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情
一次次翻阅额济纳这本厚重的书,倔强而孤独地倾听、解读字里行间的密码和故事,大漠中的一草一木、一烽一燧、一城一堡都是我的知己。隔着千百年的时光,我们相遇、对视、融入,交换彼此的思想和灵魂。这里不仅有人的顽强,蒹葭、红柳的低吟浅唱,还有胡杨顽强不屈气吞瀚海的雄姿……
春 之 声
额济纳,为西夏党项族语“亦集乃”,意为“黑水”,额济纳城就是黑水城。水是沙漠的眼睛,尽管这水载不起舟楫,却载得起“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爱情的神往,让黑水的内涵更加丰富,触角更加柔软细腻。
黑水发源于祁连山,流经张掖、酒泉、金塔,一路征服干旱、荒芜,遗留下大大小小的湿地、湖泊,滋养着草地、森林、村庄和田地,孕育出了绿洲,也孕育着繁华,最终流向居延海。
居延地区在先秦时称为“弱水流沙”,秦汉以后称“居延”,为匈奴语,含“幽隐”之意。《尚书·禹贡》记载大禹治水,曾“导弱水至于合黎,馀波入于流沙”(弱水即黑水河,流沙则为居延海)。古代的居延,绿洲森林繁密、百草丰茂、水鸟云集,长在水边及水中央绿雾一样的芦苇,整齐飘逸,拥有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清俊之美。当然,这只是祁连山的恢宏笔触之一。
广延二年(1035年),李元昊在居延绿洲设立“黑水镇燕司”,主要是看中了居延地区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它是河西走廊通往漠北的必经之路,也是穿越巴丹吉林浩瀚无际大沙漠和茫茫戈壁的交通要道,战略地位相当重要。但西夏终是禁不起繁华的诱惑,从内部开始腐烂,外来力量轻轻一推,就轰然倒塌。
元灭西夏,在此建立“亦集乃路总管府”,并对黑水城进行了扩建,扩容面积是原城池的三倍。这座夏元时期的边陲小城,也曾繁荣过、耀眼过。它,每天从鸟儿清悦的叫声中醒来,又在浑圆落日的映照下洗去一身沉疴,干干净净陷入睡眠。只是平静的外衣下,谁也无法预测幸与不幸哪一个先到来。
明初,黑水城再次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劫难,自此一蹶不振,繁华不再,继而被遗弃,埋没于茫茫黄沙之下,慢慢变成废墟。
1731年,清政府将额济纳青山头划分给了东归的一小部分土尔扈特人,作为他们的游牧场,这些流离失所的人又回到了故土,定居下来。这个分布着广阔草场的牧区重新飘起了炊烟和奶香,有了人气,成为中华民族团结的宝贵的精神家园。
巴丹吉林东南部沙山间多个海子及弱水沿岸分布着广阔的胡杨林,这些胡杨,有野生的,也有人工栽植的,就像一道道绿色的长城,阻住了风沙前进的脚步,竖起了土尔扈特人内心坚强的堡垒。
土尔扈特人很重视环境保护。早在元朝建立时,国家就颁布了保护牧场、严禁损毁草原的禁令,不仅如此,元人还注重植草栽树,学习农耕技术。先祖手持铁耙、铁锹热火朝天劳作的场景印在了土尔扈特人的心灵深处,也拓在我的脑海里,一直延续下来,年复一年重复着,拓宽了居延绿洲的长度和宽度。
额济纳是一粒种子,一粒充满历史感、饱满的种子,一粒生生不息、繁衍生命的种子。长河落日、古道驼铃、苍茫蒹葭、大漠胡杨都是光阴里出土的种子,为苍凉雄阔的西部边塞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春天多风,浩瀚的巴丹吉林沙漠就是狂风攻擂的主战场,动不动掀起黄色的沙墙,排山倒海而来,一次次掠过海子、草原、田地,摧毁了许多东西,但也催发新生。
仲春时节,胡杨沉寂的枝丫上骤然张开千万只含情脉脉的“青眼”,隽永、动人,仿佛枝干上长出的不是叶片,而是四言《诗经》,在欢快诵读。这是春天的声音,春天的激情,春天的魅力,春天让树木有了勃发的欲望,有了吐绿的勇气。
新生的胡杨叶是浅绿色的,宛如春天娇柔的触须,软软地拂过额济纳的每一寸肌肤,大地的棱角立即变得柔和了。过不了几天,胡杨叶迅速长大,似树干射出的绿色的袖剑,清锐、葱茏,风也跟着变成绿色,放缓了攻击的力度。
夏 之 舞
1958年春,一部分额济纳人又经历了一次大规模的搬迁,这次他们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心甘情愿让出水草丰美的黑河上游牧区,作为新中国第一个导弹综合试验基地。东归英雄情结在他们身体里复活,涉及的260户农牧民把家驮在驼背上,扶老携幼,赶着成群的牛羊浩浩荡荡开拔。寒来暑往,历时12年之久,这部分额济纳人最终定居在了黑河下游的绿洲上。
与迁移的额济纳人一起忙碌的,还有刚从朝鲜战场回国的二十兵团志愿军战士,这些新时代“最可爱的人”,来不及休养,以雷霆的速度奔赴额济纳,以昂扬的斗志帮助牧民搬家,又热气腾腾地在荒漠戈壁搞起了建设。
神圣的事业实现的过程总是曲折的。战士们在“天上不见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的戈壁上工作,面临吃水难、用电难、洗澡难等诸多问题,但他们都一一克服了困难。时不时卷起的黄风黑浪,容易让人产生恐惧和绝望,同时,它也是试金石,检测出了刚强、坚韧的硬骨头,如铁板一块,风吹不倒,雨淋不垮,夜以继日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打井、建地基、盖营房……
1960年11月5日9时02分,请记住这个伟大的时刻!我国第一枚近程导弹“东风一号”成功发射!额济纳这片凝聚着爱国情结的热土,翻开崭新的一页。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由于气候不断恶化,高温、干燥、降水量不足的现状加速了土地的荒漠化进程,加之黑河上流截流灌溉,不合理开发,致使水失去流动的气力,居延海得不到水源补给,干涸了。周边的胡杨因失去水的供养,根系萎缩,大片大片枯死。海子也不能称之为海子,一部分水走失了,一部分水被周围的沙漠吸走,湖底裂开了长长的缝隙,紧接着被沙粒填满。
严酷的生存环境、恶劣的气候条件激起了人的抗争意识。土尔扈特人听从心灵的召唤,扛起铁锹,把封沙育林当作责任,把守护“先祖的土地”当作使命,与风沙进行较量。虽然我不知道土尔扈特人生态治理的信念来自哪里,但我坚信一定和这块深爱着又时常遭受沙尘侵袭的土地有关,与一条名叫黑水的河流有关,和与生俱来不服输、迎难而上的个性有关。哪里有水,哪里就会有生命的奇迹;哪里有人,哪里就会有动人的歌谣;只要心怀美好,就能创造美好。
近些年来,全国上下对生态环境建设越来越重视。随着生态水注入黑河,额济纳胡杨逐步恢复了生机与活力,海子也重新拥有了水光和诗意。流过河床的每一滴水都是时光的钟声,敲醒一株草一棵树霞光万丈的黎明;每一滴水都是生命的使者,在辽阔的戈壁滩上燃起绿色的烈焰。一些新生的小胡杨也迅速崛起,依偎在成熟胡杨的身边,欢快成长。钟情的胡杨还引来了梭梭、红柳、裸果木等植物,无怨无悔地撑起了这些低矮植物灵魂的天空,黑水河畔变成了高低错落的绿色海洋。坚强的胡杨,春来勃发,夏置浓阴,秋呈黄金,冬凝霜白,成为额济纳一道亮丽的风景,这不能不说是上苍最美的馈赠,至今都有胡杨“生而三千年不死、死而三千年不倒、倒而三千年不朽”的美丽传说。
人和自然之间的调和能力向来都很强大。久而久之,就会发现,要顺应自然、尊重自然,懂得顺势而为,会事半功倍。人与自然的相处更加和谐了。
夏日,骄阳当空,参天而立的胡杨,枝繁叶茂,像一座座站立着的翡翠宝塔,是谁在它们身上印下了斑驳的痕迹?是被世人称作“时间”的过客么?又是谁在它们叶片上刷了一层油亮的绿漆,是季节的手笔么?每片叶都绿得那么有内涵,那么精神,这绿并不是清一色的老绿,而是分了层次的,淡绿、黄绿、翠绿、墨绿……人走在树林里,被蔓延的绿意包围,这种感觉是幸福的、浪漫的,相信每个人心中都涌动着不同的感触。
尤其在水边,根本看不出水自身的颜色,蓝蓝的天空映在水中,云朵泊在水里,与水擦出了旖旎的涟漪,而胡杨俨然是以蓝天白云为装饰画册的主角,风姿绰约,临水梳妆。如果站在另一边拍摄对岸的胡杨,就会发现胡杨的影子拉长了,湖面几乎装不下它们。水中胡杨的影子比它们本身更迷人、更高贵,把生之愉悦尽情展示出来,让人忍不住赞叹自然典雅大气的手笔。
秋 之 韵
先不说枝头晶莹澄亮的累累硕果,也不说红如凝血的香山丹叶,迷人的金属季呀!额济纳胡杨就令人如此着迷。
额济纳胡杨可以说能满足人们近乎苛刻的审美需求。至今,我尚记得看见额济纳金秋之美时的欣喜。那满溢的金色呀!让人无处可躲,让人有种投身巨大光晕之下的兴奋与激昂,似乎我是唯一得到大自然私自赠授的那个人。
金秋的额济纳是胡杨的天堂,处处流动着金灿灿的光芒,那是一种我永远也无法描摹的境界,亦无法用镜头全部拍摄的色彩,除了赞叹,还能做什么呢?
水是湛蓝色的,与天空保持高度一致。水是世界的中心,草木是水的护卫。水如镜,胡杨映于水中,又端庄,又气派。大漠水镜胡杨区拍照的确很美,随便一张都能拍出宏大的意境与壮阔的气势来。
累了可以停下来,观赏当地土尔扈特人呼麦、马头琴、摔跤等民俗表演;特色美食——奶酪、手抓肉、烤全羊等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这不正是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人拥有的日常生活么!特色蒙古包、七彩贝壳房、木屋别墅、民居土屋……这些融入了新时代元素的建筑,见证了游牧时代的蒙古包演变为现代民居的过程,见证了土尔扈特人与时俱进、民族融合的进程。
这帧我神往已久、心中千百次描摹的大漠胡杨插图,此时完整地呈现在我的眼前,隽永、沉静。我感觉自己是从画中走出的女子,不慎跌入一场胡杨的盛会,十万胡杨浩浩荡荡赶来放牧我沉寂已久的心灵,让我欣喜、感动。我不得不承认,走进额济纳,如同走进了波澜壮阔、锦绣华丽的巨幅画卷。
额济纳大漠胡杨林地质公园是必去的打卡地,从头道桥到八道桥,每道桥都有不同的景致,可谓一步一景。沙漠、戈壁、草原、湖泊、红柳等点缀其间,既有神奇的自然景观,又有独特的人文景观。当初张艺谋在四道桥拍摄电影《英雄》时,女主角一袭红妆,美得惊心动魄。到这里寻诗寻梦的游客也都披红挂绿,靓丽美艳,仿佛只有这样才配得上“大漠英雄”的胡杨树。那入眼的黄,如百万吨纯金熔化而成,隆重高雅,灿亮夺目。一簇簇,一团团,似油彩,似火焰,令人目不暇接。我总怀疑胡杨一定内藏金骨,要不然怎能勃发出如此纯粹的金黄呢?
胡杨是最古老的树种之一,三千年一轮回,听着就让人想起古漠沙场、西风残阳的悲壮。悲壮?是有一点!
想那历经沧桑死而不朽的千年枯树,也曾经历过风霜雨雪的侵蚀,铁马金戈的袭扰,朝代更迭的沧桑巨变,而后被太阳蒸干身体里的水分,逐渐枯萎,而最令我佩服的是一部分枯萎的胡杨,它们倾尽全力把水分输送给了尚且活着的枝丫,让它代表整棵树活着,这是“怪树林”里最感人的枯树新芽的景象。倒下一部分胡杨留下一线生机,它们更令人敬佩,它们如同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争,断臂残肢遍地皆是,触目惊心,但仍坚定不移向我们展示千奇百怪的豪壮雄姿,阅尽风霜的坦然庄矜,千年不变的真挚情感,正是它们孕育了昔日丝绸古道的繁华。忽然间,我坦然接受了世间的不完美。
昔日的荒滩,今日的旅游胜地。
金色的海洋,吸引着大批国内外游客慕名前来。遍布全国各地的公路、高铁、飞机、网络为人们提供了便利的出行条件。人一生除了衣食之外,还有精神的需求,需要从大自然的恩赐中得到满足。无论是烟雨蒙蒙的秀丽江南,还是三千弱水汇聚的居延绿洲,人类生活的热情丝毫没有降低。
想霍去病、张骞、苏武等英雄曾立于海鸥飞翔、芦苇浩荡、夕阳溢彩的居延海边,“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致擦亮他们的心扉,瞬间拥有了直抒胸臆的铁血柔情;王维奉命慰问戍边将士,路过居延,写下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名句,古今无人超越。
冬 之 魂
如果说额济纳的秋天是块纯金,冬天的额济纳就是一件发光的银器,矜持内敛,优雅大气。
此时胡杨已卸下华贵的外衣,瑟缩着退回宁静、岑寂的意境中去了。天地高远,空旷,不动声色,有着繁华落尽的平静、淡然。白色的湖面、枯黄的草地、金色的沙漠,这大概是土地本来的颜色。
冬日来额济纳旗,可静下心来领略历史烟尘笼罩下的古代文明,洞察历史呼啸而过的绝响。沉寂于黄沙之下令土尔扈特人讳莫如深的黑水城,于二十世纪初,被一个叫做科兹洛夫的俄国人发现,盗掘。自此,黑水城连同那埋没的历史一起浮出水面,呼吸着新鲜空气,成为世人向往的远方。
这片大漠绿洲延续着中华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史,希望与梦想如朝霞绿水,绮丽共长。
沙漠、长空、戈壁、古城、雪地……此刻清清楚楚地袒露在人的视野里,纤尘毕现;而人也完全暴露在自然的注视之下,毫无秘密可言。这种对视,让人时刻感受到自然之强大,肉身之渺小。
如遇雪后雾凇天气,那将是最美的机缘。胡杨除了深褐色的树干,其余全白了。没有风,雪满满当当地洒在枝条上,毛茸茸,亮晶晶,比梨花更繁盛,更纯洁,恍如天然的冰雕世界。
世界银装素裹,胡杨玉树琼枝,地面也敷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就连风滚草、梭梭、红柳也顶着满头珍珠,装出一副不胜娇羞的样子。整个空间陷入一方素绢的包裹中,呼吸都带着雪香。偶有骆驼披一身雪,慢吞吞地从胡杨林中走过。它们意态沉着,不慌不忙,一晃一晃走进茫茫雪地,身后留下串串黑色的足迹和大片的寂静。
世上,有的风景是专供人消遣的,比如花田林园,楼榭亭台;
有的风景是用来滋养心灵的,如幽幽深谷,浩如烟海的竹林;
有的风景是用来怀古的,既令人惆怅,又食之甘味,如烽燧、古城堡、长城;
有的风景是用来剔除岁月的寒凉、振奋精神的,如额济纳胡杨……欣赏胡杨的过程,何尝不是在感悟生命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