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里没有脸的受害人 | 噬夏01(首更2万)

文摘   小说   2024-06-24 19:01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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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一切故事都有起因,也有可能是真相的某个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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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七月,宁城警官学院教授李尧接到张晓刚将于五日后执行死刑的消息。他叹息一声,放下手头的事,驱车过跨江大桥,到北岸的江阳,去见张晓刚最后一面。

他不知道的是,距离他住所15公里的东郊看守所里,也有一个死刑犯汤宁将在三天后被执行注射。

其实他是知道汤宁这个人的。在选择犯罪心理学案例时,汤宁的档案曾跟另外三个人的一起被送到了他的办公桌上。不过他最终选择了张晓刚。

当时四个案例研究对象都符合他的要求,最后的选择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因为江阳是他老家,每次探访完张晓刚可以回家看看父母。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古时处决犯人都是秋后问斩,现在是越来越不讲究了。李尧无限唏嘘,看着车窗外排山倒海般压过来、又转瞬淹没的大桥悬索,不知那是命运的齿轮在转动,还是人生最后的走马灯在流转。

命运是由无数个偶然和必然毫无规律地编织出来的。

一年前,如果他选择了汤宁做研究对象,以他能让三个月没说话的张晓刚打开心扉的本事,汤宁大概率会向他吐露一些不曾向法庭和警察诉说的事。如果那样,很多人的命运将被改写,一些悲剧可能不会发生。

然而,世事没有如果。

汤宁今年21岁,一年以前因为危害公共安全被刑事羁押,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当事人没有上诉,所以从案发到最高法核准死刑的时间跨度比较短。

其实就算时间拖长了,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汤宁当日拿着一把剁骨刀,在一家幼儿园门口逢人就砍。正是放学时分,校门口一时鲜血淋漓,躺倒了十数具幼儿的小身体。流到网上去的视频虽然很快被删除了,但民众的怒火已经燎到了高点,就差发出震天的炸裂声。

持刀逢人就砍的后果是,三个孩子当场死亡,两个孩子和一名家长送医不治身亡,另有多名老师和学生被砍伤。也许汤宁曾遭受过无数冷眼和不公,但这件事情一做,他只能是死有余辜了。

他也没有争辩过,报复社会的人原本抱的就是与世界同归于尽之心。

犯罪心理学家曾经有句颇为流行的名言:残忍是孤弱无助熬出来的。汤宁由体弱的奶奶独自带大,成长中多少辛酸苦楚不足为外人道。好不容易长到成年,出外打工不再畏畏缩缩掩饰着童工身份,但没两年奶奶就患了重病。

他通过某条隐秘的路子弄到一笔钱,给奶奶做了手术。不过没多久他自己的身体就出了问题。这时他才意识到,当初引他走上那条路的人话术有多么高明。

他卖了自己的一个肾。

一座百叶窗从早到晚锁得严严实实的小楼里,另外两个同龄的男孩子跟他住同一间病房。大家相互一交流,都觉得自己年轻力壮,摘除一个肾也能很快恢复。那些新闻报道里,不是经常有四五十岁的父母割肝、割肾救子嘛。既然存在这种手术,那就是死不了人的;既然新闻都报道,那对身体危害应该是不大的。何况人体有两个肾,另一个本就是备份。

汤宁后来才想明白,所有的说法和新闻报道都是掮客提供的,并非他的固有认知。在他十八岁的年轻生命里,还没来得及形成对脏器和健康的正确概念。

他的后遗症其实不算特别严重,但这仍然影响了他的工作状态。老板需要的是身强体壮能加班熬夜的小伙子,不是动不动请假的体弱员工。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不是那些。

没多久,他的奶奶病情恶化,很快就过世了。汤宁的世界彻底崩塌,他提起猪肉案板上的剁骨刀,回头狠狠盯了一眼身后大声斥责他的主管。超市经理被年轻人眼里的狠戾镇住了,嘴里蹦出的字节像被冰封住了卡在喉咙口,眼睁睁看他离了工作岗位。

汤宁到了大街上,把剁骨刀塞进外套的内袋里,打着出租车在城里兜了几个来回。他闭着眼感知这个城市,无数遍,却始终找不到去那栋小楼的路。

那天引路的人给他戴了眼罩,还在饮料里加了安眠药。汤宁是一路昏昏沉沉地到那个地方的。

后来怎么就拿剁骨刀去砍孩子了呢?也许是幼儿园门口的家长盛气凌人地斥责他蹭到了自己的豪车车灯,也许是幼儿恶作剧地朝他吐口水。那都不重要了,对他来说,结局都是一样的。

自始至终,所有人都以为汤宁揣着一把剁骨刀是去报复社会的,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其实是去报仇的。只是仇怨未报,出了岔子。

但那都不重要了,反正结局都一样。这是汤宁轻易认罪、毫不辩解的原因。

其实江阳距离宁城不过100公里,李尧并不真的需要借工作之便去看父母。如果他当时因为其他什么无足轻重的原因选了汤宁,如果看守所多深究一下这个重刑犯时不时发烧卧床的情况,那么某条奔腾的河流也许改道,某个故事的走向也许是另一个局面。

可惜,也许没有发生。三天后,汤宁将带着他解不开的心结被执行死刑,结束他21岁的生命。而这时距离故事开始,只有不到半个月时间了。


Chapter01 密室凶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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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顶着骄阳进了站。

一出火车站,逼人的热气就兜面扑过来。陈余把帽檐压低了一点,匆匆上了一辆出租车。

她乘夜班火车赶回来,赴一个重要的约会。其实也可以改期,不过分手这种事,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上午10点不到,轮胎轧在柏油马路上,已经有了松软的感觉。从车窗望出去,街面上隐约起了白烟,又干又燥。

火车南站在城南,出租车在这一片老城区的狭窄街道里七兜八转,开了快一刻钟,还没上主干道。

宁城的整个城区近似一个圆形,新城和旧城之间隔着一条东西向的下淮河,与北面的大江平行。下淮河流经主城时,走的是S形轨迹。所以电视台的航拍镜头里,宁城像一个天然的八卦图。

旧城也有商业区,陈余看见商场里七夕促销的广告还没有撤下,珠宝、化妆品和巧克力还在高处播撒粉红色的浪漫。

经过一个公交车站的时候,陈余要求下车。司机嘟囔:“不是说要到金鹰吗?这才一半路呢。”

站台后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购物中心。陈余到了珠宝柜台要退掉一副对戒。年前准备结婚,男友买了钻戒,她就主动买了对戒。一大一小两只,简单大方。退掉其实有点可惜,但没有婚姻,也就用不上婚戒了。

导购小姐也叹息:“戴在你手上真好看呢,真要退吗?我们只能七折回购哦!”

陈余苦笑,感情打一点折扣都不行,戒指还能回收,已经不错了。

导购又说:“现在还在七夕活动期,这边宝石戒指打五折,你要不要买个自己戴?”

陈余奇怪,七夕都过去一个多星期了,活动还没完?

导购笑了,“今年闰七月,双七夕哦!”

陈余愣了愣,转头再去看商场里大大小小的广告牌,果然还是七夕主题。

她一边在单据上签字,一边朝导购摇头,心里却想:闰七月的话,今年也有两个中元节了。

今天是周六,8月9日,今年的第一个鬼节。

从商场出来,陈余到边上的邵记面馆要了一碗牛肉面。她的上一顿饭还是凌晨3点在火车上吃的方便面。跟男友吴健约的中午12点,她不知道到时有没有胃口好好吃一顿。

这家面馆开了十几年,中学时她经常在这儿吃早饭,那时候的招牌是三鲜面。

辣椒味很重,混着滚烫的热汽扑面而来,陈余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面吃到一半,微信提示音响,她拿出手机一看,苦笑了一下,给对方回了两个字就收起了手机。

从面馆出来,她朝最近的公交车站走去,一边在手机上叫了网约车。先回家睡一觉,反正约会也取消了,她想,培训这些天,又学习又操练又总结,真够累的。

公交车站的对面是个小区,大门上顶着四个大字——流金花园。“流”字的下面空了一半,其实应该叫“鎏金花园”。

APP页面提示网约车还有3分钟就到,陈余却在页面上点了两下,取消了订单。她收起手机,朝路两旁张望了一下,快速地过了马路。

马路对面,鎏金花园的大门口,一辆警车停了下来,向门卫在打听什么。陈余凑过去问:“何远,发生什么事了?”

她是个警龄5年的刑警,看见警车开进小区,本能地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这个小区正在她的责任区内,有义务去看一看。

警车副驾驶位上的人扭头一看,立刻露了笑容,“陈余啊,好巧!刚刚110报警台说这小区里可能死了人。这不我们辖区嘛!我就立刻赶过来瞧瞧了。”

何远是陈余的高中同学,大学没有读警校,毕业后换了几份工作都不满意,后来听家里人的话,通过社会招聘进了派出所做民警。

陈余跟着何远,还有派出所另外一个姓孙的民警一起找到了19号楼。鎏金花园不大,统共就25号楼。19号楼在里面深一点的地方,离路边比较远,也安静一点。

报案人说的地方在402室。但他们刚到19号楼下,就发现了一个50岁左右的男人,正耷拉着脑袋坐在楼梯口抽烟。

男人听见停车的声音,抬起了头,立刻向警车迎了上来。他哭丧着脸说:“警察同志,这可怎么办呢?”

何远想了想,问:“出事的是你家人?”

男人摇头,“不是,是我房客。”

何远扬了下眉:“跟你非亲非故的,你这么丧干嘛?”

“丧?”男人不解。

陈余明白他那个岁数的人可能不懂年轻人的新鲜词汇,于是说:“你是怕自己的屋子变了凶宅不好卖吗?”

“不是,”男人还是哭丧着脸,“我年轻时候跟老婆离了婚,儿子也跟了她。现在儿子大了,我想把这房子送给他当婚房的……现在他肯定不要了!”

陈余失笑,这人大概年轻时光顾着玩,对孩子不管不顾,现在老了,想起了儿女的好,就想着拿点好处来讨好孩子。

这男人忽然对着陈余疑惑起来:“你也是警察吗?”

何远瞪了他一眼:“她是便衣。”

陈余不想跟他瞎扯,于是问回正题:“确定人死了吗?”

男人挠着后脑勺说:“大概吧。”

何远眉头一皱,“什么大概?人死没死还能大概?”

男人嘿嘿苦笑了两下说:“你们去看了就明白了。”

楼梯不算窄,但有点陡。陈余走在最后,跟着三个男人上了四楼。那房东自称叫屠新民,给俩人介绍说房子有76平,两室一厅,一梯三户。二十几年前买的时候要10万块,那在当年可是一笔巨款,而且那会儿银行贷款还不太好办。

快到门口的时候何远问了一句:“房客男的女的?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屠新民一边推门一边回:“女的,叫赵艳,大概40岁吧。”

他说着把几个人引进了屋里。客厅不大,不到20平的样子,左手边是厨房和卫生间,朝南的两个房间都是卧室。

不过陈余没去留意房型,因为自大门一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味瞬时就钻进了鼻孔。

屠新民朝东面的卧室指了指,说:“就是那间屋子!”

陈余跟何远对视了一眼,两人小心翼翼地朝房门走了两步。靠近了,那股焦味就更浓了。

何远一按门把手,没动静。他抬手拍了两下门,里面没有任何反应。何远有点不耐烦地对身后的屠新民伸出一只手,“钥匙。”

屠新民从裤腰里哗啦啦摘出一大串钥匙,挑出其中一把递给何远。钥匙插进锁孔,一拧,开不了。

何远眉头皱得更紧了点,“怎么回事?”他问屠新民。

这个中年男人也苦着脸皱了眉头,“我也不知道啊,明明就是这把钥匙!”

陈余轻轻推开何远,凑近了朝门锁看了两眼,说:“这门锁是换过锁芯的。”

“你确定?”何远问。

陈余说:“看痕迹像,但需要技术科的人鉴定。”她说话间就打了个电话,接通了说了两句就挂了。

“我已经通知队里的同事过来了。”她扭头对何远说。

“能确定里面有人?”

陈余点头,“那味道是蛋白质和脂肪碳化的焦糊味,本来应该还有点焦香味,但现在闻不到了,应该是距离烧焦有段时间了。”

何远把这几句话在脑子里转了几个来回,“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在里面被烧死了?”

“也不一定是人,要是烤肉也行。但是谁会在卧室里烤肉,吃完了还不开窗通风呢?”

陈余说完就扭头去问屠新民,“这个赵艳是一个人住吗?”

屠新民点头又摇头:“她说是一个人住,但我又没看着她,谁知道呢?我住新城那边,平常不怎么来这里的。她三个月打一次房租给我,最近一年多连合同都没签,反正打一次钱住三个月呗。我都一年多没见过她了。”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大概是想撇清自己跟这案子的关系。

陈余却眯了眼睛顺势问他:“那你今天来做什么?”

屠新民把烟头在茶几的玻璃桌面上使劲摁了摁,那上面的灰尘积得很厚,烟头在上面划出了半横。他吐出嘴里的最后一口烟,说:“从早上开始,楼下的住户就一直打电话跟我抱怨,说这房子漏水,他家厨房顶上不停往下滴水,连电线都受了潮,灯也不亮了。”

“他为什么不找赵艳直接交涉?”

“找了呀,门拍得砰砰响。那人很粗鲁的。不过没人应门,所以才给我打电话。”

“你跟楼下的住户很熟?”

“我们以前一个单位的。”屠新民嘿了一声,嘴角撇了撇。

陈余还想再问两句,技术科的小谢已经带着工具来了。几个人都聚到了门边看他作业。开锁虽不算简单,但开这种内门上的锁却没有费太多工夫。

整个锁体都从门上拿下来了,木门上出现了一个竖长条形的空洞。小谢把锁往地上一放,何远却已经先他一步去推了门。

然而一推之下,木门只在半公分的空隙里松动了一下,然后又不动了。

怎么回事?众人面面相觑,纷纷也伸手去推,仍然推不开。

陈余想了想问屠新民:“门里另外有插销吗?”

“没有啊!”屠新民挠着头说。

陈余不再多话,她轻轻推开小谢,把右手从那长条形的洞里伸了进去。洞太窄了,大概只有4公分宽。她的手腕有点为难地在洞里动来动去,半分钟后,“嗒”一声脆响,陈余手往前一送,门开了。

后面的人刚要往门里去,门边的陈余忽然连打了两个急促的喷嚏。

焦味撞了人满头满脸。

门被推到了墙边,焦味渐渐散出去了。几个人的视线全落到了床上的女人身上。女人背对人侧卧着朝向南面的窗户。

第一眼扫视过去,并不能发现焦味的来源。

陈余忽然伸手拦住了想要进去的几个人,她从背包里取出了一副鞋套,又扭头看了其他人一眼。何远耸了耸肩,无奈地摇摇头,小谢也掏出一副鞋套换上。

从门口到床靠窗的那一侧只需要六步。陈余站在女人面前的时候彻底倒吸了一口凉气。

面孔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面部的轮廓几乎烧平了,只有半截低低的鼻骨顶着黑灰有点隆起的样子。眼窝和口腔里也都是黑黑的一团纠结在一起,牙齿还看得出,眼球还在不在就不确定了。

然而奇怪的是,在面部损毁这么严重的情况下,女尸挽在后脑的发髻却几乎是完好的,只有额头的发根处有些被烧成了白灰。而且,头颅往下,脖子也是一点烧灼的痕迹都没有。也就是说,女尸从上往下,只有面部被精确烧毁了。

陈余叹了口气,掏出手机给队长老梁打电话。

不过十几分钟后带人赶来的却是师兄刘永。“师父气管炎又犯了,被局长赶回家休息半个多月了。”他解释说。

两人都是老梁带的徒弟。刘永进警局十年出头,是队里的副队长。

陈余点了点头,转头去问正戴着手套小心翼翼挪动死者头部的法医夏莉莉:“怎么样?看得出死因吗?”

夏莉莉摇头:“除了面部的灼烧,后脑还有一块淤血的肿块,应该是钝器击打所致,要回去解剖了,分析病理切片才能搞清楚。”

痕检的几位同事在现场走格子,发现整个房间里居然只能采集到死者一个人的指纹和鞋印,也就是说,凶手作案后把自己的痕迹都清除了。

陈余在屋里转了两圈,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这间屋子桌面上的灰尘很厚,而衣柜里没有一件衣服。别的房间也一样,厨房里连锅都没有,鞋柜里也没有鞋。

这套房子根本没有人生活的痕迹。赵艳租下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陈余一把拉住一个同事问:“找到赵艳的身份证件了吗?”

那同事无奈地摇头,“什么都没有。这房子是空的,这女人除了身上的衣服,其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陈余忽然一挑眉毛,暗想:这里会不会不是第一案发现场?但她随即就否定了自己,谁会抛尸抛到居民楼里来啊?

她扭头问刘永:“监控录像有人去找了吗?”

刘永点头,他正跟夏莉莉低着头一起查看女尸的耳后和后脑。“有什么发现?”陈余问。

“体表有红斑和溃烂,怀疑死前有中毒的情况。”

陈余眉头拧紧了,她盯着门后银色的金属插销觉得不可思议,这间卧室门窗紧闭,即使有钥匙都不可能从外面进入,凶手是怎么杀人后离开的呢?

死者生前曾遭钝器击打后脑,又被下毒,整张脸都被烧得面目全非。这个赵艳,谁跟她有这样的深仇大恨,非要这么残忍地杀害她?

整间卧室大概15平方,进门右手边靠墙是一列衣柜,整体衣柜,做了吊顶挨着天花板。墙的背后是客厅。1米5的双人床,木材和床品都很陈旧。床头挂着两幅油画,画框不大,大概只有40*30公分大小。画风恣肆,不知道是哪个画派的作品。其余的家具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电视柜了,柜子上放着老式的电视机,也落满了灰尘。

几名警员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检查每一个角落,想要找到凶手作案后离开的秘密通道。然而没有一种猜想能被证实。

陈余走出了卧室,从客厅转到了厨房,眼睛像扫描仪一样,把看到的每一样东西的信息输入大脑。脑子不只是个简单的接收终端,它更重要的功能是分析和处理信息。

她在厨房角落的灭火器边上慢慢蹲了下来,轻轻拿起了一个白色的金属罐子,罐子不大,体积比灭火器小了两号。

这是个便携式高温喷枪,她在舅舅的五金商行里见过这东西。它喷出的火焰,温度高达1500度。

找到灼烧死者面部的凶器了。

陈余拿着高温喷枪去给刘永看。对方眼睛一亮,正要说话,陈余忽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连忙冲到卫生间扶着马桶呕吐。几分钟后,她把胃里的酸水都吐出来了。

刚才的牛肉面都吐光了,陈余苦笑,一边虚弱地用清水洗脸。

“你还好吗?”刘永站在卫生间门口问她,语气有点迟疑,像是有什么话在斟酌着要不要说。

“我没事。”陈余抬起头对他笑了笑,然后又问:“有什么难题吗?”

刘永叹了口气,说:“刚刚收到线报,说那起连环盗窃案的嫌疑人露面了,已经锁定了落脚点……”

陈余马上接口说:“我带人去抓捕,这里你负责。”

刘永急了,“你负责这里,我去抓人!”

陈余笑了,“盗窃犯又不是毒枭,没枪的,没什么危险。”她指指在屋子里进进出出的警员,“这都是你那组人,现场才勘验到一半,你让谁接手呢?”

刘永无奈地摇摇头。

Chapter02 十年未见的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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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新村在宁城的西南,那是以前的旧城中心。20世纪80年代末国企职工分房,大多就在这样的小区里。

老陈住的是32栋506室,面积50平,租金两万一年。他在一家船舶重工企业做工程师,收入不错,却一直住在这种老小区里。相熟的朋友打趣他是大隐于市,雅人别有情怀。

周六的中午,天气闷热,几朵游云有气无力地伏在窗口,像强撑眼皮不肯去午睡的孩子,躲在窗外偷看别人在家都干些什么。褪了色的木沙发跟屋子年代一般久远,老陈穿了条大裤衩,专心致志坐上面啃西瓜。他的女人苏梅正把中午的饭菜一样样端上桌。隔着迷蒙的烟气和雾气,老陈忽然有点恍惚,仿佛时光倒流,那中间的二十多年都还没有过去。

为了这难得的多愁善感,老陈决定中午喝两杯。不过苏梅做的菜有点淡,他想了想就起身去冰箱拿昨晚剩下的卤鸡爪。

“咚咚咚。”身后忽然响起了敲门声。老陈没有理,他以为是居委会或者派出所户籍科的。苏梅会去开门的。

不过他错了。

门外站着的如果是他的下酒菜,那味道实在重得很。冰箱门还开着,两只手腕却随着“嗒”一声合拢,手铐。触感冷硬,金属尖锐的边沿膈着了他。

老陈一抬头,刚入喉的两口西凤酒立刻倒冲到了嗓子口。面前站着的,是他的女儿陈余。

陈余没看他,手一扬,把一样东西抛给了身边的警员。老陈看清楚了,那是手铐的钥匙。

“看好了。”陈余低声招呼同事,然后敏捷地跨了两步,又把手铐铐在了苏梅和饭桌边的一个男孩手上。

男孩立刻“啊”一声大叫着挣扎起来。陈余眉头一紧,随即捂住了男孩的嘴,同时屈膝在他膝弯里一顶。男孩膝盖一软,又坐回了凳子上。

苏梅本来有点懵懵的,但儿子一叫她就本能地扑了过去。陈余动作很快,一手反扣着男孩双臂,一手擒住苏梅的手铐,把她又摁回了凳子上,嘴里叱道:“老实点!”

老陈懵了一会儿,有点不置信地甩了甩头。二十年了,他想象过千百种跟女儿面对面重逢的情景,唯独漏了这一种。

陈余有点冷漠又带点复杂情绪的眼神朝他望了过来。老陈张了张嘴,他想说:别为难他,那不是你的私生弟弟!可气流全堵在了舌头底下,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苏梅看儿子安静了,自己也冷静下来。她两手向前递出,从手铐铁环里伸出一只,拉住一个娃娃脸的男警察问:“警察同志,为什么要抓我们?”

门口人影一闪,一个便衣警员冲了进来,面色焦急但压低了声音,“抓错人了!509室在那边,快走!”

陈余面色一僵,立刻给苏梅和男孩开了手铐,匆匆出门冲到走廊上去了。

老陈还是有点懵,他听任男警有点粗鲁地打开手铐,并没有留意到手腕传来的痛感。还没来得及提问,那警员也飞奔着朝门外跑去了。

老陈叹了口气,转身从冰箱里拿出卤鸡爪,缓缓走到饭桌边坐下。苏梅惊魂未定,询问的眼神转向了他。

老陈把之前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指指桌边的男孩说:“上次门牌号掉下来了,小成闹着非要把6字倒过来,我就依了他。结果我们就成了509室。”

苏梅看了儿子董小成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半晌才抬头问:“所以,警察其实是要去509室抓人?”

这时走廊里传来大声呵斥的声音:“不要动!老实点!”

警察走得急,门没关,所以老陈和苏梅清楚地看到了三个穿着背心的男人被反铐着双手,押着往楼梯口走。嫌疑人左右各有一个警察,三个人挤在狭窄的过道里走,一边铁栏杆上斑驳的铁屑被警察腰里的皮带蹭得簌簌往下掉。楼道里有点暗,感应灯不太灵敏,随着杂乱又闷重的脚步声忽明忽暗,有点神经质。

走在最后的是陈余和那个娃娃脸的男警察。陈余在门口停了一下,转头看向屋里的目光却撞上了苏梅。停顿不到两秒,她立刻收回了目光,一个无声的冷哼在胸口蔓延开。她转过了头,跟娃娃脸说了句什么,就快步追上前面的人,走了。

娃娃脸长得一副讨喜的面孔,不说话神情也带三分笑。他转身进了506室,跟老陈攀谈起来。

三名嫌疑人被押进了警车。陈余转头看了他们一眼,觉得有点奇怪。从外表上看,这三人分别20多,30多和40多。年龄跨度那么大,不知道是怎么组成盗窃团伙的。

更怪的是,那20多和40多的双臂上都密密麻麻文满了文身。陈余稍微辨认了一下,看出其中有龙凤,也有麒麟和穷奇,还有一些似龙非龙的,可能是龙的9个儿子。但30多的那个双臂干干净净,肤色白皙,身形微胖,像个老婆精于厨艺而自己整天坐办公室没空锻炼的上班族。

这个盗窃团伙的风格实在有点无厘头。犯案手段也花样繁多:偷盗底楼老年人家里的金器;假扮嫖客迷晕坐台女顺走财物;假扮打工人到精密电子厂偷昂贵配件……偷窃方式之繁杂,两只手数不过来。这几人主要在宁城及周边的区县活动,派出所接警后发现案情复杂,就移交了刑侦队办理。

陈余甩甩头,问身后一名年轻的刑警:“小梁,嫌疑人资料不是已经完全掌握了嘛,怎么还搞这么一出乌龙?”

师兄刘永手下那组人都在鎏金花园的凶案现场,留下给陈余指路的只有一个小梁。

小梁今天22岁,刚从警校毕业,来警队还不到两个月。有人说他是队长老梁的侄子,但他俩长相差着十万八千里,实在看不出同一条Y染色体携带的基因特征。

小梁坐在后座嫌疑人的身边,一听陈余的问题,讪讪地低下了头。他虽是今年刚入职的新警员,但颇得副队长刘永的器重,犯这种低级错误实在说不过去。

小梁不说话,陈余就转头去看周围的环境。小区的楼栋都是五层或者六层的,外墙原本是鸽灰色的,然而30多年风销雨蚀,已经斑驳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有些墙体里还长出了絮状的野草。草根扎在墙缝的石灰里,一年一年地生长,连砖头缝隙都变大了。

发生命案的鎏金花园离这里不过五六百米的距离,一天之内两起案发,队里好久没有这么忙碌了。

楼梯上有脚步声响起,那是警用皮鞋特有的声音。车里的人都抬头看向了门洞口。娃娃脸很快出了门洞,来到警车旁。他在副驾驶位的车窗外朝陈余低声说了几句,又在手心写了个6字,再翻转了给陈余看。

陈余啐了他一口:“耍什么活宝!6怎么变成9我会不知道吗?快去开车!”她话里虽有笑意,但一股酸酸的涩意好像从五脏六腑深处慢慢升起,升到胃里的时候,胃酸配合着一阵涌动,恶心。

陈余捂着上腹无奈地想:真得好好吃药了,不然就真弄出慢性肠胃炎了。医生都警告过好几次了。

车子开动了,胃里又一阵恶心。

这个老小区的楼间距不宽,楼下又停了不少车,警车开到小区门口花了快有5分钟。

娃娃脸长吁一口气,正要转弯加速的时候忽听陈余说了句:“停车!”他不明所以,只好把车停到门口靠边的地方。顺着陈余的视线看过去,路的另一边停着一辆深色的电动汽车。一看车牌他就明白了,那是分局副局长曹庭坚的车。

老曹是陈余妈妈的警校同学,此外勉强还有点远亲关系,于是陈余管他叫表舅。她伸手去推车门,一边跟车里人说:“你们先走,我去跟曹局长说两句,待会儿自己回队里。”

陈余下了车,过马路到了老曹的车窗旁。老曹摇下了窗玻璃,表情有点茫然地看了陈余一眼。

陈余眨了两下眼睛,朝左右看了看,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位表舅从来都精明强干的,那双眼睛不说是鹰眼,至少也是精光四射的。陈余可从来没想过还能从他的眼里看出点茫然来。

她绕到车另一边,坐到了老曹的旁边。“遇到什么问题了,表舅?”

老曹转头看了陈余一眼,晃动了一下脖子,忽然低头笑了,“我没事,就是有点想不明白。”说完抬头问:“你培训结束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余知道他缓过神了,就笑回道:“今天刚回呢,这一回来就碰上了案子。”

老曹点头,“那起连环盗窃案是吧?”

陈余点点头,又把鎏金花园的案子大致说了一点。曹庭坚作为市局的副局长,主要分管刑侦和禁毒这两条线。刑侦支队的队长梁河因病在家休养,最近群龙无首。陈余觉得既然碰见领导了,还是报备一下的好。

老曹皱了眉头,“密室?”然后又轻叹了口气,“真是多事之秋啊!”

陈余想提醒他现在还是夏天,但一想前天已经立了秋,好像也说得过去。见老曹有点英雄气短,就忍不住多了一嘴:“案子不顺利吗,表舅?”

老曹是缉毒警出身。今年年初他的继任者,禁毒支队队长殉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替代人选,局里便又派了他回去暂代禁毒支队长一职。

老曹用一只手心拍打着另一只手背,说:“方向没错,中间环节有点不大对劲。今天我带人找到了他们的一个据点,查获了冰毒200克左右。”

陈余眼睛亮了,“那是初战告捷啊!”

老曹却叹了口气,“可是嫌疑人却没抓到。”

“他碰巧出去了?”

“照线人的情报来看,他当时应该在家的。”

陈余想了想又说,“情报难有100%准确的,一部分有用就不错了。”

老曹摇头,“我们在屋子里搜到一碗方便面汤,还是温的,说明这个嫌疑人十几分钟前还在。”

陈余不说话了,抓捕毒贩这种事一定是谨慎了又谨慎的。为防毒贩有枪,特警都是提前部署到外围的。在特警的眼皮子底下,那人能跑到哪里去呢?

她想了想忽然有点不明白,“表舅,毒贩的那个据点就在这个城中新村吗?”

老曹点头,“31号楼。”

这么巧?陈余更奇怪了,“我们抓的连环盗窃案嫌疑人也在这个小区,你怎么不让我们把时间推后一点?”

老曹笑了,“不冲突,你们那边刚行动报备,我们这边已经结束了。”


Chapter03 死者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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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陈余是被一阵鸟叫声吵醒的。这天是周日,小区里静得很。她循着鸟鸣声到了阳台上。屋外的晾衣架上立着一只珠颈斑鸠,本来正在“咕咕咕”,拖长了尾音叫得欢,忽然看见陈余站在窗子里瞧它,那鸟儿脖子灵活地缩了回来,瞪着黑豆似的眼睛,一人一鸟对视了一会儿。大概觉得有点傻,斑鸠不一会儿就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从11楼的窗户望出去,天空澄蓝,流云舒卷。陈余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刚七点。她用两片面包夹了块培根和几片黄瓜,就着牛奶算是一顿早饭。

最后一口牛奶喝完时,刘永的回信来了:死者遇害时间大概在昨天中午8点半到10点之间。监控录像都看完了,没发现可疑人物。尸检报告已出,致死原因是氰*化物中毒。

陈余直接拨通了他的电话,“你都忙了一夜了,今天换我吧,你好歹回去睡半天!”

到了刑侦支队的门口,陈余刚下车,娃娃脸汪丘丘立刻来拽她的摩托车头,“大姐大,您老的摩托车别随便停路边啊,停那边院子里去!”

陈余白了他一眼。汪丘丘委屈地说:“不是我要管你。被交警拖走了,还不得我去帮你要回来!”

汪丘丘跟陈余同一所警校毕业,比她晚三年进警队。进队后一直在陈余的组里,是她的得力臂膀。

在警局的传帮带体系里,陈余算是他的师父,不过他可从没叫过一声师父。事实上,为这事他还内心犯了好一阵子嘀咕。跟他同期的新晋警察都被分给了三十岁以上的、一看就很精干的男警察。汪丘丘为此还悄悄找过队长喝酒,队长醉意朦胧时,只说了一句:“小陈可是我的得意门生,你别以貌取人,她的本事不在表面,慢慢你就知道了。”

汪丘丘也不是倔强的骡子性格,也就没有再试图改变什么,但还是不叫“师父”,只叫“学姐”或者“师姐”;后来在工作里见识了陈余的本事,慢慢服了气,仗着关系铁,就开始“大姐头”、“老大”什么的乱叫一气。

陈余无奈地朝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派出所的院子。虽说派出所在同一条街上,但跟刑侦队之间隔着一条河。陈余叹口气,加大油门,便一路上坡下坡,过了河上的桥。宁城水多,出门办事不过一两座桥简直不正常。

摩托车停到了派出所,她是沿着河边走回来的。小河在刚才的桥下转了弯,一路蜿蜒到了刑侦队门口。门口正对着条石铺成的码头,早几十年,沿河人家就在这码头上洗菜洗衣服。现在占据码头有利地形的是钓鱼爱好者。

尸检报告正放在她的办公桌上,陈余拿起来翻了一下就放下了,刚问了同事尸源协查的事,外间办公室就有人叫她。她走到门口,看见汪丘丘正领着一个年轻的女孩站在大厅接待处。

“赵艳的女儿,”汪丘丘指了指女孩,“来认尸的。”

女孩年纪在20左右,看打扮应该是个大学生。陈余想了下女尸的样子,说:“还是先带她去做DNA比对吧。”

女孩闻声看了她一眼,眼里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陈余不知怎么的,看得心里一酸。但她没有放任这种情绪滋长,赶紧拿起手机给技术科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钱副科长瓮声瓮气地说:“忙着呢,自己过来拿!”

陈余有点汗颜,她转身进了过道,往另一栋楼里走过去。

钱雨指着证物袋里的便携式高温喷枪,对陈余说:“没什么价值,还是提取不到任何指纹。”

陈余点点头,接过喷枪就走。回到自己座位上,她打开了手机,物流信息显示,昨天下午下单的同款便携式喷枪已经到达宁城了,预计下午就能收到。包邮区的物流速度颇值得肯定。

桌角忽然响起了敲击桌面的声音。陈余抬头一看,队长梁河正站在身边。她站起身问好,“师父你怎么来了?”

老梁没回答,把一根烟送到嘴边作势去摸打火机,陈余趁他不备,一把抢下了烟,说:“师父你怎么还抽!”

老梁呵呵笑,“不是真要抽,习惯性动作。”

老梁最近气管炎发作得厉害,有时并发哮喘,严重时非常吓人。前阵子在案情分析会上干脆直接叫了120送医院抢救。出了医院又回队里,局里领导发话让他回家,他才乖乖回去休养了大半个月。

气管炎可轻可重,可大可小,偏偏老梁属于不能掉以轻心的那种。他家兄弟三人,人人有此顽疾,是家族遗传病。老梁的父亲50岁左右就过世了,气管炎就是罪魁祸首。他大哥年轻时插队到了附近的乡下,后来就留在那城市,前几年因为气管炎住院小半年,医药费花了30万出头,人还是没留住。

老梁出院之后就开始骂大哥住过的那家医院谋财害命。气管炎发作时痰多,还咳不出来。他住的省城最好的医院,有一种进口仪器可以帮助病人吸痰,有些医院没有,生生拖着病人,最后痰排不出,发炎化脓,人是被憋死的。

但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掉以轻心。这是陈余的想法。她每次看见师父想要偷偷抽烟都会把烟抢过来。

老梁竖着烟嘴一下一下敲着桌面,深凝的眉头聚成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结。

“案子怎么样?”他问。

陈余深吸了一口气, “师父,我们一定能破案,您就回去好好休养吧!”

老梁看了她一眼,无奈地笑了一下。他今天刚去医院做了雾化治疗,来队里只是顺路。即使想要硬顶上,身体只怕也吃不消。

“真是个多事之秋!”他感叹。陈余觉得这话有点耳熟,然后才想起昨天禁毒队长老曹也说过同样的话。

老梁又说:“我刚刚碰见老曹了,他禁毒那边形势也很严峻,娱乐场所屡屡牵出售卖毒品的线,但就是断不了,打掉一条又来一条,源头始终不能确定。这些年我们大抓治安管理,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恶性大案同时发生的情况了。”老梁语气萧索,他年轻时可是一员猛将,三天三夜不睡觉还生龙活虎的,耗都把案犯耗死,更别说他还是主动出击型的。

要不是身体出了问题,局里原本属意的副局长人选是他,而不是曹庭坚。陈余也黯然,师父也许不一定在意位次高低,但他曾经手书一张条幅“气吞万里如虎”,裱了挂在办公室墙上。英雄迟暮,身体不听使唤的感觉想来令人心酸。

不过现在可不是消沉的时候,陈余提高了音调说:“也许就是太平久了。事情总有高低起落。师父你别担心了,我们兵来将挡就是!”

老梁终于笑了,“我当然相信,你也做了五年刑警,算是老警察了。不过这密室杀人案似乎并不简单,你跟刘永通力合作,要办得漂漂亮亮的。”

******

中午陈余揉了揉有点发酸的脖子,站起了身,准备去吃午饭。走出办公室时看见赵艳的女儿还坐在大厅里等,陈余想起来她还没被带去认尸。

这是陈余的意思,她觉得那遗体的样子太惨,万一两人并非母女,岂不让这年轻的女孩子白白遭一回罪。

但看到女孩百无聊赖地翻转着手机,陈余忽然想,当时是不是应该先征求一下她自己的意见?

走到女孩面前,陈余微微倾了身,说:“都饭点了,跟我去吃饭吧!”

女孩抬起了头,眼里有一层氤氲的水色,可能是乡下孩子特有的淳朴,也可能是在担心母亲的情况。

两人边走边说话。陈余问:“你老家的人说,你妈已经七八年没回家了,这中间你见过她吗?”女孩摇摇头。

陈余又问:“七八年里她没有联系过你吗?”

女孩犹豫了一下,说:“我高中的时候接到过几个陌生电话。接通了却没人说话,但能听见对面的呼吸声。我猜那可能是她。”

“为什么?”

“小时候生病,烧得昏天黑地的,被妈妈抱在怀里,身体都感觉不到了,只记得她的气息……那呼吸我认得出。”女孩最后一句话说得有点急,像是跟人争论似的。

陈余笑了,又问:“你妈为什么那么多年不回家?”这个问题她是考虑了才问的。赵艳的丈夫说她是跟别的男人跑了。但这种事不能只听一面之词。

“为了挣钱还债,”女孩抬起头直视陈余,看来她也清楚父亲的说辞。“我小时候生过一场病,借了亲戚十几万。”

“为什么出去挣钱打工就不回家了呢?”

女孩黯然地低了头,“她被人骗了。”

“你怎么知道的?”

女孩迟疑了一下,“听同村的人回来说的。”

“既然没挣到钱,那家里的外债是怎么还的?”

“还了好几年,后来姑姑嫁人,收了一笔彩礼钱。”

陈余想想再问:“为什么你爸关于你妈的说法,跟你不一样呢?”

“是同村的人回来嚼舌头。”女孩的语调里有了明显的情绪。

陈余点头,话题又转回去,“那电话号码你还有吗?”

女孩点头,接着又摇头,“我打回去过,开始不接,后来是一个男人接的,说我打错了。”

陈余“哦”了一声,说:“看来她后来换号码了。”她想了想,还是问女孩要了那号码。

这时身后“蹬蹬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法医郑伟达从背后追了上来,“结果出来了!”他把亲子鉴定报告塞进陈余手里,就急匆匆地往食堂去了。

陈余翻开报告一眼扫过结果,心里猛地一沉:她的预感应验了!

怕什么来什么!

但这结果对于面前的女孩来说可能是件好事。陈余清了清喉咙,说:“好消息,那女人不是你妈。”

女孩的眸子瞬间亮了,她张了张嘴,不知该说点什么,最后向陈余鞠了一躬,说:“谢谢你,警官!”

陈余笑了,这是需要谢的事吗?她挽过女孩的胳膊说:“去吃饭吧!”

女孩却摇头,“不用了,既然跟我没关系,那我就先走了。”

陈余驻了足,看着女孩出了警局的大门。

女孩背影还没消失,大门口就出现了熟悉的身影。陈余愣了愣,心想,他怎么来了?

来人是她的男友吴健。

两人到警局对面的家常饭馆点了几个菜。饭馆里冷气开得很足,饭菜端上来的时候都冒着腾腾的热汽。

吴健看着对面那张皮肤细腻却骨相分明的脸,有一丝怔忪。烟气柔和了陈余脸上的棱角,也让红润的皮肤更加水色殷殷。

两人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对面陈余一面盛汤一面笑着说:“别皱眉了,过了今天你就不用再迁就我吃酸菜鱼和这些汤汤水水的东西了。”

吴健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真的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吗?”

陈余轻轻抽回了手,盯着他的眼睛问:“难道你能改变喜欢发号施令,对我指手画脚的习惯?”

吴健一愣,他比陈余大8岁,从三年前认识起就把她当作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忍不住指点她生活的方方面面。

陈余回望这段感情,觉得自己当初是被他踏实持重的性格吸引的,除此之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两人有什么合拍的地方。假期出去玩儿,他什么都不跟她商量就把机票酒店、行程中的所有细节都安排好了;跟朋友交往,他觉得幼稚的、虚荣的都不适合出现在她身边。最令她无法接受的是,他居然希望她婚后换工作,理由是警察工作不适合女孩子,哪怕退一步也该转去做行政工作。

陈余的妈妈是警校的老师,她自己是一路羡慕着帅气的女警长大的。从小身体不好,妈妈为了圆她的女警梦,为了调养好她的身体,把生活过成了一台一丝不苟的机器,每一个环节都坚持不出一丝差错。为什么半路遇到的一个男人要干涉她的人生?

当初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她不到10岁父亲就彻底离了家,虽然母亲给了丰沛的爱,她从来也没有感觉过缺爱,但初遇吴健,还是心不由主地被吸引。直到这段感情结束才明白,母亲温柔的爱意绵绵,到底还是弥补不了对一个山一般的胸膛的渴望。

多巴胺和苯基乙胺一旦停止分泌,就像水落石出,三观和生活习性的差异便越来越难以调和。

“难道你不需要一个宜室宜家,每天朝九晚五的女朋友?”陈余说,“但我是个刑警,通宵加班都是常事。”无论如何,她都感谢他陪着走过那一段,帮她弥补了缺憾。

吴健叹了口气。

两人饭吃到一半,吴健就拿出了一个文件袋,让陈余在几份文件上签字,最后又叮嘱:“款项都转到这个账户里去了,你用手机银行查查看。”

陈余把一块辣子鸡在酸菜鱼汤里蘸了蘸,塞进嘴里,就依言去查手机银行的账目。一看之下,她微微睁大了眼睛,“这么多?”

吴健笑了,“对我没信心?我可是业内排名前几的基金经理。”

陈余又塞了一个四喜丸子进嘴里,同时把文件收起来。

这时吴健又说:“比较可惜的是我们三年前合买的那套房,现在价格比二季度回落了一点,你确定要卖吗?”

陈余点头,“分割清楚一点比较好。”

吴健也点头:“这样吧,我按市价付你那一半钱,我还是看好房市的。”


Chapter04 无头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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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3点左右,刘永回来了。他并不是在家一直睡到现在才来。在来警局的路上,他还带人去走访了鎏金花园19号楼里住着的老人。

然而结果令人失望。老人们说,租下402室的那个女人来得很少,几乎没什么人对她有印象。

刘永一到办公室就招呼陈余及其他几个警察一起开了个碰头会。

这时距离案发已经超过24小时了。因为受害人身份还未确定,案子几乎找不到什么调查方向。

“这简直是一起无头案。”刘永坐在会议室长桌左起第一个,后面依次挨着的是常跟他一起办案的一组人。

陈余坐他对面,没有接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刘永把眉心的川字纹拧成了结,从警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无从下手的案子。环视了一眼众人,他清清喉咙说:“想必大家都知道了,鎏金花园密室凶杀案的死者不是房客赵艳。”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没人接话。

刘永又说:“现在问题有下面几个:第一,受害人不是房客赵艳,那么这个被杀的神秘女人到底是谁?第二,受害人和赵艳是什么关系?第三,凶手制造密室杀人现场,目的是什么?如果以脱罪为目的,那么是不是密室并不重要。第四,发生凶案的那套房子几乎没有生活痕迹,那么赵艳租这套房子是用来做什么的第五,凶手是个很谨慎的人,他带走了敲击受害人后脑的钝器和投毒的器具,还用高温喷枪毁坏了受害人的面部。当然,最后一点不是问题,而是推论。”

陈余点头,补充道:“这中间的关键点是赵艳,但她跟家人的联系已经断了七八年,根本无从了解她的近期行踪。而且有一点很有意思。”

挨着她坐的汪丘丘立刻接话问:“什么有意思?”

陈余指了指会议桌斜对面的一个年轻警员,说:“小梁查了大半天公安部的信息登记资料,最后确定,签鎏金花园19号楼402室的房屋租赁合同时,是赵艳最后一次使用自己的身份证。”

“那合同是什么时候签的?”刘永皱着眉头问。

“两年前的6月。”小梁回答。

“会不会她两年前就遇害了?”有一个面相有点老成的警员小许斟酌着推测,他跟小梁一样,都是今年刚进队的新人警察。

刘永白了他一眼,“做警察讲证据。合理推测可以,但是也得有理由。”

没有任何证据和迹象表明赵艳可能遇害,小许讪讪地低了头。

会议室里沉默了一会儿。

太阳西斜以后,把悬铃木的影子浅浅地投在了陈余的后背上。她舒展了一下凝着的眉头,说:“我刚刚有一个小发现。”众人的视线都转向了她。这件案子到目前为止全是谜团,能有一点发现自然让人振奋不已。

陈余从座位底下拎出了两样东西。这两样东西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一个被封在证物袋里。

两支便携式高温喷枪。

众人看向了陈余,眼神里都打着问号。

陈余指了指没有套证物袋的那个,说:“这是我根据这件证物买的同款,刚刚才到货。两只气瓶里装的都是液化丁烷。技术科的同事说要把受害人的面部毁坏到那个程度,大概要灼烧两三分钟。可是,我请他们检查过,这两只气瓶里的燃料几乎都是满的。也就是说,凶案现场的这支喷枪可能并没有被使用过,也很可能不是凶器。”

刘永沉吟了一下,问:“那凶手留一支喷枪在那儿做什么?”

陈余说:“喷枪是房东的。现在我们假设一下,如果房东在房子里留了两支喷枪,凶手用其中一支毁了受害人的面部,那就说明,这个行为很可能是临时起意,而并非事先计划的。”

会议室里有人歪头想了想,也有人把眉头拧得更紧了。刘永手里的烟凝了很长一截烟灰,猛然惊觉,赶紧站起身去够长桌中心的烟灰缸。

陈余又说:“如果不是事先计划的,那么很有可能不是为了掩盖受害人身份,而是……”

“而是宣泄某种情绪,比如说仇恨或者厌恶。”刘永用食指轻敲着烟嘴,把烟灰掸到烟灰缸里去。他吁了口气问:“昨天没问清房东喷枪有几支吗?”

陈余摇头。当时那情形,做现场勘查的警察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支喷枪就是凶器,谁也没想起来问房东喷枪有几支。至于她自己,也是误打误撞,才发现其中有问题。

这时汪丘丘说:“这个不是大事儿,待会儿我去找房东再了解下情况。”

“凶手行凶之后为什么要带走所有凶器呢?他只要抹掉上面的指纹就行了呀。”小许最大的优点是能很快战胜负面情绪,这会儿他托着下巴沉吟。

刘永说:“很可能凶器会暴露他自己或者受害人的身份。”

陈余忽然说:“还有一点。受害人的后脑受了钝物重击,但致死原因却是氰化物中毒。如果重击得手在前,凶手完全可以再补两下达到杀人目的,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去用毒药呢?氰化物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东西。”

刘永点头沉吟道:“投毒作案说明这是一起预谋杀人,并非临时冲突起意。”

陈余也点头,“事先准备投毒的话,说明凶手和受害人应该是熟人,不然没有投毒的机会。”

汪丘丘忽然小声对陈余说:“凶手有没有可能就是赵艳?”

陈余朝他摇摇头,又悄悄指了指刘永,汪丘丘想起副队的那句“讲证据,要理由”,赶紧闭了嘴。

刘永忽然问陈余:“尸源协查那边有消息吗?”

陈余摇头,“受害人的面部受损太严重,随附的照片单从衣着和形体上很难辨认身份,因此群众提供的线索寥寥,都没有能派上用场的。”

刘永无奈地说:“大家加油吧,刚刚我接了局里的电话,敦促我们尽快破案呢。今天队长也来队里了,他身体不好,可千万别让他放心不下,再抱病回来工作。”

所有人都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散会时汪丘丘凑近她说:“你发现没,刘哥自从做了副队长之后,就不叫师父,而改称队长了。”

陈余敲了一下他的后脑,“正式场合总要严肃一点的嘛!”

******

这天陈余一大早到了警局,开着她那辆难得一开的Minicooper。平常她都骑摩托车上班,在四轮车流里灵活地钻来钻去,每一道流动的背影都像是在笑话那些堵得无法动弹的笨家伙们。

然而这天是个台风天,雨势不算磅礴,但风急雨密,雨丝飘成了雾,烟雾蒙蒙,逼得人喘不过气。

绿色的minicooper就停在院门口,这么个雨天,交警应该不会来了,陈余在心里打得一手好算盘。事实上雨天路上连个人影都难见到。倒是同事们看见她从那辆车里钻出来时多看了两眼,大约是看惯了陈余骑重型机车的英姿。她只好尴尬地笑笑,画蛇添足地解释:“下雨天,跟朋友借来开的。”

其实她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自己会同时喜欢酷酷的重型机车和萌萌的minicooper。大概因为她少女时期太乖,现在才开始叛逆吧。叛逆的结果是偶尔会遇上尴尬。有一回上班汪丘丘神神秘秘看了她半天,最后才迟疑着问她是不是去漫展了。陈余差点一口应了,反应过来才赶紧否认。那天她涂了灰紫色的眼影,灰白色的口红,装扮成了哥特风少女,到漫展去晃了半天。至于烈焰红唇地去酒吧吧台前面坐着,倒没有令朋友觉得奇怪。他们隔天问她是不是去监视嫌犯了。

一进办公室,陈余就跟几名同事对着电脑查阅文件档案,那是他们搜集来的近期全国失踪案件卷宗。

密室杀人案的受害人身份还是没什么头绪。面部受损太严重,画像师只能根据头骨的轮廓和比例估摸着画出大概的样子。几张可能的画像被上传到数据系统比对,没有满意的结果。

坐对面的汪丘丘忽然传了一份文件给陈余。她点开一看,资料上的女人叫陆晓秋,失踪的报案地在邻省的省城,40岁左右,失踪时间大概在一个星期。

陈余眼睛亮了,这资料完美符合呀!她刚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核实,忽然一眼瞥到文件右下角有个红色的印戳——注销。

陈余叹了口气,抬头问汪丘丘:“你搞什么乌龙?人家案子都销了!”

汪丘丘一脸无奈,抬高手臂舒展了一下,说:“看久了资料眼睛累,看到这份材料,心里就猛然一喜,之后看到注销二字再是一阵失落。这种心理过程可以当做枯燥工作的调剂,”他嘿嘿笑说,“给你也调剂一下嘛!”

他话音未落,外间大厅的金属门忽然发出了“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声音。这台风天,是谁来了呢?陈余心里好奇,就后仰了身子朝外间看。

风雨裹挟着一个灰扑扑的身影进了警局大厅。人进来后,金属门就响着“吱”声自动闭合起来,但跟进来的雾气和水汽都飘了进来,把一股潮湿的味道送到了陈余的鼻端。

她仔细看了进来的人一眼,发现那是个陌生面孔。粗眉细眼钝鼻头,颧骨高耸而嘴唇细薄,是个长相不出众但很有特色的人。

半天的档案搜索没什么结果,中午时风雨都没有停,副队长刘永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回来了。上午他去参加了区里的一个会,说起来这会跟刑警的工作内容一点关系没有,但他却不得不去。

谁让一部分经费由区政府下拨呢?他们办公地所在的地区正在争创全国文明城区,刑侦队作为可能被突击验收的一个机关单位,必须由负责人去保证绝对不拖后腿。

“就差没立军令状了。”刘永没好气地说。说话时他正把一根足有半米长的面条一口气吸进了嘴里。

汪丘丘目瞪口呆地看着刘永,身旁陈余用胳膊肘顶了顶他,低声问:“上午那个陌生人来干嘛的?”

汪丘丘想了一下,说:“那人啊,好像是来打听消息的。”

“打听什么,跟谁打听?”

汪丘丘说:“好像是技术科那边同事的一个朋友吧,不知道打听什么。”他看了陈余一眼,说:“你要想知道,我下班前去技术科晃一圈。”

陈余笑了,汪丘丘是社恐的反义词,他见人就来劲,没人反倒蔫了,打听消息的事最适合他来做。

这时她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微信提示音。点开一看,里面传来两张照片,一个不到40岁的女人,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女人长相清秀但面色有点黄,男孩却是傻愣愣的。

陈余轻轻哼了一声,忽然意识到周围还坐着人,于是低头扒了两口饭。抬起头发现没人关注自己,她才想到那一声哼可能是在胸腔里,并没有发出声。

下班前汪丘丘也发了条信息给她:说是一个私家侦探有点好奇他们手上正在查的案子。


● 未完待续 ●

三千河 ✧ 作品

笔触细腻、情感真挚的女性作家、撰稿人,《噬夏》入围2023年度「谜想故事奖」悬疑长篇征文比赛,《拯救》曾获森雨漫×故事贩卖机征文比赛悬疑组一等奖;《初夏的青蛙》获第二季「谜想故事奖」超短篇组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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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思」「古风」「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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