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十八班专栏】茶油飘香的记忆 | 戴志刚

乐活   2024-10-08 21:20   湖南  

【作者简介】


戴志刚,湖南临澧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当过兵,打过工,创过业,现供职某事业单位。在《解放军文艺》《人民日报》《湖南文学》《湘江文艺》《散文百家》《天津文学》等各级报刊有作品发表,出版《风雨起心澜》《踏歌而行》《凉月微弄》散文专著三部,报告文学集《永远的老兵》获湖南省作协重点选题扶持,曾获丁玲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湖南省散文大赛一等奖、常德市原创文艺奖等文学奖项。

  茶油飘香的记忆  


文 | 戴志刚

霜降时节,雁阵南飞。
工作在远离县城的乡镇,有时加了班就夜宿单位。久违了乡间夜的清寂,睡眠格外酣畅,一夜无躁无梦,早不到七点自然醒来,神清气爽,居然没有平日的恋床慵懒。穿衣起床,独自一人出了大院,不知不觉就溜达到了院后的小山。
这座小山,植被是一片油茶树林。连日的晴好,薄雾与炊烟在山间混合成令人着迷的气霭,唤醒着三十多年前的记忆。山径弯弯,朝露湿脚,路旁的黄色野菊,耳边的小鸟清唱,一切熟悉而又遥远。时值秋冬交接之季,正是油茶树开花的时候。油茶树花期能长达两个月,从秋天开到冬天,一般寒露节前后开花,而这时也正是油茶果采摘季节,因而农村有“母子相会”一说,意思就是油茶树果实成熟采摘期与开花期正好首尾相连,非常形象。我走到一处高地,环顾四周,但见满山的油茶树花开四野,千万朵洁白的茶花缀开在远远近近青绿的树叶间,好像林间歇满了无数只待飞的白鸽,似稍要有点动静它们就会振翅高飞,气势逼人。我忍不住童心翻涌,凑到一棵树前,和其中一朵茶花相互对视。它毫无保留地对我袒露心迹,最大限度地舒展着五片椭圆花片,花片上颤抖着昨夜的细微露珠,晨风拂过,随时都可坠滴。它的花片中间托着蛋黄色的花蕊,蕊心还有一颗昨天傍晚小蜜蜂酿制的蜂蜜水。我折了一茎茅草,掐头去尾,制成一支中空的吸管,含在嘴里探进花蕊,轻轻一吸,那颗晶莹的蜂蜜水瞬间就穿透了我的全部味蕾,还俘虏了我所有的血管与神经。

时空倒转,这种感觉让我回到了儿时狗都嫌的年纪,那时清早和一群玩伙在这座山上放牛时,总也会如这样折上一根草管,逐朵吸着茶花里的蜜水。那一刻,我突然忘记了已近知天命的年龄,用儿时的剪刀步在林间跳跃,在花中奔跑,将自己最原始的身心交给了这片曾经纤毫俱熟的油茶山,而那些与油茶相关的往事,也一一在脑海里回跳跃、奔跑,直至定格。

晨曦微白时分,母亲一把掀开我和弟弟的被子,炸雷般急躁的声音惊起一串好梦:快起床,赶紧到火烧湾去,不然去迟了茶籽都要被别人薅完了!哥俩来不及揉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就窜下了床。我们知道,非常时期,但凡动作稍慢点,母亲的巴掌就到了屁股上。

火烧湾有一块我家的油茶山,走过去差不多两里多地,得过一段田冲三口池塘还有一个小山岗。我和弟弟不敢怠慢,套起长衣长裤,抄起比我们身体还长的简易木勾,斜挎起缝了一根绳子的蛇皮袋,一人接了一个母亲塞过来用以早餐充饥的锅巴坨,一头就扎进露水湿发的清晨鱼肚白,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

那时农村刚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不久,原来集体的油茶山也和水田一样,分到每家每户。油茶山分下户的时候,村组会根据山势、树龄、远近、历年结果出油等情况综合分析,肥瘦搭配,好赖相间,用抓阄的土办法达成协议,因而每家的责任山都是东一块西一块山,有的家庭甚至有七八处。到了油茶采摘季,为防止别家在责任山搭界地顺手牵羊,一般同时段在每一块自家责任山都要安排人采摘或巡护,有的家庭责任山块多的,甚至会连三五岁的孩子都要安排上阵。油茶果在寒露节后出油率会达到最高,但总有人会不听招呼节前就偷偷上山,那时乡村两级政府还会派出巡山人员禁止提前采摘,甚至还出现过提前采摘的人被抓住后挂牌游山的事,提着铜锣漫山遍野地喊:人人莫学我!

采摘油茶果是一件比较辛苦的事。火烧湾的油茶树都是二三十年的老树,林密树高,采摘非上树不可,母亲正是考虑我和弟弟年龄还小体重较轻,适合爬树,所以把这块山交给我们兄弟俩。我们兄弟俩配合,弟弟一般采摘站在树下就能够着的果,我就爬到树上采摘高处的果,手够不着的就用木勾把枝条拉近了采摘。枝条上的油茶果结得很紧实,得一颗一颗地摘,偷不得半点懒。有一年,我爬上树后,站上树上一顿猛晃,想把油茶果晃下来,却招来母亲一顿呵斥,原来是油茶和别的树不一样,花期与果期几乎重合,晃树枝会把花晃掉,来年就会歉收。油茶树的树枝很有韧性,很细的枝条也能站上去,如果没站稳掉下去,只要身体大鹏展翅样尽量大面积一扑,随手就能抓住树枝,树枝托着像弹簧一样,一般不会摔到地上。油茶树枝干上有种脱皮后氧化的灰,沾在皮肤上很痒,皮肤不好的人容易过敏,所以那时我们采摘油茶果时身上再痒也不挠,不然一挠就红肿一大块。采摘油茶果还有一个危险,那就是防蜂,说不定哪个树枝上挂着一个山蜂窝,一不小心捅着就麻烦,很多人都中过招,我就碰到一回,当时只听到“轰”的一阵声音,我知道糟了,赶紧溜下树来,脸贴地紧紧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尽管这样,头皮上还是被蜇了两下,疼了好几天。

油茶果采摘一般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各自采摘各自的责任山,这个阶段有着严格的地界区分,各家不可越雷池半步。油茶那可是金贵之物啊,每家每户一年到头做菜下饭就指着金秋季节这点收成,家家都像宝贵一样护着,平日里和睦相处的乡邻们,常常也会在油茶采摘季里,为搭界地顺手薅果的事起争执。也就三五天吧,第一阶段完成后,就进入了不分地界打扫战场的第二阶段。第一阶段采摘过程中,因为各种原因,树上的油茶果总会遗剩一些,太阳一晒,果实就会自动爆开,油黑的茶籽就会落到地上草丛荆棘里,乡邻们都会三五结伴上山去捡拾这些天赐珍品。每年这个季节,天大的事,母亲都先放一边,上山捡茶籽是金秋头号工作重点。很多城里人没有责任山的,就等乡下人家责任山采摘完后上山捡茶籽,眼神好的动作快的霸得蛮的,一天收成十多斤不是问题,一季下来能榨上五六十斤茶油,可解决大半年做菜用油问题。我们以前读小学搞勤工俭学,全校师生都要上山捡茶籽,每人有五斤任务。

油茶果从山上采摘下来后,得摊在鹅场晒几天,直到茶果全部爆开,形成壳籽混合体,然后进入壳籽完全分离的“择茶籽”阶段。“择茶籽”的做法,通常是每人一张筛子,扒满一筛子油茶果的壳籽混合体,用手一粒粒把茶籽从中择出来。那段时间我和弟弟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择茶籽”,择完两筛子母亲才允许我们去玩。短则十天,长到月余,“择茶籽”程序完成,再将纯茶籽过两个大太阳,就可以拉到油榨坊榨油了。在香飘十里油榨坊里,当自家的茶籽经过称重、熟炒、碎磨、灌压、上榨、压制等一整套程序,最后看到金黄的茶油从一滴滴到一股股从木榨的缝隙里流下来时,围观的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那种劳动转化为成果的喜悦感,由衷地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江南丘陵山岗,多产油茶。油茶为山茶科常绿小乔木,是我国江南丘陵地区最重要的食用油料树种,在中国已有两千多年栽培史。油茶树的适应性很强,耐贫瘠,抗干旱,种下树苗后,基本上就不用管了,农民只需在果熟蒂落时忙上一阵就行,不像田地作物,一年四季需要人照料培管。

我的家乡地处武陵山脉与洞庭湖平原过渡地带,全境千余平方公里,俱为典型的丘陵地貌,四季分明的气候条件,酸碱适度的红色土壤,理所当然成为油茶——这种中国特有经济树种最惬意的生长家园,我打小就是在一股茶油的馥郁香味中长大。可以说,是油茶滋养了我健康的身体,赋予了我为人处世的智慧。它给了我完整而快乐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它给了我人生最初的力量和胆魄,它让我心正目明,它让我敢于面对所有的人生风雨。

小时候,老屋后面那片油茶山就是我的乐园。趁着捡干柴的闲暇,和小伙伴们一起在林间追逐打闹,有时衣服被枯树枝刮破,回家被父母一顿竹笋爆肉,第二天照样不长记性地林间疯玩。那时油茶树下都很干净,掉落的树叶都作柴耙回去,树下有一些圆溜溜的小洞,里面有一种我们称作“干虾子”的软体状小虫,扯一根枞树针叶,抹一点唾液插进小洞,一会儿针叶就上下晃动,眼疾手快把针叶一下子提起来,一只“干虾子”就被钓了出来。就这个游戏,如果不是大人到了饭点喊我们回家,我们可以玩一整天也乐此不疲。那些高高矮矮姿态各异的油茶树,在童年的我的眼里,也是一些也有着各自不同名字的伙伴,有的叫“歪脖子”,有的叫“一边倒”,有的叫“油节疤”,有的叫“大蔸”,而它们会在四季不同的时节里,花样百出的表演着各种让我们欣喜的节目,单就一个菌类节目库就目不暇接。接连下两天雨后,树下会长出大片的“涨水菌”,还有一种传说让人吃了之后就会傻笑不止的“笑呵菌”,还有“伞把菌”“剥皮菌”“牛屎菌”“石灰菌”等不一而足,这些菌都不能吃,最搞笑的是“灰泡菌”,干了之后一踩上去,就冒出一团黄色的灰。能吃的有丝茅菌、茶花菌、绿豆菌等,最好吃的是一种我们俗称的“雁鹅菌”,书名叫“重阳菌”,深秋时节才有,据说是大雁从天上飞过时拉下的屎变成的,这种菌现在市面上卖到一百多元一斤。那时“雁鹅菌醡辣椒面糊”是每家都经常吃的一道菜,如果母亲午饭要做这个菜了,就会叫我“去后山上捡几个菌子来”,这后山也从来没让我空手而归过。春天的时候,油茶树发新叶结新果,有些新叶新果感染一种真菌后,会变异得又厚又大,叶片就像肿起来人的耳朵一样,我们叫“茶耳”,新果像吹起来的一个泡泡,我们叫“茶泡”,吃起来都是脆脆甜甜的。那时一群小伙伴早晨在山上边放牛,边寻茶耳茶泡,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直到炊烟升起,母亲扯着喉咙喊我们回家吃饭。

而油茶树价值最大就是果实榨出的油。茶油较之其他食用油,口感、香味、营养等方面都要胜出不少,有“东方橄榄油”之称,现在非精制的毛茶油每斤市值都六七十元了。我们小时候,家里餐桌上的菜品并不丰富,但母亲总能用几调羹茶油,就能做出至今都让我味蕾记忆深刻的菜肴。平常里,母亲做得较多的菜是茶油煎蛋,色泽金黄,一口下去,回味无穷;每年中秋节,母亲必定要做一道茶油炸仔鸡,外焦里嫩,唇齿绕香,至今都在我的记忆里;母亲还会将大米磨成粉,和剁碎的红辣椒混合,上坛腌制十天半个月,就成了酢辣椒粉,茶油炒酢辣椒粉是我们家乡一道特色佳肴,越回锅越好吃,只要闻闻,就会让人垂涎三尺……。那时,即便实在寻不出一碗像样的上桌菜了,母亲也会用把几个辣椒切碎,用两勺茶油炒至将焦未焦之际,趁锅底快要烧红的时候,滋的一下倒入大半葫芦瓢的水,加点盐,撒点葱花,待水开之后盛上来就成了一碗辣椒汤,油花椒花葱花浮于汤面,氤氲的热气香扑鼻官,涌动着食欲。那个时候,你根本不会想到那其实不过是一碗水,单就这个辣椒汤泡饭,我那时都能吃三四碗。要是桌上连一碗菜一个汤都没有,母亲就用茶油炒饭,一粒粒米饭被爆炒到金黄,在滚烫的锅里炸响跳跃,往往饭未出锅,那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喷香就已经弥漫在了那座简陋的土砖房,也弥漫在我整个童年和少年。贫瘠的年代,简单的餐桌,勤劳的母亲不过用几勺茶油,就过出了一个烟火人家有滋有味的生活。

时代发展日新月异,一个年代一个年代翻篇一样让人目不暇接,一切事物也在时代的涌动中焕发出新的生机,包括一枚小小的油茶果。这枚大自然馈赠给人间的精灵之果,过去仅仅只是解决人们的温饱问题,今天却成了很多地方引领乡村振兴的产业,从寻常百姓小小的餐桌上,走到了无比广阔的市场和天地。

多年以来,无论我在何处,脑海里总有一幅采摘油茶果的劳动场景,它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淡化,也没有随着远离故土而模糊。而儿时母亲那碗茶油炒饭的香味,也一直飘荡在我的记忆深处。在这股永远的茶油飘香中,我一次次走向远方,又一次次毅然归来。
(本文转自“刚子哥哥的菜园子”公众号)

编委:谭速成
编审:谢小玲
编辑:李小红
版式:卢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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