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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英博物馆正门山形墙——“文明的进程”
作为一个博物馆讲解者，从前常被问及这个问题；最近少了，因为每个人心中，已有不同的答案。
进入暑假高峰期，大英迎来一波又一波的学生。由于人数太多，中国厅已经禁止讲解。今年每次去馆里时，周围飘进耳朵的观点越来越统一，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做了这个愚蠢的头铁决定——重发一篇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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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咱就不说了，只说具体的、可查证的事实。
大英博物馆的确有八百多万件文物，但只有十几二十件是英国的？该文作者即便没去过大英，上官网溜一眼也能发现人家有英国馆。既然都有英国馆了，里面能仅仅十几二十件文物吗？热播剧《发掘》讲述的那座出土了萨顿胡头盔的墓葬，就有数百件英国文物：![]()
有这样明显错误的文章，按理我就该忽略了事，但毕竟写的是大英博物馆，跟我的工作有关联，我还是想看看文章的读者反应。
当时那篇文章刚发出一天不到，已经五万多阅读量，真金白银赞赏的有73人。（这是一个号称介绍世界和地球的科普号，之前还挺好的，但自从找到流量密码后，质量虽不忍目睹，阅读量是上来了。打着科普旗帜，却利用情绪骗人和赚钱，是最令人痛心的现象。）作者说大英的东西全是抢来的，这在中文世界已经是个“常识”。我在做博物馆讲解时，经常有路过的游客拉住我问：从咱们中国抢来的东西在哪？所以我想，也许是该聊聊这个话题了。
竟然敢写，我都佩服自己的勇气，这明显是个多面不讨好的话题。
但是经常看到跟上图类似的文章，又在博物馆被问了那么多次，不能再回避了。知道不会有太多人看到，但有一点是一点；也知道可能会招致什么，然而，已经写到今天的我难道还怕那些吗？这篇文章的信息来源，基本是大英博物馆的官网或相关的英文书籍——对，就是英国人的一家之言。
我只陈述事实，关于题目中的问题：文物是哪里来的？以及更进一步的，应不应该还回去？大家看完可以有自己的理解和答案。让我们从故事的最初说起。
1753年，汉斯∙斯隆爵士（Sir Hans Sloane）去世，他将毕生收藏捐给国家，但有个附加条件：要建一座开放给公众的博物馆。
这个捐献是有偿的，他的继承人因此获得两万英镑的财产。所以，你也可以说他是将收藏卖给了国家。
1753年的两万镑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四百四十六万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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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些藏品都有什么呢？
斯隆爵士爱好自然科学，他收藏有许多相关书籍，以及334件来自世界各地的植物标本（现收藏于自然历史博物馆）。
三万两千枚古硬币和奖章，五万册书和手稿，及1125件各种古文物。就这样，人类第一座国家博物馆诞生了，1759年正式开门营业。
此后，捐献藏品给博物馆成了一种“流行”，大英博物馆的馆藏越来越多。![]()
此刻大概有白眼——你这样就把大英博物馆给择干净了？捐赠这个行为是干净的，但捐赠者是怎么得到这些文物的呢？博物馆里每件收藏品都会标注来源，大家会看到捐赠者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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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英里最有争议的收藏是帕特农神庙石雕，希腊政府年年索要。那么，这些石雕到底是怎么来的呢？1801年，希腊处于奥斯曼帝国控制下。英国驻君士坦丁堡大使、额尔金伯爵汤姆斯∙布鲁斯（Sir Thomas Bruce, 7th Earl of Elgin）通过一些不得而知的手段，获得奥斯曼帝国的允许，买下帕特农神庙的部分浮雕和雕塑运到英国。这里有两个重点：一，不得而知的手段，想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手段，是双方都不想外人知道的，大概率就是贿赂和私下交易；二，得到了奥斯曼帝国的允许，或者说是得到了相关负责人的允许，总之呢是合法出境的。先把这个故事放一边，我们再看另一组大型收藏，咱中国人进去都不会错过的陶瓷馆。大维德爵士（Sir Percival David）出生于孟买的一个富商家庭，其父亲是印度银行的创始人之一，1926年子承父业后，将家族生意开到香港和上海。大维德到北京谈生意时，得知慈禧太后将一些宫廷珍宝抵押给北京的一所银行，他设法买到了其中40多件瓷器珍品，开启了对中国瓷器的兴趣和研究。此后，他陆陆续续买入中国瓷器，最后拥有量达到1700件，是除了北京和台北博物院之外，最大、最全面的中国瓷器收藏。![]()
上面这两则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是在特殊的历史时期，机缘巧合下买到了珍贵的、有独一无二价值的艺术品。回到英国后的额尔金伯爵受到社会的强烈谴责，代表人物是是诗人拜伦，他认为额尔金的行为是对艺术的破坏和劫掠。
最终经过英国国会的讨论和建议，1816年迫于社会压力的额尔金伯爵将这批来自帕特农神庙的艺术品以远低于他花费的价格卖给了大英博物馆（£35,000）。大维德爵士成立了“Percival David中国艺术基金会”，帮助进行中国文化的研究。但基金会的运营情况并不乐观，从2009年开始，他的藏品被委托给大英博物馆，在那里进行永久展览（藏品的拥有者是伦敦大学）。希腊政府连年抗议，帕特农神庙的石雕应该物归原主。
大英方面认为这不仅仅是希腊的文明，更是全人类的文明，放在这里能让更多的人看到。
支持希腊的人批评大英是强盗逻辑。支持大英的人认为希腊无理取闹，是要让全世界的博物馆消失；况且，当年东西都不是从希腊政府手中买的。接下来再讲一个故事。
大英的镇馆之宝罗塞塔石碑，还真可算是英国军队抢来的。但不是从埃及人手里，而是法国人手里。1798年，拿破仑远征处于奥斯曼帝国统治下的埃及。与军队随行的除了大炮，还有相当数量的学者与研究设备。1799年，他们发现了罗塞塔石碑，宣布找到了破解古埃及圣体书的钥匙，轰动全欧洲。然而，拿破仑战败了。英国人要求他们交出包括罗塞塔石碑在内的埃及文物。法国人自然不肯，双方拉锯一段时间后，东西还是到了打赢仗的一方手里。1. 征服了埃及的法国人挖到文物，不假思索就据为己有，这是抢劫吗？2. 由于拿破仑远征军对埃及文物的发现，欧洲掀起埃及学热潮，致使更多人前去埃及进行考古发掘，继而揭开了古埃及的面纱。同时也可以说促进了现代考古学的发展，中东地区的古文明也被逐渐发掘和了解。那么，考古团队挖掘到的东西可以带走吗？无论是做研究还是据为己有？![]()
我试着说说自己的看法，当然仅代表个人浅见：
1. 自古至今，一个政权去征服另一个国家，目的都很明确：掠夺资源。如果不是为了占有，千里迢迢打什么仗。当然也会有其它更复杂的目的，比如拿破仑占领埃及是想牵制英国。但是既然占领了，那就拥有了所有权，这片土地上挖出来的东西，当然就属于他们了。
2. 考古团不是偷偷摸摸进去考古的，都跟当地政府有协议。由于那些地区相对落后，这些协议不排除趁人之危之嫌。但最终考古队是正大光明把文物带出去的。
在当时的情况下，挖掘出来的文物能被送到各博物馆，是全人类的幸事。它们不仅能被公众看到，更重要的是帮助学者进行历史研究。但也有很多文物成了私人收藏，比如“唐顿庄园”（海克利尔庄园）的主人、参与了发掘图坦卡蒙面具的卡那封爵士，就将部分“战利品”放在了自家的地下室。当然如果你去参观庄园，可以看到这些展品，但这个受众群体就比博物馆少太多太多了。
备注：卡那封爵士的合作者，考古学家霍華德·卡特（Howard Carter）的挖掘工作持续了十年，出土几千件文物，绝大部分收藏于开罗的埃及博物馆。卡特坚持要将文物留在埃及。自19世纪后期，各国达成协议，考古队发现的出土文物要保留部分于被发掘国。大英中国馆里，最大、最吸引注意力的是这幅巨型壁画以及前面的罗汉雕像。下面我讲讲它们如何来到大英的故事。![]()
1912年，有个叫帕金斯基的德国人在北京看到一尊按人体比例烧制的精美三彩罗汉像，出于对中国佛教造像的了解，他知道这是一件难得的古物珍品。经多方打听，了解到罗汉像来自河北易县的某处山洞。
当他终于找到这处山洞，却发现里面已经没有罗汉像了。据说是被盗贼取走，但又被当地政府逮捕，没收了雕像。
事实的真相是，官员想成为罗汉像的卖家，编了一出戏。不过这不是帕金斯基关心的细节，他从官员手中买下塑像。易县罗汉现存下来的有10尊（据说在官员“盗”像的过程中弄碎了几尊），分布在世界各地博物馆中。这10尊中有8尊是通过帕金斯基卖出去的。他在北京看到的那尊被日本人买走，还有一尊很可能是被上世纪的大古董商人卢芹斋卖出。卢芹斋，浙江湖州人，据说上世纪二十年代中国有一半的古董是经由他手流出。对卢芹斋批判的声音是主流。但他自己却认为，他用倒卖古董的钱资助了海外的中国学者与留学生；并且，将文物卖出去反而使文物得到保护，没有被后面的战乱破坏。这就又引出来一个问题，古董商人对博物馆的影响是正面还是负面，有多大？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思考下。1925年，一个叫温伯格的英国人来到河北山间，这里曾有座清凉寺，但此时已经荒废了。他走进去，看到第一间殿内有残破的大型木雕佛像，周围散落小型塑像。第二殿内是大型坐佛雕塑，后方有一幅比佛像高出许多的马蹄形背屏，上部较宽。此背屏后另有尺寸更大的木架，承载着三菩萨壁画。壁画在石膏面上绘制，底层的干土附着在木架上。
温伯格将壁画从原本的木架上移除，分成12块运回伦敦。收藏家乔治·尤摩弗帕勒斯购入此壁画，并于1927年把它捐赠给大英博物馆。“抢”这个字，含有暴力或胁迫的元素在里面，是从前人类历史的主旋律。比如威尼斯人打着十字军东征的名义洗劫君士坦丁堡，比如举着斧头上岸的维京人。
大英博物馆里的确有来自圆明园的东西，例如下面这个花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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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可以看到，图左介绍部分发现地一栏是“圆明园”，获得者“Capt de Negroni”的身份是一名军官。他将这个花瓶卖给了收藏家Sir Augustus Wollaston Franks，后者将自己的全部收藏遗赠给大英博物馆。而最令中国人念念不忘的，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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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早期临摹版可谓是大英“镇馆之宝”之一，在八国联军进京之前，它作为皇室收藏是乾隆爷的心头好。
1903年，军官Capt C Johnson携此画来到大英博物馆，请求鉴定，之后将画卖给了大英。据上尉说，此画乃一受他相助的贵妇所赠。但上尉的话无从考证。
人类社会越来越文明之后，道德感加强，意识到祖先的行为太不光彩。那么，要推翻历史把东西还回去吗？现代考古学兴起后，越来越多的文物出土，世界各地的博物馆被装得满满当当。这些文物大多不是明抢的，非要归类的话可以说是“捡漏”买到好货。这里的“捡漏”包括低价买入，也指在某些不发达国家进行考古发掘，然后带走文物这种行为；更普遍的是发生在奥斯曼帝国和中华民国时期的故事，腐败官员们卖国家文物充实自己的腰包。
人类历史由许许多多的意外与不公组成，我常常想，人类大概是没有办法去修补每一处缺憾的。我们只能继续走下去，从历史中吸取教训，致力于将来的文明发展。如果所有东西都要回到原来的地方，世界上就不会再有综合性博物馆，每个国家只能展示这个地区的文物。而世界的版图就固定下来了吗？就如英国人从奥斯曼帝国手里买到帕特农神庙的石雕，若干年后神庙成了希腊的；再若干年后呢，假设希腊分成雅典国和克里特国，希腊博物馆里的克里特文物必须搬回克里特吗？由于文物在全世界的流通，人类才有了博物馆这个概念，才可以在同一个地方了解到全世界的文明进程。我一直坚信，文明不是每个地区或国家的私有财产，世界上的每种文明都是属于全人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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