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春节记忆丨油糕香甜了兴县的年

政务   2025-01-30 23:15   山西  

(一)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那天,北风裹着莜麦秆的碎屑在窑洞顶上打旋。我趴在灶台边,看娘把黄米面揉成团。面团在粗陶盆里发出闷响,案板震得窗台上冻柿子直晃悠。

“二小,别杵着!”娘撩起围裙擦汗,面颊沾着黄米渣,“去院里抱捆高粱秆,火要窜不上来了。”

我踩着积雪往后院跑。猪圈顶上晾的玉米棒子冻成冰锥,风掠过谷仓檐角的铜铃铛。抱着柴禾回屋时,灶膛里的火苗正舔着铁锅底,蒸笼腾起白雾。爹蹲在门槛上磨镰刀,刀刃在磨石上霍霍响。

“老张家的春联写好了?”隔壁王婶端着簸箕进来,衣襟沾着黍子壳,“我家那口子非要等你写的‘五谷丰登’。”

爹往手心呵气,指节冻得发红:“晌午去文化站领红纸,乡里今年备了三十刀。”镰刀尖在雪地上划出个福字,“乡文化站新来的小赵说,要给我那些对联拍成照片,叫什么……非遗档案。”

蒸笼揭盖时,黄米香撞得人鼻子发痒。娘抄起葫芦瓢舀凉水,指尖在雾气里快速点按烫手的油糕。油锅滋滋响,金黄的圆饼在热浪里鼓起泡,又瘪下去,像在呼吸。

“慢着吃!”娘拍开我偷抓油糕的手,往粗瓷碗里码了六个,“给后梁你三爷送过去。他闺女今年在省城医院值班,老头儿孤零零守窑洞。”

三爷的窑洞飘着中药味。火盆上煨着铜壶,炕头摆着褪色的全家福。老人接过油糕时,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晒干的枣皮:“还是你娘实在,这油糕裹了胡麻油吧?”

“您牙口行吗?”

“嚼得动!”三爷咬出个月牙印,“五八年吃公社大食堂那会儿,你爹偷藏了半块油糕给我……”他混浊的眼珠忽然发亮,指着墙上新贴的剪纸,“瞅见没?乡里送来的‘百蛇闹春’。”

回村路上撞见小赵。他扛着三脚架,羽绒服沾着黄土:“正要去拍你家写春联呢!今年乡里要搞‘春节记忆’影像展……”话没说完,手机响了,“李书记您放心,六个示范村的民俗活动保证拍全乎!”

到家时爹已经裁好红纸。文化站领的洒金宣在炕桌上铺开,墨汁在粗陶砚台里漾着光。爹舔笔尖的样子让我想起夏天他给枣树剪枝的模样,手腕悬着劲,笔锋却软得像柳条。

“天增岁月人增寿!”王叔蹲在炕沿念出声,“老哥这字比去年更带劲,能贴到正月十五!”

娘端着笸箩进来,红枣在竹篾上蹦跳:“晌午吃枣馍,和了新磨的荞麦面。”她忽然盯着窗户,“二小,把窗花扶正喽,左边比右边低半指头。”

日头西斜时,文化站送来两盏新式灯笼。塑料骨架撑着红绸布,里头塞着LED灯串。爹举着灯笼端详:“还是纸糊的透气,往年糊灯笼的桑皮纸……”

“您老这就外行了。”送货的小伙子跺掉棉鞋上的雪,“这布料防火,乡消防队特批的。正月十五要在蔚汾河放九百九十九盏呢!”

灶王爷的画像在灶台边卷了角。娘往供碟里添了块油糕,香炉升起三缕青烟。暮色漫过院墙时,家家户户的炊烟扭着腰往天上爬,像给黑黢黢的山梁系了条灰围巾。

(二)

腊月二十六落了大雪。我跟着爹往文化站送春联,积雪在布棉鞋底下咯吱响。河滩上的风卷着雪粒打在窗棂上,冻成冰花的剪纸裂开细纹。

文化站院里支起二十张八仙桌。李老师攥着毛笔喊:“手腕要活!墨要吃饱!”十几个老汉围着他,羊皮袄蹭着羊皮袄,呵出的白气在笔尖凝成霜。小赵架着摄像机满场转,镜头盖在脖领子里晃荡。

“张叔!”他冲爹招手,“给您这对联拍特写!”爹把红纸铺开时,纸角被风掀起,露出底下压着的旧报纸——1952年《晋绥日报》春节号,标题裂成碎片:“边区军民……文艺汇演……”

王瘸子挤过来,假腿在雪地上戳出深坑:“老张,给咱合作社写个‘电商助农’!”他棉帽耳扇上结着冰溜子,“昨儿个卖了三百斤枣馍去省城,买家说要红纸黑字的吉利话。”

爹蘸饱墨,笔杆在虎口转半圈。小赵突然蹲下,镜头几乎贴到纸面:“这‘农’字最后一捺带钩,有说法?”

“当年在边区识字班,”爹手腕悬着劲,“教员说撇捺要像枪杆子直溜。”墨迹在洒金红纸上晕开,像血渗进冻土。

后墙忽然炸开哄笑。两个后生举着春联嚷嚷:“李老师您瞅!‘抖音直播卖年货,快手点赞迎新春’——这算不算新时代对仗?”

文化站的老郭拎着暖壶过来倒水:“县里要挑二十副春联送市里参赛,主题是‘红色年俗’。”他棉鞋帮子沾着泥浆,“得空去趟蔡家崖旧址,给纪念馆抄几副抗战时期的春联。”

晌午雪停了。爹带我去蔡家崖,山路上拖拉机突突冒着黑烟。旧址窑洞前立着褪色的木牌:“晋绥边区春节劳军大会”。剥落的墙皮里嵌着半截烟纸,爹用指甲抠出来:“1950年正月初三,剧团在这演过《白毛女》……”

小赵的无人机在头顶嗡嗡响。他盯着屏幕突然喊:“张叔!墙角有字!”青砖缝里藏着炭笔写的对联残迹,我趴在地上辨认:“……驱倭寇……庆新春……”

“得拓下来!”小赵掏出手电筒照砖缝,“这是活的历史啊!”他的登山杖戳进雪堆,惊起两只灰雀。

回程遇见三爷拄拐往村口挪。羊皮袄领子竖着,露出里头印着“扶贫慰问”的红毛衣:“去听戏!县剧团排了《吕梁英雄传》,晌午在打谷场搭台子。”

打谷场上堆着玉米秸。后台传来胡琴试音声,吱呀呀像磨刀。扮民兵的演员裹着军大衣候场,枪杆子是用高粱秆扎的。

“当年你三奶奶唱青衣,”三爷的拐杖戳着冻硬的土地,“正月里给八路军唱《兄妹开荒》,台下战士把棉手套都拍烂了。”他喉咙里突然滚出句戏词:“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

锣鼓猛地炸响。穿灰布军装的“马区长”跨步上台,鬓角的白粉被哈气洇湿:“乡亲们!今年咱们边区的春节……”台下嗑瓜子的老汉们直起腰,有个老婆子撩起衣襟擦眼角。

小赵在摄像机后头吸鼻子。他羽绒服口袋露出半截充电宝:“这段要剪进元宵节特别节目,省台记者明天来拍非遗传承人……”

戏演到送军粮那段,鹅毛雪又飘起来。台上“民兵”扛着麻袋跌倒,假胡子掉在雪地里。观众哄笑着喊:“柱子!你婆姨喊你回家搓莜面!”

散场时天擦黑。爹背着手往家走,雪地上印着密密麻麻的脚印。文化站二楼亮起灯,新换的LED灯笼映得窗格子通红。王瘸子举着手机追过来:“老张!快看!你写的春联上抖音热门了!”

屏幕里我们的春联贴在青砖窑洞门上,配乐是唢呐版的《东方红》。点赞数像烧开的油糕泡,咕嘟咕嘟往上冒。评论滚得飞快:“这才是中国红!”“求代写春联!”

娘站在院门口拍围裙:“磨蹭啥?面醒过头了!”灶房里蒸汽扑脸,笼屉里躺着十二生肖面塑。娘捏的蛇盘在糕点上,信子是用红辣椒丝做的。

“三爷家春联还没贴。”爹卷起袖管和面,“乡里送的对子太花哨,老头儿不乐意。”

我抱着浆糊罐往三爷窑洞跑。新糊的窗户纸上映着剪影,老人正给相框擦灰。1947年的全家福里,穿军装的青年扶着拄拐的老娘,门槛上贴着“翻身解放庆新春”。

爹打开手机中电筒写字时,毛笔尖扫过纸上的褐色血渍。三爷用拐杖头点着字句念:“继承先烈志……建设新乡村……”雪粒子打在窗棂上,和着远山传来的拖拉机轰鸣。

小赵在窑洞外跺脚:“张叔!专家要您这对联原件!说是红色文化活态传承……”他的镜头对准春联时,闪光灯惊飞了檐下麻雀。

(三)

正月初四晌午,蔚汾河滩冻出冰裂声。我帮爹扛着竹竿往河岸走,竿头挑的LED灯笼在风里打转,红绸布扑棱棱响。文化站说要摆出“百蛇阵”。

河滩上已经支起铁架子。小赵戴着雷锋帽指挥:“间隔两米!电线裹上防冻套!”他冲着对讲机吼,唾沫星子冻成白雾。几个后生抬着灯笼箱小跑,箱子上印着“非遗保护项目”。

三爷裹着军大衣坐在拖拉机斗里,拐杖头绑着红布条:“五三年闹元宵,咱村用麻绳串柿饼当灯笼。”他指头戳着冰面,“那会儿蔚汾河结三尺厚的冰,秧歌队敢在河心打旋子。”

爹蹲着绑灯笼,突然扯断塑料扎带:“这劳什子不如桑皮纸透亮。”他从怀里掏出折叠的旧灯笼,桑皮纸上的蛇形剪纸泛着毛边,“八岁跟你爷爷糊灯笼,熬的浆糊得掺艾草防虫。”

小赵凑过来举着云台相机:“老手艺拍个特写?观众就爱看这个。”他羽绒服兜里掉出暖宝宝,在雪地上嘶嘶冒热气。

后梁忽然炸开锣鼓。舞龙队踩着高跷冲下坡,红绸龙身在枯灌木丛里翻腾。打头的吼:“让道!让道!”龙珠甩过电线杆,LED灯串哗啦啦响。

日头坠到吕梁山脊时,灯笼全亮了。塑料灯笼嗡嗡响,红光照得冰河像淌血。桑皮纸灯笼在风里晃,毛茸茸的光晕染开,像娘蒸糕时锅边的水汽。

无人机突然腾空。小赵捧着操控屏咧嘴笑:“看好了!今年要摆蛇形图案!”七十架无人机嗡鸣着爬升,绿眼睛在暮色里闪。人群仰着脖子,哈出的白气连成片。

“歪了!歪了!”王瘸子跺着假腿喊。无人机编队忽地变成盘蛇状,蛇信子吐出“乡村振兴”四个红字。河对岸传来欢呼,新盖的易地搬迁楼亮起万家灯火。

三爷的拖拉机突突响到河心。冰层下传来闷雷似的咔哒声,老人却扯开嗓子唱:“正月里来是新春,赶着那猪羊出了门——”几个老汉跟着拍腿,跑调的歌声撞在无人机编队上。

文化站老郭提着喇叭喊:“非遗展演开始!请到二号区体验!”风把他藏蓝棉帽掀翻,露出锃亮的脑门。

穿冲锋衣的游客举着自拍杆:“能定制企业logo吗?我们搞新春团建。”负责讲解的姑娘愣住,耳垂上的蛇形银饰直晃:“这是非遗……得用传统纹样……”

河岸爆出巨响。999盏灯笼同时通电,红光窜上天际。无人机编队化作巨蛇盘踞夜空,鳞片是上千颗蓝LED灯。小赵尖叫着拍操控屏:“电视在直播呢!别撞上灯笼!”

爹忽然拽我钻进旧城墙根。夯土裂缝里嵌着半截陶碗,他指甲抠出块黑渣:“五八年大炼钢铁,你爷爷在这拆城墙砖。”碎渣在灯笼下泛着釉光,“现在倒好,城墙补上水泥,里头埋着光纤。”

三爷的拖拉机突突声由远及近。车斗里堆着荞麦皮枕头,他扬手扔给我一个:“抱着!比你们那乳胶枕舒坦!”枕头砸在冰面滑出老远。

娘打电话催回家下饺子。绕过河湾时,看见小赵跪在冰上拍碎冰漂流。他镜头追着一块冰,里头冻着褪色的红纸屑:“张叔!这可能是五零年代的春联残片!”

回到家,灶台上摆着凉透的饺子。娘掀开笼布,蛇形面盘卧在茭白叶上,红豆眼珠亮莹莹。窗外的红灯笼明明灭灭,无人机仍在头顶盘旋,像一群不眠的电子萤火虫。

三爷突然捶门。他怀里抱着开裂的桑皮纸灯笼,胡须结满冰珠:“给!放你爹那堆‘非遗’里!”灯笼骨子里的竹篾刺破纸面,恍然露出1948年《晋绥日报》的一角标题,铅字在红光里浮沉:“将革命进行到底”。

河滩方向传来歌声。新组建的网红合唱团举着补光灯,在冰河上唱《灯火里的中国》。LED红光漫过老城墙的裂缝,无人机拖着尾焰掠过搬迁楼的玻璃幕墙,九百九十九盏灯笼在风里摇晃,把兴县的夜烫出个红彤彤的窟窿。(作者:诸纪红)


简介:

诸纪红,男,1970年生,江苏南京人,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以乡土情怀为基石,记录社会发展、民情风采、乡村故事,见证时代变迁,散文、诗歌、随笔、摄影作品散见于《光明日报》《农民日报》《香港文汇报》《江西日报》《黑龙江日报》《中国电力报》《老年知音》《老年博览》《晚晴》《绿叶》等报刊。

编  辑:张智超

审  核:张志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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