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特辑|张楚:犹记那时年纪小,梦里花落知多少

文化   2025-01-31 10:02   河北  



2025年是农历乙巳蛇年,也是首个世界非遗春节。作为我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和春节有关的一切已经深深刻在我们的基因和血脉里。春节期间,我们特从作家李浩主编《印象春节》中遴选多篇名家作品,和大家一起重温春节记忆,品味文化中国年。敬请关注!



犹记那时年纪小,梦里花落知多少

  张楚


是从腊月二十三热闹起来的。腊月二十三是冀东一带的小年。周夏庄的小年,按照老辈子的传统,是要炸油饼炸油糕的。炸油饼简单,只要用夏天给我们小孩洗澡的木盆将白面事先发好就行,当然,面里要混些猪油。费事的是炸油糕。才进腊月,爷爷便骑着他那辆咿咿呀呀的老水管自行车去集市上买糯米。糯米买来,先要用家里的小石磨碾碎,再驮到村头的面粉厂磨成细粉,然后用井水和匀,倒进白色面袋,红绳扎口。爷爷把面袋悬挂在房梁上,地下用洗脸盆接着。晚上睡觉,我老听到水滴到脸盆里的声响。奶奶在打呼噜,爷爷在说梦话,我只好看着窗纸外的星星想心事。能有什么心事呢?无非是鞭炮还没有买,新衣裳也没有买,我不喜欢黑棉鞋,不晓得妈妈能不能从商场给我买双洋气的皮鞋……翌日醒来时,爷爷奶奶早把米袋卸下,水滴干净了,他们正在用比老鸹还黑的糙手搅和糯米面。糯米面又黏又硬。当然,打碎的红豆早蒸熟搅拌了,掺上了碎花生和糖精,热气腾腾的,闻一闻,能闻到红豆的腥气和氤氲着的糖的甜味。

在我的记忆中,通常都先炸油饼。爷爷围着白围裙将满锅的荤油烧热,再将软软的面饼小心地放进滚烫的油锅。这时姑姑和奶奶早就将油糕包好了,放在竹帘上晾着。等一张张金黄色的油饼出锅,就要炸油糕了。炸油糕是技术活,火大了糊,火小了生,因而火候极为重要。通常是奶奶出马,她烧了一辈子炉灶,知道此时不能用玉米秸和高粱秸,最好用木劈柴。他们在灶前犹如皮猴般旋转,我就和弟弟去村头接二叔和老叔。二叔在青岛当海军,老叔在沧州读大学,他们通常会在这天返乡。可还没接到他们,我和弟弟就跑回去了。我们心猿意马,仿佛听到了才出锅的油炸糕的香味 。

中午的时候,叔叔们回家了,出嫁的大姑二姑忙活完,带着油炸糕和油炸饼回了婆家。奶奶会熬锅酸菜,酸菜里放几把细细的红薯粉条和一些肥肉片,再把炸好的油炸糕油炸饼端一盆,郑重地放到炕沿上。剩下的油炸糕倒进大缸里。大缸相当于天然的电冰箱,啥时候想吃了,就从缸里捡。油炸糕是我小时候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香、脆、甜。油炸糕不能多吃,糯米不好消化。奶奶会喝点果酒,通常是二叔带回来的。我老叔酒量很好,会跟爷爷喝点白酒。我记得那年他骗我说,白酒闻着辣,其实比汽水好喝。我就一口灌了半杯。那天,我在火炕上睡了一下午。等我醒来时屋外一片漆黑,没有星斗,只听到零星的狗叫声。爷爷奶奶他们围圈在火炉边游梭子胡。那是北方才有的一种长条形扑克,扑克上画着门神般的各色人物。

腊月二十七八,通常去汪庄和老营,或者长凝赶集。二叔驮着我,老叔驮着弟弟。二叔穿着呢子海军服,老有大姑娘和小媳妇偷着瞥他。他们会买二踢脚、小洋鞭,烟花是奢侈的,通常会买两把钻天猴。平原的冬天,风就是刀,把我们的脸割得起倒刺。在返程的路上,叔叔们谈起城市,谈起大海和鲸鱼,还谈起他们日后的打算。我跟弟弟在后座上,根本听不懂他们聊的话题,不过我们依然很开心。叔叔给我们买了新袜子,还给我们买了皮猴和鞭子。我和弟弟早就幻想着去村边的冰面上甩皮猴了。

腊月二十九,爸爸妈妈的单位放假了,他们从县城骑着自行车回到周夏庄。他们带来了我和弟弟的新衣服、新鞋。妈妈还是没有给我买皮鞋,可也没有因为我期末考试考砸了埋怨我。他们将从县城里买的韭菜、芹菜、香菜、苹果、酸梨和山楂搬运到马棚里。马棚里没有马,只有一个古老的石槽。马被爷爷卖掉了。

腊月三十,鸡未打鸣,我们就早早被爷爷奶奶从热炕头揪起。多早呢,天上只有寥寥数颗星,乌鸦在寒枝上嘎叫。我们搬着小桌子,揣着酒、熟肉、果子(一种糕点)和鞭炮去上坟。坟是先祖的坟,北方几乎没有祠堂和庙宇,我们只能到荒田野地的坟头去拜祭先祖。放完鞭炮,男人们先磕头,再跟沉默不语的先祖唠上两句家常,汇报下家里的光景,这才打道回府。早饭很简单:大米粥,热好的油炸饼,咸菜。吃完早饭,就要操办午餐了。这一天的午餐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最丰盛的一顿,有猪肉炖粉条,有香菇炖白条鸡,有红烧鲤鱼,有凉拌猪耳朵,还有蒜薹木耳炒肉,运气好了,会有冰虾。大人们往往喝到微醺,就被奶奶劝阻,别喝了啊,晚上还要包饺子呢。她的儿子们都很听话,一个个起身,该忙啥就忙啥。村里人都羡慕爷爷奶奶,儿子们都有出息,不用背朝青天脸朝黄土。晚上包饺子了,会在白菜猪肉馅里放两枚五分钱的硬币,据说谁吃到谁有福。我记得妈妈每年都能吃到。吃完晚饭就放鞭炮,我和弟弟负责小洋鞭,叔叔们负责二踢脚,妈妈和奶奶又忙着捏大年初一的饺子。二叔胆子大,通常戴着副线手套,拇指和食指捏着二踢脚,烟头闪了闪,二踢脚就轰上了天,在空中炸裂时我和弟弟赶紧捂紧耳朵。爷爷家斜对门,是四爷家,四爷的大儿子在市里上班,好像是在一家大工厂里当司机,每逢过年,都会买一批烟花回来。很多时候,我和弟弟混迹在人群中,睁着好奇的眼睛看巨大的花朵在空中绽放,然后碎纸屑和散发着火器味的颗粒宛若雪霰纷纷落下,落到猪圈里,落到鸡窝里,落到柴火垛里,落到我们的头发里。我很怕这些萤火虫般的东西燃烧起来,但是它们很快就熄灭。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又一簇蹿得老高的巨型烟花在夜空中盛放,它们甚至比真正的蜀葵还要美。

我记得1985年爸爸买了台录音机,那年的春节格外热闹,家里没有电视,全家举办了一场联欢晚会。二叔是家里手最巧的人。爷爷垒墙,垒着垒着就歪了,二叔眯着眼说我来吧。结果他垒的墙比泥瓦匠垒得还直溜。那晚他先吹口琴,后唱《军港之夜》。他的歌声引得邻家的小姑姑也趴在墙头偷听。我唱的是《小螺号》和《小草》。我有点拘谨,歌声也有些走调,不过掌声还算热烈。老叔嘿嘿笑着说,我不会唱歌,给你们打套拳吧!他在大学里拜了个师父,学的功力拳。屋子有些窄小,又有些暗,他左腾右展,上踢下砸,时而灯下,时而影中,拳脚隐隐带风,险些将立柜上的水瓢扫下。等到奶奶时,她说我哪会唱歌呀,年轻时光忙着躲日本鬼子了。你爷爷啊最气人,前两天说来照相的了,让我赶紧换身新衣服,跟他照张合影。可倒饬完了,出去一看,哪里有照相的?分明是卖大豆酱的。大家都乐,权当奶奶讲了个单口相声。

大年初一,二叔和老叔带着我和弟弟串庄。一般先去族里的本家拜年,然后才是远亲,最后是叔叔们的朋友家。家家都会备水果糖、酥糖和瓜子。能攀上亲戚的,还给小孩两毛或五毛钱的压岁钱。那时候给压岁钱最多的,是我二舅妈。她个子矮,胖胖的,每次都是站在板凳上,从立柜的最底层掏出十块钱,弟弟五块,我五块,一边笑着递给我们一边说,这钱哪,我从秋天就准备好了。

当然,压岁钱晌午就被妈妈没收了。

大年初二,通常是姑娘回门,也就是姑姑和姑父来给爷爷奶奶拜年。姑父酒量大,可架不住两个小舅子能喝,通常喝趴下,在炕头上睡半天。他打呼噜可真够响的,半庄的人都晓得的,张家的姑爷来拜年了。

我那时最喜欢看的少儿杂志是上海的《少年文艺》,城里孩子的业余生活可真丰富啊,参加合唱比赛、养蚕,男孩还跟女孩去春游。于是那年初三的下午,我把左邻右舍的小伙伴们聚集到一起,举办了一场新年运动会。比赛的项目有铅球(就是看谁能把土坷垃扔得最远)、短跑(谁先跑到河边谁就是冠军)、 立定跳远、翻跟头、掰手腕。比赛场地就在村东的麦子地里。冬天的麦子地随便踩,反正没人管。奖品呢,是我用压岁钱从小卖部买的二十个作业本。我记得铅球冠军是环头。他又黑又胖,鼻涕从冬天流到春天。短跑冠军未定,小刚和靖宇都说自己第一个跑到河边,可是裁判没有他们跑得快,不晓得谁说的是真话,我只好一人颁给他们一个作业本。翻跟头翻得最好的是猴子,他一连翻了三个,我一直觉得他应该去考县里的评剧团,当个武生啥的。他爹娘死得早,跟瞎眼的奶奶过。我给了他一个笔记本,又塞给他一把水果糖。

还有一年,大抵是正月初五,全家从早晨就忙起来了。这一天,姨奶家的叔叔姑姑们,大爷爷三爷爷家的叔叔婶婶们,奶奶的弟弟们,都来拜年了。除了他们,还有一个陌生的女孩,她短短的头发,圆圆的脸,闪亮的大眼睛,让我忍不住老偷偷瞅她。村里的习俗,无论是家里人,还是客人,都要下厨的。这个女孩不爱说话,只是帮着婶子们择菜、剁饺子馅。我还看到婶婶们时不时认真打量着她,偶尔窃窃私语。二叔有时候会溜达过来,在她身旁站一会儿。就站一会儿,也不如何说话。这时,女孩的脸就红了,用力挤白菜馅时,汁水不小心洒到了她的衣襟上。二叔拿了条毛巾递给她。她的脸就更红了。

我很喜欢这个爱脸红的女孩。奶奶漫不经心地让我管这个女孩叫姑姑。对于这位叫满香的姑姑,奶奶既没有过分热情,也没有明显的冷淡。像我这么聪明的机灵鬼,很快就猜度出她大概跟二叔有些关联,可到底是如何的关系?我懵懵懂懂,也不是很明白。吃饭的时候,满香姑姑坐主桌,且被安排在妈妈身边。妈妈不停地给她夹菜。她倒是爽朗起来了,跟别的女眷们有说有笑。只不过有时候她会偷偷扫二叔两眼,然后目光硬生生地挪回餐桌上,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饭碗。吃完饭后她抢着刷碗刷锅,不过被婶子们客气地回绝了。后来,我看到她和二叔站在猪圈南边的麦秸垛旁说话。那年,二叔也就二十出头吧?他穿着身呢子海军服,没有戴帽子,浓密的头发被冬天的风吹得凌乱不堪,他老用手仔细地抿一下。他们在说什么呢?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们身旁。原来二叔在介绍他们的部队。那里有大海,有轮船,有海鸥,还有一些机密性工作。满香姑姑安静地听着,间或睁大眼凝望着二叔。她的眼睛可真好看,像春天桃花的花瓣。二叔也微笑着目视着她,将手里的香烟轻轻嘬一口。这时,姑姑们和婶子们也在朝这厢缕缕续续地挪动,似乎也想听清他们在聊什么,不过,二叔果断地中止了谈话。他说,外头风硬,屋里坐坐吧。满香姑姑欢快地说,外面阳光多好啊,就在这里吧。

他们聊了很久。很快我就听厌烦了,跑到屋里,在火热的土炕上睡了半天。到了傍晚,大家简单地吃了些剩菜剩饺子。冬天的天黑得真快啊,满香姑姑说,我要回家了。她家离周夏庄有些远,大抵有十里地。二叔说,我送送你吧!这时奶奶说,你送啥呀,猪还没喂呢,你去备些猪食,让你嫂子送到庄头就行了。二叔没吭声,戴上帽子出了门。奶奶小声叮嘱妈妈和姑姑说,你们跟在后头,看着点。这种事情怎能少得了我?妈妈和姑姑拿着手电筒,远远尾随着二叔和满香姑姑,我则小尾巴般跟在妈妈和姑姑身后。冬天的夜晚可真冷,尽管穿了新棉袄新棉裤,还是感觉像光着屁股走路。 走着走着,二叔和满香姑姑在一座破桥旁站住了,将自行车支起来,又开始说话。他们怎么老有说不完的话?多没意思啊。我很快就困了,呼哧带喘跑回了家,挤在炕头看大人们玩纸牌。旱烟臭味在屋里弥漫,我大声咳嗽着,心想还不如在外面冻着呢。后来我就睡着了,等我醒了,看了看闹钟,晚上九点。二叔已经回来了,耷拉着脑袋坐在炕沿上。奶奶和婶子们正在劝他。他们说,你现在是海军军官了,吃商品粮了,难道还要找个吃农业粮的村里姑娘吗?二叔说,满香挺好的,我们能谈得来。他们说,再不济你也要找个吃商品粮的县城姑娘,听说,锁厂和棉织厂有很多漂亮女孩呢。二叔说,当初你们老一辈定的娃娃亲,如今又反悔了,成什么了?奶奶叹口气说,人在啥时候说啥话,得往前看啊 ……

过了正月十五,二叔回部队了。后来听妈妈说,满香姑姑去部队找过二叔。不过,第二年正月,以及后来的正月,满香姑姑再也没有来拜过年。再后来,二叔结婚了,二婶是位漂亮温柔的小学教师。

好吧,一晃四十来年就过去了。我也很久没有回故乡过年了。爷爷奶奶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我常常梦到他们;二叔二婶在妹妹病逝后,每年正月初一都要去千里之外的寺庙诵经祈福;老叔老婶做了公婆,春节时要和弟弟弟媳待在秦皇岛;爸爸妈妈也老了,这年腊月二十九的下午,我们小憩,老两口默默包着饺子。 他们从没在饺子馅里放过硬币。

我也有多年没见过环头了,听说他养了五十头奶牛,小刚在工地上当泥瓦匠,靖宇在乌鲁木齐搞装潢。猴子呢?猴子高中毕业后去当兵,又考了军校,后来留在北海舰队,娶了个宁波姑娘。

有年夏天,我在一家饭馆吃饭。上菜的服务员是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瘦,疲惫的脸上满是皱纹。我感觉她老在偷偷瞥我,可当我回望时,她的目光又总是很迅速地移开。我跟朋友们喝到很晚,后来,她还是忍不住走上前来,问我,你是××(我的小名)吗?我狐疑着点点头。她脸上荡漾着笑容,问,你还认识我吗? 我摇摇头。她没有失望,而是快活地说,我是你姑姑啊!我满头雾水地看着她,打着哈哈说,对不起,我的记忆力向来不好。她的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她说,我是你满香姑姑啊,那年正月,我去你奶家拜过年……我忽然就想起了那个攥白菜馅时将汁水洒到身上的女孩。我惊讶地看着她说,我们都四十来年没见过了吧? 你咋还能认出我?或许我喝多了,眼睛有些花,我恍惚看到她的瞳孔里闪烁着泪光,她抿嘴笑了下,羞涩地说:你跟你二叔,长得太像了,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印象春节:文学大家谈中国传统节日》

李浩 主编 

贵州人民出版社 

2023年12月

本书共收录了26位作家的28篇作品,从多元视角展现了不同时代的作家对春节及年俗礼仪的观察与诠释。读者不仅能从中找寻到属于自己的那份春节记忆与情感共鸣,更能深刻领悟中国传统节庆所蕴含的深厚文化底蕴与精神内涵,在文学的滋养下,对中国节庆文化获得更为全面且深入的理解与感悟。


·新年快乐

万事顺意

来源|中国作家网

  河北省作家协会是中共河北省委领导下的全省各民族作家组成的专业性人民团体,是党和政府联系广大作家、文学工作者的桥梁和纽带,是繁荣文学事业、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社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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