急急，巴不得丈夫每分钟都在外做事赚钱给她们花，难道丈夫们在写字楼就不辛苦吗？

连阿莉都变成这样子，实在叫我失望。

现在她连笑都不肯轻易笑了，算什么呢？整天好像都有事情与我过不去似的。

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呢？赚的一份薪水，全部交给她，自己只留下几百块的零用。

结婚以后，没有朝别的女人看过一眼，不对她说半句谎话，而且不抽烟又不喝酒。

虽然不算伟人，但是做一个丈夫，这样子也可以过得去了。

不过阿莉仿佛有许多不满，她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真奇怪。她心里到底有什么事呢？

女人有时是很难了解的，她嫁给我已经三年了，可是我还是觉得她莫名其妙。

我将车子驶进大路的时候，才发觉忘了带一份很重要的文件。

糟糕，昨天用打字机复印好一份，今天得交给老板看的，怎么可以忘了带呢？

我看看表，八点三刻，非回去拿不可。

我连忙把车子掉头，心里正在着急，早上的交通塞得很，赶也没用。

老天，为什么我的记性那么差，为什么？

急急地赶回家门，已经是九点整了。

我也来不及用钥匙，使劲地按着门铃，弄得震天响，我听见阿莉的脚步声。

她在喊：“来了，来了！”

“开门！是我。”

她打开门：“俊，你怎么又回来了？”

“忘了拿重要的东西！”我一阵风似的奔进房里，拿了那文件。

“俊！”阿莉叫住我。

“什么？”我转头看她一眼。

“开车小心一点。”她站在门口说。

“好的，我知道了。”我向她摆了摆手，又冲下楼去。

我没把车子停进车库，就停在街边。

可是，老天，才那么三五分钟的时间，我的雨刷上已经夹着一张违章罚单了，又损失三十块！

我叹口气，把它塞进口袋里。

本来我也算是一个高级职员了，不必对迟到恐惧成这副样子。

只是我们那个老板，平日为人和蔼，态度和气，独独最讨厌手底下的人迟到。

我把车子飞快地开过去，再到公司，足足迟到了20分钟。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文件，马上进老板办公室，总算他没有发觉，我少受一顿教训。

过了一个紧张的上午，中午我吃过了饭，在喝茶的时候，忽然想到了阿莉。

刚才我回去的时候，实在赶得太厉害了，现在想起来，她好像在哭。

是的！

我一杯茶差点儿洒在办公桌面上，她在哭！

她脸上有泪痕，眼睛是红的。

她为什么要哭呢？她没有要伤心的理由。

阿莉是一个乐观的人，除了偶尔发发小脾气外，时常是快乐的。

今天早上她无疑是有点不开心，但也不至于要一个人偷偷地躲在屋子里哭呀。

一个女人独自在屋子里伤心，是很凄惨的事。

我身为丈夫，看她这样，良心实在过不去。如果她心里难过，当然是为了我。

但是我又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呢？我自问对她不错呀。

反正今天下午没有什么事要办，我不妨想想究竟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老实说，我是爱阿莉的，我们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如果不爱她，我也不会娶她。

她长得很好看，人也顶能干，我对她很满意。

当然，谁没有闹情绪的时候呢？

像今天早上这样，我虽然大声对她吆喝了几句……慢着，我问自己，我对她吆喝了几句吗？我有吗？好像是有的。

那就是我的不对了。

妻子不是小辈，不是下人，我怎么可以对她叫叫嚷嚷的呢？难怪阿莉要板着脸，不能怪她。

而且现在想起来，我的态度，一向都不大好，老以为自己了不起是我的大毛病，而且常常改不过来。

我有什么资格了不起呢？只是一个小职员罢了，家里连个佣人都请不起。

什么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靠阿莉一个人做。

真的，就在今天下午，我才发觉阿莉工作的负担实在不轻。

而我刚才还告诉她，丈夫们在写字楼里如何辛苦。

每天她一大早就起来，几点钟？六点？七点？反正她必须弄好早餐等我起床，我心爱的鸡肉三明治与红茶，每天都新新鲜鲜地在桌上等我。

有时候怕我吃腻了，又煮粥，煎鸡蛋。

弄这样丰富的早餐，恐怕也要一段时间吧？为什么我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呢？

我从来没有谢过她一次，难怪她不开心，我实在是太不体贴了。

我的歉意越来越浓，我不舒服地想，标准丈夫？看情形，我距离标准真的还有一大截呢。

我把自己估计得实在太高，完全忽略了阿莉的重要性。

家里虽然小，但是五脏俱全。

每一个来探访我们的亲戚朋友，都会说一句：“真是整洁！”当时我只感到骄傲，却没有归功给阿莉。

没有阿莉，家会有这样干净吗？回家会有饭吃、有茶喝吗？

陈俊啊陈俊，你真是糊涂透顶。

阿莉每天买菜煮饭、洗衣服打扫，简直像老妈子一样，而我还要嘀咕她，她才25岁呢。

难道未出嫁之前，她不是掌上明珠？

那时候阿莉家里两个佣人，一个母亲，把她服侍得跟公主似的，这完全是我亲眼看到的事实，错不了。

一嫁给我，她样样亲力亲为，毫无怨言。

从小姐变为太太，阿莉的牺牲已经够大了，我却还不知足，一直埋怨她的笑容逐日减少，我太差劲了。

难怪她要背人垂泪。

是我不好，我对她太不好。

忽然之间我心如刀割，连坐都坐不稳。我为她做了些什么呢？

每个月那点薪水，扣掉五百我自己零用外，除去房租，剩下那些少得可怜的钱，还包括各式各样的分期付款，柴米油盐酱醋茶，零用，添置衣服，水电燃气。

我的天，这样的家庭主妇，也实在难做。

这三年来，恐怕已经把她折磨得像铁人一样了。她还笑得出来吗？如果我是她，我又会怎么样？

我太对不起她了。

婚前，我会想出一百多种花样，来讨她喜欢。

上山去听虫鸣，雨中散步，躲在家里听唱片，太阳下蹬脚踏车，喝一顿茶，上上夜总会，找几个朋友来聊一个夜里。

这些都是阿莉喜欢做的事情，我在追求她的时候，都尽可能讨她开心。

婚后呢？我多久没有与她出去了？三年来，我们看过几场电影？我送过几次礼物给她？我做了一些什么值得她快乐的事情？

没有。

值得她快乐的事情呢？没有。

我像一个暴君似的咆哮，在她身上压榨。

最丢脸的是，我还一向洋洋自得，理直气壮。而今天下午，我的良心忽然发现了。

阿莉脸颊上的眼泪，渐渐扩大，扩大……

陈俊，你曾经怎样答应她父母来着？我问自己。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说：“妈，你放心，我会对阿莉好，我虽然穷一点，但是我爱她。”

男人都是一样的，到了手之后的东西就不觉得宝贵了。

对于阿莉，我也是一样。

那时她有七八个追求者，没有一人的条件不比我好。有留学生、有小开、有老板，但是天真的阿莉却看上了我。

我现在简直就是辜负了她的天真。我答应爱她的，这样子算是爱吗？以前阿莉穿得多漂亮！

现在她只好自己学裁剪了，为什么？为了省钱，以前她的发型是一流的，现在只在家里自己洗。

有一次，我还笑她头发卷起来的样子滑稽，害她生了半天气。

我从来不检讨自己，只怪阿莉任性，脾气臭。我还怪她！

我有什么资格怪她？我真的是一个卑鄙小人，太可恶了。

阿莉要是把这些委屈都告诉她父母，他们不把我打死才怪呢。

但是她没有，她只是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偷偷地哭。

我真该死，我怎么可以令阿莉伤心呢！

我跳起来，不行，从今天开始，我一定要改，一定要改！否则我不能算是人了。

我到老板的办公室去，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请一个下午的假，希望没有问题。”

老板很爽快：“可以，下午没事，你去好了。”

我补了一句：“我妻子生日，我想替她买一点东西，早点回去，给她一个惊喜。”

老板听了眉开眼笑，“应该的，应该的，代我祝贺她。”他说，“快去吧。”

我早就说过，老板是个老好人，他除了痛恨伙计迟到，其余的，一切好商量。

我收拾好东西，离开公司。

是的，就把今天当作阿莉的生日好了。

皇天有眼，叫我今天忘了带文件，叫我看见阿莉的眼泪，否则的话，我还不知醒悟呢。

到了街上，我决定去买一盒巧克力糖。

阿莉最喜欢吃杏仁巧克力，我好久没有买糖给她了。

这一次我走进店里，毫不犹豫地说：“给我一盒最大的！”

店里的那位小姐看看我：“送人吗？”

“是的，送人。”我说。

“给你一盒有花球的吧。”小姐笑了。

我抱着那盒糖，心里想：没有花也不行呀。

我先把糖塞进车厢里，再去看花。

跑了三个花档，都没有勿忘我，玫瑰的苞也太小。

罢了罢了，还是到大花店去吧。

我选中了黄色的长茎玫瑰。

“一打？”店员是外国老太婆，眯着眼睛。

“两打。”我神气地答。

两打黄玫瑰是美丽的，拿在手里一大束，希望这可以弥补一点点我的过失。

上次送花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向她求婚。

也许阿莉有空的时候想起来会觉得自己蠢，为了一束花，从而嫁给了我。

结婚后，我的好处是无穷无尽的，样样有人服侍，她呢？

花与糖也是不够的呀，最好去买瓶香槟。但是阿莉不喜欢喝酒。

那不如买一件礼物，可恨我口袋里又没有足够的钞票。

怎么办呢？也许买一些便宜而她一直想要的东西，比较妥当。

她需要什么呢？

我踏进百货公司，手里还拿着那些花。

好多人奇奇怪怪地看着我。

我在珠宝店停了下来，无疑这些首饰都是最美丽的，但是上千过万，我可买不起。

我不一定要买这些东西，阿莉不会稀罕。然后我的眼光落在一对珍珠耳环上面。

阿莉多年没有戴耳环了，如果把头发扎起来，戴这样的耳环，一定大方美观，每只只有一颗珠子，不会太贵的。

我问了价钱，可真的不贵，如果我节约一下，是可以送得起的，我奇怪自己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阿莉嫁给我，愿意与我一块生活，但她可没说情愿为我做牛做马，毫无怨言地过一辈子。

我实在应该对她更好一点。

把那个小盒子塞进口袋里，我觉得我可以回去了。

晚上叫她别做饭了，我们大可以出去吃一顿，到一间点蜡烛的餐厅去享受一下，25岁的少妇正该享受呢，怎么可以把她关在家里？

从今天开始，我对她要全神贯注的，像婚前一样，不再把她当作一件家具。

我开车回家。

这个时候，路上的交通，非常流畅，阳光又美丽，我的良心稍微平静了一点。

一会儿阿莉看见我回去，免不了惊奇一番吧。

我开始哼一首歌，无线电里听来的：“我该怎么开始呢？告诉一个关于真爱如何伟大的故事……”

后来我又觉得自己不够伟大，改哼一首国语小调。

我把车子停好，拿了糖、花与礼物，按了电梯。

到了家门，我咳了一声。

一会儿，我必须向阿莉解释我买了这些东西的原因。

我按了门铃，阿莉的脚步声又传了过来。

她把门拉开一条缝：“谁？”她问。

花束把我的脸挡住了！她没看清楚。

“有人叫我送花来，小姐。”我说。

“呵，你一定是按错了……俊！”她忽然看见了我，吃惊地用手遮住嘴。

“是的，是我，小姐，这花送给你。”

“送给我？为什么？你怎么在办公的时间回来了？”阿莉没有太多的高兴，反而神色不安。

“我请假了，回来看看你。”我说。

“回来看我？”

她终于笑了：“我有什么好看的。”

“当然好看，否则我干嘛要娶你呢？”

她把花插到一个空置已久的花瓶里去，然后到厨房去加水，我跟着进去。

我看到厨房里放着熨衣板，她正在操作。

“明天再熨吧。”

“你的举止好像很奇怪，无端端地请假，不会有什么影响吧？”阿莉问。

“不会的，你别再忧虑太多，下午根本没有事情要做，反正空着，不如早点回家。”

“这些花，贵得很呢，何必买这么多，两打。”但她很开心的，“我记得你向我求婚的时候，买的也是这种颜色的玫瑰。”

“对的。”

我说：“阿莉，你的记性真不错。”

“咦？这是什么东西？”她看到了那盒糖。

“杏仁巧克力。”

“唉，俊，你疯了？”她问，“这是干什么呢？”

“等一等。”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对耳环递过去给她，“反正都说我疯了，我不如再神经一点。”

阿莉一直笑：“今天是什么日子呢？”

“赎罪的日子。”我说。

看见阿莉笑，我实在高兴。

今天早上，是我把她惹哭的，现在我有责任使她再笑。

“赎什么罪？”阿莉莫名其妙地问。

“阿莉——”我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我的身边，“我对你不太好。”

“什么不好？”

“我不关心你，我没有珍惜你奉献出来的一切，是我不对，尤其是今天早上，我实在太粗暴了，我答应你，自明天早上开始，我一定准时起床，不用你叫。”

“俊，这些都是小事。”她温柔地说。

“等我们的经济好转之后，请个佣人，好不好？”

“不必了，俊，真的不必了，我自己不是料理得很好吗？”

“可是你太辛苦了。”

“哪个做妻子的不辛苦呢？你在外头办公赚钱，也不容易呀，每天早出晚归。”她说。

“阿莉，答应我，你心里不要难过。”

“我从来没有难过。”阿莉惊异地说。

“你有心事，不要瞒我。”

我说：“说出来舒服一点。”

“我的确什么心事都没有，俊，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什么事情能瞒过你呢？”

我吞吞吐吐地说：“但是今天早上，我回来取文件的时候，你来开门，我看到你的眼睛是红红的，你哭过了，是不是？”

“我哭？我没有哭。好端端的干嘛哭？”阿莉还是不承认。

“阿莉——”我叹一口气，“别瞒我了，我明明记得你的眼睛是红的。”

“眼睛红？”她反问，我点点头。

突然之间她大笑起来：“我的天！这就是你买这些东西回来讨好我的原因？”

“一部分，我平日也实在太让你受委屈了。”

“唉，俊，没事，你完全误会了，到厨房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看了你就会明白。”

“什么？”我问。

“进来。”阿莉到厨房里，打开一口锅，“你来看呀。”

我低头一看：“我最爱吃的洋葱鸡？”

“对的，你回来拿文件的时候！我正在切洋葱。”

我问她：“所以你的眼睛是红的？”

“是的！俊，让洋葱刺激的，我并没有伤心，也没有哭，更没有受任何委屈。”

她笑了。

“啊，那我就放心了！阿莉！”我把她抱在怀里，开怀地笑起来。

阿莉轻轻地问：“为了几个洋葱，叫你破费，真是太不应该了！”

她抬起头来，看看我。

“没有，阿莉，这是值得的，无论你有没有伤心，但是今天我忽然看到了自己的错误，我决心改过了。阿莉，从今天开始，我将尽力做一个好丈夫。”

我在她额角上吻了一下，这时候的阿莉，在我眼中，比一个天使还好看。

阿莉甜甜蜜蜜地笑了：“谢谢你，俊，真的谢谢你，我早就晓得，嫁给你是不会错的。”

阿莉真是一个好妻子。

（完）

汪二峤：喜欢阅读和写作。她热衷于写充满人间烟火的都市文，天马行空的新编山海经、新编聊斋。

个人公众号：汪二峤（ID：wangerqiao66）

汪二峤

一个默默写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