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产与断种
文/鲁迅
近来对于青年的创作,忽然降下一个“流产”的恶谥,哄然应和的就有一大群。我现在相信, 发明这话的是没有什么恶意的, 不过偶尔说一说; 应和的也是情有可原的, 因为世事本来大概就这样。
我独不解中国人何以于旧状况那么心平气和, 于较新的机运就这么疾首蹙额; 于已成之局那么委曲求全, 于初兴之事就这么求全责备?
智识高超而眼光远大的先生们开导我们: 生下来的倘不是圣贤、豪杰,、天才, 就不要生;写出来的倘不是不朽之作,就不要写;改革的事倘不是一下子就变成极乐世界, 或者,至少能给我们有更多的好处, 就万万不要动!……
什么时候研究好呢? 答曰: 没有准儿。
孩子初学步的第一步, 在成人看来, 的确是幼稚、危险、不成样子, 或者简直是可笑的。但无论怎样的愚妇人, 却总以恳切的希望的心, 看他跨出这第一步去, 决不会因为他的走法幼稚,怕要阻碍阔人的路线而“逼死”他;也决不至于将他禁在床上, 使他躺着研究到能够飞跑时再下地。因为她知道: 假如这么办, 即使长到一百岁也还是不会走路的。
古来就这样, 所谓读书人, 对于后起者却反而专用彰明较著的、或改头换面的禁锢。近来自然客气些, 有谁出来, 大抵会遇见学士文人们挡驾: 且住, 请坐。接着是谈道理了:调查、研究、 推敲、 修养……结果是老死在原地方。否则,便得到“捣乱”的称号。
坐着而等待平安, 等待前进, 倘能,那自然是很好的,但可虑的是老死而所等待的却终于不至;不生育、不流产而等待一个英伟的宁馨儿, 那自然也很可喜的, 但可虑的是终于什么也没有。
倘以为与其所得的不是出类拔萃的婴儿, 不如断种, 那就无话可说。但如果我们永远要听见人类的足音, 则我以为流产究竟比不生产还有望, 因为这已经明明白白地证明着能够生产的了。
十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