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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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徽宗在位的大多数年份,社会出人意料的平静,穷人的生活是一种非常异类的存在。
他们的前半生和历朝穷人一样,都过得很苦,劳累终年而不免饥寒,大多数人没有自己的土地,给地主当佃农。
地主对佃农按收获量的七三分成,有点良心的也是六四分;即使在大城市,比如柳永《望海潮》极尽歌颂的杭州,居民也是“家无宿舂之储者,盖十室而九”。
然而,一旦熬到50岁,按朝廷规定他们便能享受福利,可以进入免费养济院、免费医院。
对他们的照料,更被当局列为考核地方官员的头号指标——“朝廷课以为殿最”。
在这些遍布天下的慈善机构里,有一整套人性化、周到细致的服务。
据《嘉泰会稽志》、《夷坚志》记载,贫民孤寡甚至乞丐不仅吃得上饭,住得上屋,且发给衣物、生活用具,使用的甚至是漆了金粉的精致器具。
伙食也不错,有酒馔、肉食,每天另发生活费,每逢节日还有过节费。
住得也讲究,经济较发达地区的“居养所”冬天有专门供寒民取暖的“火房”,燃料是比薪柴更高级的石炭,御寒的被盖的是讲究舒适的“毡帛”。
每逢暑热之天,“居养所”会专门搭建供人们纳凉的“凉棚”,晚上怕他们被蚊子咬,还配发蚊帐。
居养所对于孤儿弃婴,还雇有乳母,对于妇孺,还雇女佣、保姆来陪护料理亦是泛泛之事,他们可以放心的一直住到去世。
而且地方上的福利,管理宽松,年龄限制如同虚设,任何人都能钻空子:
“少且壮者,游惰无图,廪食自若,官弗之察,弊孰甚焉”
——《宋会要辑稿》
大有今天希腊、葡萄牙等“欧猪国家”福利过度的做风。
02
更让这些人有恃无恐的是,如果病了,还有免费医疗。
免费医疗不像居养院,不受年龄限制,只受身份限制:穷人可以进,富人、官员家属免谈。
穷人不管大病小病,往“安济坊”一躺,什么都不愁了。
安济坊的医生们会依照病情,将患者按重症和轻症分房安置,每人都设置病历(“人给手历”)悉心治疗,地方政府对这些医生有一套严密的考核机制,按成效支付酬劳,给予奖惩,一切药品免费。
至于吃、住和生活费,也是一样不少给。
劳苦大众们,日常生病买不起药,也有国营的平价药店(“卖药局”),药品多来自国营制药厂(“医药和剂局”),用最好的方子,以一套完备的管理体系,规模化生产药品。
至于国营药厂的药价呢?
按宋人周密在《癸辛杂识》的说法,由政府按市价减免三分之一,差额由国家财政补贴,一年得几十万贯。(“其药价比之时直损三之一,每岁糜户部缗钱数十万,朝廷举以偿之,祖宗初制,可谓仁矣”)
穷人去世了,又有政府的“漏泽园”用免费棺木入土为安,而且为之立碑,并且每年两次公费购办祭品行祭祀之礼,香火不绝。
不论大小城市,民家子弟八岁可以进入官办的县学就学,一切费用全免,且政府负责食宿。
朝廷鼓励县学官员大量招生,一个叫徐秉哲的小官招了一千多学生进县学,被嘉奖升官。
县学生员成绩好的可以进入条件更好的州学。州学可升中央太学,太学可以出仕当官。
四川、闽、广的学生去汴京的太学读书,国家管一路上的吃喝,发给路费。
总之,生、学、老、病、死,政府全管,不仅管,还出人意料的讲求生活质量和舒适度。
而令人惊奇的是,这一切惠民政策都来自于一个大“奸臣”——蔡京。
03
蔡京玩弄权术,争权夺利,逢迎徽宗,提倡“丰亨豫大”,鼓动皇帝大肆挥霍享乐,大兴土木;自身一家也过着奢侈豪华、姬妾成群的生活,据说家里切个葱也有专门的侍女。
但他的性格又是复杂的,还有着鲜明的另一面:一个变法派,一个终身抑富济贫的顶层设计者。
他早年投身变法,非常推崇王安石为首的改革派“内争财利,外开边功”的主张。
所谓“内争财利”,就是从富豪、高利贷势力那里夺取利益,实行社会收入再分配,打击他们对贫民弱小的兼并。
而蔡京似乎特别在意贫富不公,少年得志的他,很早就表现出仇富爱贫的倾向,至掌权后尤其如此 。
宋人《皇宋长编通鉴纪事本末》,录有蔡相的许多“仇富”言论:
“赋调之不平久矣!……富者恃于有余”“贫者迫于不足”。富者“赋调反轻,贫者所存无几,又且瘠薄,而赋税反重”、“理财之源,当不取于民,国用自富”。
做为宋朝少见的理财能臣,他最热衷的政治理想就是“振乏绝,抑兼并”,针对富豪阶层,特别针对放高利贷豪强进行不择手段的打击,用钞盐法之类巧妙设局,无情下套,以至:
“富商巨贾,或至转为流丐,有赴水自缢死者”、“不知几千万人”。
而国库则“亿万之钱辐凑而至……岁用之外沛然有余”,这巨额的收入,被蔡京一部分拿来讨好皇上,巩固相位;大部分用来“赈乏绝”,给劳苦大众,特别是被富人兼并失产、被高利贷弄得无家可归者提供福利,让他们免于沦为“路倒”,还能衣食无忧。
04
他固然有奸雄的一面,但史书又的确证明他为了有朝一日能歇斯底里的去“赈乏绝”,等了很久。
过去,变法派和保守派斗了几十年,变法派要实现利国利民的理想,不能不先为皇上敛财,筹钱为皇上去开边拓土,他们的改革才能获得支持。
然而宋代帝王又向来奉行“异论相搅”祖宗之法,对变法派要用,却又纵容保守派,以图互相制衡;保守派死死纠缠干扰,政局只能从改革走向党争,今天你上台踩我,明天我上台踩你,没个完。
只有蔡京在关注着底层穷人,不管谁上台,最底层还是孤苦无依,处境没什么改变。
熬到绍圣年间,宋哲宗亲政,变法派锐势人物章惇独揽相权,似乎机会来了,蔡京拦住章相,从袖里掏出一轴他早就写好的改革大纲,章惇一看,净是些给穷人办免费学校、免费医疗之类的东西,当场就摇脑袋:旧党把家底败空了,你没个逼数?今上年轻气盛,一心用兵,军费都成问题,你倒玩什么圣母情怀?等你当了宰相,再搞不迟。
而今,蔡京终于用种种手段做上相位,又摊上宋徽宗这么个喜欢玩乐,也好说话的皇帝,他终于可以去“赈乏绝”了。
他苦心孤诣,利用宋徽宗粉饰太平的心理,建立起一整套遍布天下、旷古罕见的保民体系,“每岁全活者无虑亿万”为此,不惜耗空国库,以至“贫者乐而富者扰”。
当徽宗察觉到,蔡相对福利的追求,绝不仅仅是一个基本温饱时,想叫停已经晚了。
05
尽管自宋高宗开始,出于靖康之耻的责任问题,蔡京被定为奸臣,受万世唾骂,子孙都抬不起头。
但奇怪的是,他留下的这一套完备的救济保障体系,却被南宋以至元、明、清三朝多多少少的继承下来,谁也不敢全弃,谁不怕惹上骂名?
南宋名士洪迈骂蔡京打击旧党:
“欲殄灭元祐善类,正士禁锢者三十年,以致靖康之祸。”
但在他的《夷坚志》里,却又不得不承认:
“今所在养老院,养之终身,国家之于老也如此”;“不幸而有病,家贫不能拯疗,于是有安济坊使之存处,差医付药,责以十全之效”;“死者人所不免,唯穷民无所归,则择空隙地为漏泽园,无以敛,则与之棺,使得葬埋,春秋享祀,恩及泉壤”。
陆游对蔡京也是明贬暗夸,说他为了惠济贫弱,搞到国家财政“日不暇给”的地步,比如公费教育,他几年内新设了近2000座学校,学生一旦入校,他们的生活费发放“一日不可缓,缓则谓之害学政,议罚不少贷”。
诸如学校、养老、医院、安葬,这四大遍布天下的近万座惠民机构,设施之精良,对贫民供应之丰富,体恤之周到,搞到“往往竭州郡之(财)力,仅能支吾”的地步。
这套惠民工程,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吞金兽,支撑它的,只能是天文数字的财富。
然而,福利社会之所以能被全国各州县竭力推行,不敢怠慢,在于地方官们的仕途升降等人事调动,都操之于蔡京掌握的中书省。
所以地方官宁可过度福利,也不敢消极敷衍,若谁敢让亲属冒名顶替混入慈善机构享受福利,会被杖一百。
蔡京的厉行不辍,甚至几度闹到君臣失和,宋徽宗嫌开销太大,影响到他的奶酪,几次在诏书里责怪蔡京“妄兴事功”、“奉行太过”,强调“务在适中”。世人也讥讽他“要结士誉,买觅人情”。
但蔡京没有退缩,他对于济贫似乎有着一种史书未曾发觉的迷之执念,硬顶硬的推行到底。
很难说,宋徽宗后来大修万岁山,是不是怀着这种想法:白花花的银子都给了穷人,造孽啊。
06
蔡京的“济贫偏执症”,甚至到了常人难于理解,苛求完美的地步,甚至苛求完美还不够,还要过份!
上面提到的酒肉、火房、凉棚、华屋、美馔、乳母女佣就不说了。
对孤儿还要管他们的教育,管他们的前途。
学校可不光免费,还要拔给田产,拔给店铺房。
这些铺房用来出租,收入则保障办学费用。
哪怕穷病孤苦之人身在外乡,不愿就近入院,政府还得另出路费(“津遣出界”)。
不仅如此,他把他的理想,贯彻于宋朝全境1400多座州、军、县,依然不过瘾,还要付诸于每一座人口达到1000户的所有的小镇、集市、边防堡寨。
连同徽宗早期“崇宁拓边”刚刚打下的大片地盘,也让当地吐蕃人尝尝这种“北欧式福利”。
他还尽力惠及底层各个群体,比如士兵,给他们加“月钱”;打更的更夫,月工资500文,他增加10倍;皇城里一切巡逻、值班人员、消防人员,一个上万的群体,都加工资;对于各宫廷、官衙庞大的侍仆队伍,也就是“侍立”者,要增加伙食补助。
他还尽力增加工作岗位,让更多底层人享受到政府财政的荫庇。
千千万万劳苦终日,不免于饥寒的底层民众,做梦都想不到,生老病死,什么都被官府包下了,尽可在福利的乐园里,笑度天年。
07
宋徽宗实忍无可忍,面子虚荣比什么都要紧的他,不得不亲自下场当恶人。
宣和元年(1119年)6月,他将蔡京第三次罢相,当月19日,迫不及待的下了一诏,宣布砍福利:
“居养、安济、漏泽之法,本以施惠困穷。有司不明先帝之法,奉行失当,如给衣被器用,专顾乳母及女使之类,皆资给过厚。常平所入,殆不能支!天下穷民饱食暖衣,犹有余峙,而使军旅之士廪食不继,或至逋逃四方,非所以为政之道。”
——《宋会要辑稿》
其实徽宗找的借口纯属扯淡。
所谓“军旅之士廪食不继,或至逋逃四方”严重夸大其词,军士逃亡是开国起就从没断过的事,并非军费不继。
但徽宗现在要平方腊,还要北复幽燕,也顾不着吃相了,直接将福利年龄从50岁延迟到60岁。
次年,接着补刀:福利标准降到每人每天一升粮,10文钱;冬季三个月(11月至翌年正月),每天另加柴炭和5文钱,小儿还要再减半;至于漏泽园,把人埋了就行了,什么买祭品祭祀一类,统统免了“应资给若斋醮等事悉罢”。
可惜可惜,随着内忧外患的加剧,这一整套堪称伟业的福利政策最终荒废了。
讽刺的是,靖康之变,蔡京被打成误国之贼,失去了一切,子孙或被杀或流放,他贫病交加的倒在流放的路上,死也是死在他为弱势群体创办的免费养老院里。
一个为素不相识的千千万万底层人民贡献免费墓地,免费棺木,并春秋祭祀的人,自己的墓却破败不堪,以至于此:
有句话说得好,“利民则贤,虐民则奸”。
能如此慷慨的给予穷人实实在在的利益,几千年无匹,不是贤人,谁又配称贤人?福利到过度,不是仁政,谁又配称仁政?
然而,千百年过去,老百姓对这样一个千古难觅的官儿,却依然“奸臣”不绝口,在银幕、戏曲中,他是永恒的奸佞形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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