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宪会议召开的那个夏天,费城异常温暖,但到了9月中旬,当最后一位代表骑马回家时,天气开始变化。到了10月,当《联邦党人文集》的文章开始登在报纸上,要求美国人辩论“人类社会是否有能力通过反思和选择来建立良好的政府,或他们是否永远要依靠他们的政治宪法的力量”的问题时,天上的空气如同你咬一口秋天的苹果一样爽脆。11月,当最后的苹果被榨成苹果汁的时候,气温开始急剧下降。圣诞节后的第二天,坚冰封闭了特拉华河长达几个月之久,在整个寒冷的冬季,冰冻的地面延伸至南方的萨凡纳。
自那以后的几年一直都比较热。宪法制造的氛围已经消失了。在制宪会议期间,费城的年平均气温是52华氏度(约11摄氏度)。在巴拉克·奥巴马总统任期结束时,气温升至59华氏度。当全球开始变暖时,陆地的温度上升速度超过了海面温度,海洋也开始升温。冰山开始融化,海平面上升,风暴更多了。在唐纳德·特朗普宣布美国从近两百个成员国组成的《巴黎气候协议》退出后不久(他称此举为“重新确立美国主权”),一万亿吨的、大小相当于特拉华州的冰山在南极洲坠落。
数百万年来,各大陆架逐渐漂移,互相远离。1492年,它们在美洲连在了一起,成了新大陆。16世纪的征服者对正义的本质进行辩论。17世纪的不同政见者希望能和上帝亲近。18世纪的理性主义者想从过去中解脱出来,希望找到一个新的开端,一个超越时空的地方。
美国建国开始于“隔断”行动:“在有关人类事物的发展过程中,当一个民族必须解除它和另外一个民族之间的政治联系……出于对人类舆论的尊重,必须宣布他们不得不分离的原因。”美国宪法渴望建立一个更完美的联盟,但正是奴隶和奴隶的后代,通过解除与暴政的联系,通过平等纽带的帮助实现了这个联盟的承诺。这些新联系将美国人彼此捆绑在一起,将它和世界捆绑在一起。电报线从海底横跨大西洋。然后有了蒸汽船、飞机、超音速飞机、卫星、污染、原子弹、互联网。“在最初,全世界都像美洲。”约翰·洛克写道。冷战结束时,一些评论家得出结论认为,美国已成为全世界,就像美国的实验已经结束,取得了无可匹敌的胜利。
其实,美国的实验还没有结束。一个诞生于革命的国家会永远与混乱作斗争。一个建立在普遍权利基础上的国家将永远与特权主义搏斗。一个为确立财富等级而推翻出生等级的国家永远不会得到宁静。一个移民国家无法关闭边界。一个出生在矛盾中的国家,在奴隶制土地上的自由,在征服地的主权,将永远在战斗,为了它的历史意义而战斗。
水面仍在上升。特朗普的选举掀起了一场浪潮。不少政治评论员宣布共和国时代终结。特朗普的言论是天启式的和绝对的;他就职演说的主题是“美国大屠杀”。他的批评者的言论同样反乌托邦式——愤怒、受伤、毫无希望。
特朗普开始执政后,美国人为移民、枪支、性、宗教而战。他们也为雕像、纪念碑、牌匾和名字而战。美国史的幽灵震动了他们心中的锁链。在马里兰州的弗雷德里克,一辆雪佛兰皮卡车载着罗杰·坦尼(判决德雷德·斯科特案的大法官)的青铜半身像,从市政厅拉到镇外的墓地。在圣路易斯,起重机拉起两块邦联州纪念碑——基座上喷涂了“黑人的命也是命”和“结束种族主义”(字母均为大写)字样——把它们存放到储存室。新奥尔良准备拆除四名邦联领导人的雕像,结果导致了一场混乱,从分裂主义者曾经描述的“血海”中向外渗透,犹如大坝决口。在弗吉尼亚州的夏洛茨维尔(Charlottesville),罗伯特·E. 李的雕像从基座上被拉了下来,武装的白人至上主义者在这座城市游行;一个反抗议者冲上前去,把她打死了,好像内战从未结束,她是北方联盟军的最后一个牺牲者。
建国所依据的真理是平等,主权和认同,这在内战后被多次重复。现代自由派源于这种政治基础,而美国抛弃了孤立主义,将这一愿景带给了世界:法治、个人权利、民主政府、开放边界和自由市场。为了国家建国真理的承诺,一个多世纪的艰苦奋斗让这个国家团结在一起——在为了人权的长期艰苦奋斗过程中团结在一起。然而,这个国家一路走来,却经历着一次又一次分裂。
保守派基于自由主义的失败(始于20世纪60年代)提出自己的主张——当时身份认同观念取代了平等观念。自由派赢得法庭的胜利,但失去了州众议院、州长和国会的席位。到20世纪90年代,保守派罗伯特·博克坚持认为,“现代自由派基本上与民主政府不一致,因为它所要的结果是不允许普通人进行自由选择。因此,自由派只有通过那些在很大程度上不受民意支持机构进行治理。”但自由派的问题不在于它没有赢得民众的支持,而在于没有尝试摒弃选举政治,反而去支持司法救助、政治舞台和净化运动。
保守派把它对政治权利诉求的赌注押在赢得选举、赢得历史上。1955年,威廉·巴克利在《国家评论》中写道,“站在历史的角度上,我们要大喊停止。”从希望的历史上停止,保守派开始希望历史回归,尤其是通过提倡原文主义,沉迷于回到国家的建国之初。“从1607年到1965年英语殖民者的到来,”纽特·金里奇在1996年写道,“从詹姆斯敦的殖民地和朝圣者,到托克维尔的《论美国的民主》,直到20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的诺曼·罗克韦尔(Norman Rockwell)的绘画,这当中有一种连续的文明构建在普遍接受的法律和文化原则之上。”金里奇说,自1965年,即林登·约翰逊签署《移民法案》以来,这种文明已经败落了。金里奇对美国过去的描述是一种幻想,这对他的政治很有用,但对历史却毫无用处——它无视差异、暴力和正义的斗争。
它也破坏和贬低了美国的实验,使它不那么大胆,不那么有趣,不那么暴力,不再是一部激动人心、令人惊叹、鼓舞人心、惊天动地的史诗,而是一篇愚蠢,令人安心的睡前故事。然而,那个童话故事中加入了“茶叶党”的热切渴望和政治绝望,他们支持唐纳德·特朗普承诺的“让美国再次变得伟大”。怀旧情绪不仅限于美国,在世界各地,当民粹主义者在陷入困境时,他们总是从历史的想象中寻求安慰。民族国家的命运似乎并不确定;民族主义者对未来提出的建议很少,只能通过讲述过去的伟大寓言来获得权力。
巴拉克·奥巴马敦促美国人“选择我们更好的历史”,这是一个更漫长、更艰巨、更棘手,但到最后更令人振奋的故事。但是一个国家不能选择它的过去;它只能选择未来。在21世纪,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意义上的那种选择,更多的是与互联网海洋中漂流的选民们的最终决策相关。一个人能通过反思和选择来管理自己吗?汉密尔顿想要知道,或这些人注定会通过暴力而被统治,被波涛汹涌的浪涛猛烈抨击?
国家的航船蹒跚而行。自由派被微风吹倒。他们忘了修补船上的风帆,任由帆布在狂风中翻滚、撕裂,帆索也乱了套。他们蜷缩在甲板下面,他们没有想出一条路线,看不到地平线,也没有控制住任何一个指南针。在甲板上,保守派把船板拉起来,点燃了愤怒的篝火:他们为追求民意,摧毁了真相本身,砸断了整艘船的桅杆。
这将落在新一代美国人的肩上,他们会想到祖先所做的事情,去深入探寻厄运般的大海。如果他们想要修理破烂的船,他们需要砍倒鹿出没的森林里最雄壮的松树,竖起一根新的桅杆,让它直刺阴云密布的天空。他们得用锋利的扁斧,把木材砍成木板,笔直而坚挺。他们要用强大的臂力拧实所有的钉子,用灵巧的手指轻柔地握着针线,仔细地缝制粗糙的风帆。仅知道热量、火花、锤子和铁砧是不够的,他们还得在烈火中锻造一只理想的锚。为了能让这艘船闯荡风浪,他们要学习一种古老的、几乎被遗忘的技术:让星星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