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罐里的人生 | 吴新建

乐活   文化   2024-10-19 21:51   湖南  

砂罐里的人生


文 | 吴新建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着实穷得只有四壁,住在那种四面透风的木板房里。真正尝到腥荤美食全赖砂罐的功劳,牛埠山多把砂罐叫作砂煨子,遇上哪家炖鸡煮肉,热气从砂罐里“咕咚咕咚”冒出,一缕缕飘过发暗的木格窗,老远就能嗅到可口的肉香来。

等待入炉的毛坯
我老家管父亲的奶奶叫姥妈,姥妈年老患有腿疾行动不便,她常把砂罐放在火炉边温着,荤菜总会偷偷往里藏一点,砂罐像极了阿凡提的百宝箱,当隔壁门缝里传来“建崽建崽”的呼唤时,即刻唤醒舌头上的味蕾,仿佛瞬息就可触及世间所有的美味。我小时候与阿公和姥妈同睡一间房,亲眼目睹姥妈落气归西,从小就懂得了什么是永别,一个给过细微真爱的人走了,小小年纪就和大人一起哭了个死去活来,边哭边去十里开外的二姑家放信。姥妈一走,砂罐里的爱与温暖也永远尘封在记忆中,那年我八岁。

上好的原材料,略带白色
近日看过《我家在娄底》第二集《巧手》这个记录片,儿时生活的场景又浮在目前。从片中得知冷水江市毛易镇有个砂罐传承人王善初,那是曾工作过的乡镇,我竟不知有这般厚重的存在,深感几许惭愧与自责。
周末,约上朋友驱车前往,我们穿过天宝附近的小村庄,曲里拐弯上了几道坡,大约一袋烟的功夫就到达西山寺脚下,砂罐厂孤零零立在山头上。太阳懒洋洋地躲在飘忽的云后,窥视着数百年来砂锅罐由盛而衰的变迁,前方列火车呼啸而过。

简陋的厂房
厂房十分简陋,几根砖柱撑起石棉瓦盖的屋顶,几面挡风墙随意朝向零乱的院落,连个子不高的我都要猫着腰才能走进室内。整个作坊不足三百平,隐匿在一片苍翠的林下,烧罐的黄土和块煤散乱堆放一地,廊前摆着一排刚上过提手的毛坯,枝叶慵懒地拂过窗台,野草在秋光里兀自招摇。
烧制砂罐的鼓风炉
一堆黄土,两座窑炉,数道模具,在师傅粗糙起茧的手上,烧制出同样粗糙的砂罐来,记录着大大咧咧的乡下生活,这是一份让游子忘不了的多愁。越是原始的东西,越是纯粹与本真,砂罐常用来熬制中药,煲汤炖鸡,热茶温酒,“熬药不变性,煲汤不变味,煮饭不变色”,是十里八乡公认的炊厨神器。多少后生走南闯北,心心念念还是儿时那个味道,最喜柴火灶上那口砂罐,把美味慢慢熬成,一边等待,一边垂涎。

琳琅满目的毛坯风干中
我们走近作坊时,师傅正在全神贯注和泥。他个子不高,或许因常年在炉旁高温的熏烤,脸色有些发暗,脑门有些秃顶,一团团泥土在他手下,魔术般变出各式各样的砂罐来,储物用的,炒干货的,煲汤的,熬药的,乡下常见的炊具一应俱全。师傅转身放坯时,大嫂接过话茬,说师傅刚过花甲,时光在他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痕,那是历史留给匠作艺人的鲜活记忆。作坊四周及横梁上搭满了毛坯,等候下一炉烈火的焚烧,延续泥土与炙火相遇的传奇。
一个砂罐批发到市场不足十块钱,一般都是客商定制,工序却十分繁复。先是上山取土,平摊晾晒,然后配以老山土打磨成粉,加水反复揉搓搅成泥团,这是制罐的第一步。现在用上了破碎机,那是作坊里唯一现代化的工具,过去用石碓锤把黄土碾压成粉,全靠汗水浇灌这份古老的匠心。

师傅正在细心圆边
第二道工序就是制坯。先用模具制成罐体,风干数日之后,成坯的砂罐先是圆边,依次安上提耳,从模具中逐个取出来,再用柴灰打磨抛光,平整地摆放架上晾晒。师傅介绍满打满算一天仅做五六十只砂罐,勉强能够养家糊口,更多的是对这份职业的传承与坚守。
烧制是最为关键的环节,真正考验师傅功力的时候,事关砂罐的质地与成色,或许洞若观火就源自于此吧!烧炉曾需四五个劳力齐上阵,装窑的,鼓风的,上釉的,鼓风机取代风箱后才节省了人力。干透的毛坯均匀地摆在炉中,用笨重的炉盖封窑,加炭鼓风,高温烧烤,泥土遇上火的淬炼得以神奇蝶变。

毛坯定型中
师傅最后手持长杆,从炉中取出通红的罐子,快捷移至就近的上釉窑里,用枞毛叶或锯木灰闷烧上釉,砂罐就长出了青灰模样,大大方方走上城乡的厨房,这大概就是世人眼中砂罐的前世今生,更是梅山子孙梦里梦外的真切记忆。
看到师傅独自一人制坯,我好奇地问,为何不带些徒弟,内向的师傅一味摇头。近旁的妻子热情回复,打坯烧窑全靠手工,自己因腰椎间盘突出帮不上手,现代的年轻人吃不下这个苦,王师傅过几年也干不动了,打算改造厂房养鸡,言词中多有对传统匠作的执着,透露出行内的辛酸与无奈。也许若干年之后,砂罐厂将和体力消退的王师傅一样逐渐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

类似地窖的上釉炉
离开砂罐作坊时,我通过窗口微弱的灯光,看到工作台前那个弱小而孤独的身影,专注地重复着单一的动作,便叫同行的朋友给他点上了一支烟,烟圈飘过的那刻,我恍惚看见师傅是从时光隧道中走来,浑身沾满历史的尘埃。引路的支书告诉我,前不久文旅部门计划申遗,因规模太小未能成功,部门承诺争取的资金也落了空。他收藏了修浩师傅烧制的封窑之作,精心装好了竹制的提手,说送给我作纪念。
谢过师傅的热情与支书的好意,返程路上我突然想起了过世的父亲,记起他反复提及的一句话。父亲因命带将军箭,从小就过了继的,原出家庭兄妹六人,五个成家,一个单身,大伯没有子嗣,大叔殒命工地,日子都过得极为清苦。父亲常说起一家人苦命,好比桥上摔烂一担砂罐子,没有一个是好的,可见这砂罐是与穷苦常连在一起的,掉下桥的砂罐更是一地鸡毛。

送给我们的砂罐,修浩师傅的封窑之作
父辈胞生兄妹如今只留下叔叔与姑姑,如同这对砂罐一样,灰头土脸过着清贫的日子,贫苦人家大都不会奢望诗意远方的。其实砂罐里煮过酿过的人生,何尝不是最为温情的人间烟火,于细碎平凡中懂得万物的循环及无常!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编委:谭速成
编审:谢小玲
编辑:李小红
版式:卢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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