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朱小平
挨靠市区大菜场的城中村,昼夜是颠倒的:白日寂静,黑夜喧嚣。
我在这里生活十八年了。
当初,婆婆不忍我们小两口结婚就背上房贷,将加建的顶层四楼两户租客清退,装修成了新房。婆婆住三楼,一二层出租。她跟城中村所有的原居民一样,以收房租营生。
我的周遭基本上是一群为三餐忙碌奔波的租客小商贩。当黄昏的帘幕低垂,他们就像倦鸟归巢般,陆陆续续哐哐当当回到自己寄居的“鸟窝”。
抢先飞回的几只“小鸟”,把书包挂门前桂树杈,身体匍匐在树蔸边的小块水泥坡地,铺开纸笔,“叽叽喳喳”地写作业。婆婆端一盆淘米水,置阳台石墩上,赶他们进屋:“会成鸡毛眼的。”小鸟们充耳不闻,直到那块坡地上空忽然落下雨滴,他们才扑翅如鸟兽散般逃离。
我开启了客厅的灯,听到楼底下做“夫妻肺片”麻辣熟食的川籍年轻夫妻的响动,他们将手推三轮车的铁链锁往屋侧蜡树杆上一扣,楼梯口也泛出晕黄的灯光。顺着光线,空气中很快升腾一股菜籽油香气,伴着热锅里花椒辣椒的呛鼻味,“嗞啦嗞啦”飘进我的客厅。我转身朝窗口打喷嚏,一臂之隔的墙根底下,卖卤菜的安徽秃头老男人,“嘀嘀”开响他的敞篷电动小五轮,拉着一塑料箱半成品肉荤,在窄巷里进进退退。我后来才明白他的这一招式:是为了让调味料快速均匀渗透进肉荤,供明天出早摊。
天色接着暗下去,送米、面、油的小面包车和送煤球的拖拉机,轰轰轰突突突,横七竖八占据了我家楼下空坪。逢上节假日前夕,对面楼的防晒顶棚内,半夜还有准备结队上“午门”的鸡、鸭、鹅。喔喔嘎嘎,它们与村里夜游的狗吠强强联声。我的睡眠,长期被这些聒躁喧嚣掠夺,梦与想,压缩在黎明或午后的两个片段。
对这种陋井生活的厌腻,让我深陷格格不入的孤独。然而,无力改变的现状又使我悲哀,日复一日,我在不安不甘之间挣扎、沉沦。每个晚上,只有用怯懦的翻书声跟黑黑的夜对峙。我想,我快要疯了。
这“疯”,显然是夸张或者假设。有天深夜,我被窗帘缝里的一束光振作,向下探望,对面楼的三个中年男人端坐在客厅茶几三方。一个脚边躺着一只脱盖的空白酒瓶,另一个脚边竖着一只封盖酒瓶,正对着窗口的是常见的男主,茶几挡去了他的下半身,看不见他脚下还有没有酒瓶。三人举起玻璃杯,就着一碟花生米,小口小口地抿着说着笑着。当竖着的白酒瓶也倒地横躺时,他们开始大声划起酒拳:“哥俩好呀,三星照,四喜财,五魁首,六六六……”烟熏的沙哑喉咙喊出的“六六六”,格外雄浑粗犷遒劲,显得很“men”很磁性。我原本是讨厌酒的,但他们沉醉在酒中的快乐,又有着极强的感染力。
男主的穿着打扮很潮,齐肩长发有时扎成小辫子,很引人注目。他大抵是两三年前租了这套房,听婆婆说过,他是附近一所培训学校的美术老师兼老板。他跟我上班的节奏同步,一星期只周末上两天班,平日里阳光好的时候,他一个人背着画夹,走到巷子口的停车场,开着他的越野车去附近乡郊写生。不确定他是否有婚姻家庭,有段时间,常见他清早在阳台上吹着口哨手洗衣服,他晾晒艳丽的女式内衣时,撞到我投过去的目光,会脸红着停下口哨。不过他的口哨声并没有维持多久,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提着硕大的行李箱,头也没回,红着眼睛从他的租房走出去,他好像也没有出来追。
我曾有过那么一瞬,替他短暂的美丽爱情惋惜。他借着酒力,对身边的酒友大声倾吐心事:“丽丫头太年轻了,她说跟着我在这种环境生活,看不到明天。我却已安于这样的小市井烟火气。”他双手蒙住了自己的眼,埋头好一阵揉捏擦拭。
或许,多数人生活本来的真实样貌,就是混杂在市井乡井的俗常平淡中。偶尔来一场深夜的宿醉,明天早晨,又满血复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本文已发“掌上衡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