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额济纳见到了大片的胡杨林。在苏泊淖尔苏木附近,见到了传说中的胡杨树神。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胡杨林里,遇见了一株枝条似游龙的胡杨。我凝视良久,唤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涨潮般的情愫,因而我的心里不禁对胡杨起了敬畏与赞美之心。
额济纳,浸润着胡杨、弱水的灵性,终年雄踞于天地间。不顾山河浩荡,不管风云聚散,吟一曲大漠云裳,隔着千年的光阴,萌动在“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唯美的诗词画意里,如史诗般恢宏磅礴,活出净土的本真,与日月山川共存,温润心灵,滋养灵魂。
这里白日悠长,夜晚寂寥,有着最深的孤独,一城、一河,长在天涯,长在地角,春萌秋萎中演绎着生生不息。
这里远离尘嚣。相传骑青牛的老子,写下《道德经》后,化身入居延海得道成仙,留下一片“流沙仙踪”;西汉的武帝又让河西的甲卒“筑居延泽上”;盛唐的诗人王维,定是经过这一座座汉塞,忆往昔卫青、霍去病这些征战疆场、戍边建业的名将,曾在此追击匈奴、饮马弱水,才能感慨出豪气万丈的《塞上作》:“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当然还有校园诗人海子的一颗丰盈的内心,是离不开胡杨的灌溉。
仲春的额济纳空旷、辽远,像莽荒时代般寂静。这样的寂静,风不吹,草不动,以苍天为幕布,以大地为舞台,信手拈来,秘而不宣。沉静的原野,荒凉已被北归的大雁带走,一抹嫩嫩的绿,化简为繁,洇出泥土,传递生机与希望,让不食人间烟火的额济纳不再落寞,有了色彩。弱水蠢蠢欲动,胡杨发着新绿。春天的绿还没有覆盖旷野,但雄浑的大地已经从河湾发出声响。
大地在时光之水中煮着,在时光之火上烤着。弱水是一条古老美丽的河流,它与胡杨从古至今,生生相守。古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出自《庄子·逍遥游》,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后人多用这句古语比喻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美好事物非常多,人们会被各种诱惑所困扰,但能让人得到慰藉和满足的往往是一份简单的快乐。
你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你却不问这瓢水是否和你真的有缘。但爱就是反复被拒绝依然不会消散的火焰,反而会更加热烈。此刻或将来,我都无意以文字修补什么,只想记取那些璀璨的过往,也相信时光,会给我们带来美好。
时光选中无数的智者,沟通南北东西,驶向新的广袤。时光选中胡杨,成为广袤戈壁中的血脉和脊梁,柔韧、刚硬。时光之河滚滚向前,选中什么,遗弃什么,留下点什么,是偶然,也是必然。那些最珍贵的,早已成为时光长河的一部分。
额济纳的大地,充盈着泥土的清香,升腾着生机,返璞归真,方是真味。每一个林间的转角处都会遇到一种无法预料的美丽,这就是大自然馈赠给每个探秘者的惊喜。额济纳的胡杨林的确很美,弱水逶迤,胡杨环抱,胡杨醉人的翠色吸引着无数的天涯行客。那么多的过客匆匆地来,匆匆地去,云蒸霞蔚的天空并不记得谁曾来过,谁又走了,而走过的人,却无法将它遗忘。
六月的额济纳,圆圆的日头挂在天际,热辣辣地洒在弱水河畔,散落一地明净。胡杨漫天的飞絮飘洒,温软地顺流而去,或者逆流而去,像三千年前《诗经》里的样子,与有缘的人一座桥一座桥地走,白鸟飞过河流,已然觉得沧海已成桑田。整整十二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十二座桥,十二季的轮回,一路走,脚下的桥起起落落,而内心却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柔情。
荒野里的爱,就像荒野里的风,说来就来,说爱就爱。在这里,太阳和月亮同挂在天上,在这里,遇见了我和我之外的人。年华正好的我,心跟着弱水,微微荡漾。
生命是太过脆弱的东西,并不比一条溪流经得起风雨。汤汤的三千弱水地老天荒地映带左右,亘古不变,承载着荣枯兴衰的自然风物,它的沉默里有一种无时不在,无所不存的长久力量。它,不懈不竭,有容乃大,储存着热望,盛装着澎湃,温柔如诗,端庄如经,轻轻安放着四季的砝码,不偏不倚。它比一棵草更熟知土地,比一只鹰更熟知天空。花,一夜一夜地开,弱水,一夜一夜地流。而我畅饮过那瓢水,长醉着无法靠岸,也无法醒来。
今晚的月,不是秦时月,不从关山来,不钩一片云,不挂一盏星,温文尔雅地流进万古流淌的弱水,那水润泽而绵延,浮动着草木香气。一个遥遥的身影斜在水边,像是弱水旁逸的一支粉艳的嫩芽,疏影横斜,不论寒霜,高洁如初,婉约美丽。
一个景就是一个画派。
站在桥上看水也看风景,看吹雪的芦花,它们一团一团,裙裾带风,随风摇曳,一如来者来,去者去,柔软着时间的锋利,接纳着八方的讯息,仿佛传递着一则古老的谶言。它们就长在弱水边,与世隔绝,隐匿成一个方阵。一个方阵,密密麻麻地站在一起,像一个人的爱情一样,经历着生长、蜕变、新陈代谢的过程,在不同的季节里,呈现不同的味道。它们隔着悠悠岁月,将每个人的相思写满。长路漫漫,思君之心,天地可鉴。
风飒飒地吹着河湾里的芦苇,很像是雨声。
心,被四野的宁静包裹着,人,忘了痛苦和失意,丢了落寞和忧伤,在一片湛蓝的天幕下,依在木栅栏桥上,让半生颠沛的心,重新获得了慰藉和安详。
额济纳的胡杨,或独立,或成林。独立的,一棵树,一个世界。成林的,绿浪,连天铺地。空寂的胡杨林,方圆数公里,独行那是最好。横穿或者斜插,去二道桥看胡杨在水中倒映成影,去四道桥看胡杨的粗犷雄伟,去八道桥感受沙漠的辽阔与胡杨的壮美。在一棵巨大的、充满生命力的胡杨下发呆,仰头或者俯首,气息之间草木淡淡。风吹、叶动,吹散红尘三千愁,竟有了地老天荒的意境。在一片荒野的青翠中,端坐一个渺小的身影,不曾云淡风轻,不曾相忘江湖的肉体和灵魂就被一种永恒的山野之静收容着,世界越是广大,一份现世的安稳也就越是深入骨髓。
光明从树叶的缝隙里挤了进来,斑斑点点,踩在上面,像踩在了云朵上,陡生出一种隔开尘世的感觉。胡杨同时间一起流转,跨越千年万年,阅尽人间沧桑,饱尝世间冷暖,接受干旱、高温、盐碱的考验,触摸大地脉搏,成为一种精神,飘逸、丰盈而高贵。
白露至,秋天来。
秋天的胡杨最是唯美,那些摇曳生姿的林木,把大森林的美与神秘,渲染得淋漓尽致,将现实与艺术融为一体。从此,山一程水一程,一帘秋色一路风景。从此,日子开始变得云淡风轻,迷离梦境。从此,弱水胡杨,流年静好,缱绻诗意。
胡杨没有辜负世人,我们也切莫辜负了胡杨。
在一棵灵性的胡杨树前祈祷幸福,为自己,也为明天。像旷野里的一棵蓬草一样生长,向地而生,向天而长,懵懵懂懂,不谙世事。胡杨的远处丛生着一些红柳。秋日里,耐旱的红柳已经褪下五彩的花穗,挺立在河道西侧和北部的沙海间,在秋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纤细的枝条。
循声望去,驼铃声叮叮当当,犹如丝绸之路上玉石坠盘的清灵之音,汇入内心深处。连绵的沙漠,起起伏伏,遥远得无边无涯,又如卧龙般盘蜓在弱水岸边不远的地方,冷峻而神秘。沙漠浩大,那种像刀背一样高大的沙脊,可以傲视时光,渲染着大自然的高贵。人,在它面前无所遁形。在沙漠的深处往往有几棵胡杨撑着天空,那姿态,也许已经撑了几个世纪了。抬头望望天,天纯净得就像一方偌大的靛蓝色的幕布,变不出一朵白云。上面是透蓝的天,下面是连绵不绝金黄的沙海。蓝与黄,那鲜明的对照,却如此和谐。
脚步与天涯在博弈。
戈壁滩上,狂风凛冽,不像年少时,生活和风都是温柔的。黑城日暮西斜的黄昏里,我倚在高大厚实的城墙上,想起了某个久远的故人。眼前,阳光折射的光线把来来往往游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西北的风和烈日让黑城苍老了许多,全都透着元朝或者西夏的气质。那是一个群雄争霸的时代,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一个如火如荼的年代。野心在胸口打磨,血在青铜刀的血槽里流,更在荒野大地上翻滚。那时的空气中都回旋着血液的腥甜,像肥料一样,滋养嫩草染过的大地。历史就像一场散去的戏文,可那气焰熏天的喧闹,在后世的午夜久久回荡,不肯散去,落在黑城总管府前街上的一块青砖上,抑或井台前的一辆马车上,你走过时,它会猛地“嘎吱”,叫上一声。
城墙上的马面还是元朝的马面,佛塔还是覆钵式的佛塔,历史的暗夜里,前朝旧事,似水流年,不再回来,饱蘸夜色的黑城以静制动,以无声胜有声。它,在流沙漫漫中醒来或者睡去,一阴一阳,互补互生。
落日在眼皮子底下一点点沉下去,西天被染得血一样红,我望着漫天的红霞,嗫嚅了半天,像七百年前的黑城文书中的元大都女子失林。
黑城的夜挟来了牧场的腥膻,站在城墙上俯瞰一望无际的荒野,面对寂寥和狂野,顿感孤独。我用柔情在如水般的夜色里画画,画中有西夏的笑容,有元代的衣冠,还有失林一袭的麻衣。
秋尽冬初,万木摇落。额济纳的街里新添了烤肉的烟气和油豆腐的热气,肉在火上烤着,冒着气儿,滴着油,滋滋啦啦刺激着人的味蕾。仿佛,额济纳的古老也一下活泛了,逸趣横生,有了生机和灵气。
胡杨林在暮秋的清寒中,黄沙漫卷,朔风过境,四野的阴影逐渐加深,可最后一棵挂着黄叶的树,却好像反而迸发出一种神秘的光芒。
从胡杨林到怪树林,这是一段怎样的距离啊。像一个行者,咀嚼一嘴的风沙,沿着骆驼的足迹,将这种古老神奇植物的一生一世慢慢地丈量。
想想这世界就是一场一场的相逢和别离,当胡杨黯然失色的时候,那是秋实要和一片沃土的告白。当牧人牵着他的骆驼在暮色中归去的时候,那是湖泊中徘徊的云影要和眼眸的告白。当最后一只水鸟耐不住寂寞离我们远去的时候,那是我相忘于江湖的告白。这样的时刻尽显凝重而又虚空,貌似我心里膨胀的爱,瞬间枯萎,貌似我看着一个行踪飘忽的背影离去,心,顿生出几许惆怅。
大雪盼雪,盼的是一种心情。盼着额济纳能有一场雪,那雪竟也来了。洋洋洒洒的雪,奔赴荒野,卷着寒冷,填满了沟沟岔岔,山山峁峁。小桥、芦花虽暧昧不清地披着雪,却已轮廓分明,大地也一派持重,冷凝地扯着温黄的阳光,漫向胡杨林广阔无边的静谧中。
大雪天,寒彻而悠远,宁静而凝重。胡杨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正像这样无数的尘埃组成了大地,无数看似微不足道的个体组成了浩大纷繁的人世长河。然而每一种生命都不曾屈服,都勇敢地活着,顽强地延续着,经历了春播和秋收,在一种大自然低沉、雄浑的歌咏旋律中守望,正是它们构成了这片亘古如斯的大地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