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与张贤亮话往昔:游街批斗竟成“美妙经历”
文摘
2025-01-11 08:06
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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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陆文夫、邓友梅、蒋子龙、张贤亮;前为叶君健。陆正伟摄于1995年3月26日贤亮兄在病逝前一个月,来到北京,想见几个老朋友。我接到电话,心中一震,莫非这是最后的告别?英国有一种专治肺癌的针剂,当时的价格,五千元一针,打了针,有反应,肺癌就可无虞;打了针,无反应,肺癌就无治。贤亮打了针后,身上痒,有反应,就说明他的病,能治好,朋友们都很高兴。我放下电话,就往北京赶,赶到北京后,贤亮却因病情有变,紧急住进医院,不许朋友探视,我们便没有见上最后一面。一位五十岁左右的旅游公司经理说:“张贤亮功德无量,像我这个年纪的性启蒙,就是读了他的小说……”还有其他朋友,相继讨论了张贤亮一些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对自己的影响。可见张贤亮在民间的影响之大。此后相当长的时间,网络和报刊上,发表了许多悼念张贤亮的文章,在文化界和群众中,可谓倍享哀荣。这有两个原因:一是他的作品影响力很大,二是他风格独具的个人的魅力。他的魅力来自命运和时间的磨砺,是个有故事的人。有些故事或真或假,但流传不可谓不广泛。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嘛:“对一个男人来说,没有故事,就没有魅力。”我熟识的一位杂志女编辑,去宁夏采访张贤亮回来,相当长的时间里口不离张贤亮,喜欢拿张贤亮做比喻……把张贤亮俊逸的照片,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扬言看一眼张贤亮的照片,比跟一些作家面对面交谈,更有味道。我结识张贤亮,是1979年的冬天。有一次晚饭后,在京西宾馆的院子里散步,碰在一起。他器识清爽,不像其带着浓重自身经历色彩的小说,一点看不出命运刻刀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我们彼此都读过对方的作品,他问我“乔厂长”为什么挨批,话题于是就扯开了……我在“特重体”车间的生产第一线,被监督劳动七八年,精神上的磨难,跟他被打成右派发配到西北,有相通之处。他讲了自己的一个细节,一下子让我喜欢上了他的心性和才情——有一次被卡车拉着去批斗,“地富反坏右”中,他排在最后,得以背靠车帮,坐在卡车上,但不能抬头东瞅西看。“罪行”严重的,则背插牌子或头戴高帽,站在卡车上。正是夏天,他低着脑袋,眼前竟是一双裸露的、虽不整洁、却很好看的女人腿。他根据这两条腿,开始想象这个女人的容貌、经历、为什么会成为今天批斗的重点对象……他讲那天的游街批斗,成了一次美妙的经历,造反派喊了多少口号,批判词如何激烈,他几乎没有在意,低着头完全沉浸在自己对眼前这个女批判对象的想象里。他还说要把这次批判经历,写成一篇小说。我惊奇于他的描述,坐在卡车上被游街批斗,竟然还有这份情致。心灵自洽,身经磨砺而不在意,乐在当下。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件事所表现出来的真实,坦然。这样的性格,我很喜欢。1984年夏末,第二次中美作家会议,在北京竹园宾馆举行。休息时间,几位中国作家和中国作协的领导,在房子里喝茶聊天,不知怎么就谈到了张贤亮。我口无遮拦,当着中国作协的领导,发了几句牢骚,为那时还不让张贤亮出国,抱不平,大意是以张贤亮的智慧和才华,到国外,只会为中国作家的形象加分。时隔不久,中国作协派团出国,就有了张贤亮的大名。国外大学对他个人的邀请,也变多了,从此后,他出国,跟在国内出差一样方便。有一年的作协主席团会,在上海召开,巴金老先生坐轮椅出席开幕式,会后和大家合影留念。那几天的会,每有闲暇,贤亮就拉我,陪他到上海一些重要的旅游街区,考察漂亮而简易的厕所。原来他的西部影城里,有些厕所,还是“明代的茅房”。他想将影城的厕所,全部更新升级。有时他会告诉我,今天影城又进账多少钱。他只要外出,影城的会计,每天都要用电话,向他报告当天的收支情况。他说在家的时候,每天早晨,他都要站在影城明代围墙的制高点上,数着一辆辆来影城参观的大巴,看每辆大巴上有多少人,大体就能算出当天的门票收入。后来我去银川,出机场一上公路,就会不断看到影城的大广告牌。它是宁夏的三大旅游景点之一,或许还是最火爆的一个。商业自由,是精神自由的重要内容,张贤亮可谓抓住了获得自由后的全部机会,无往而不通,在文学界卓卓一时。1985年,我发表了第一部长篇小说《蛇神》。当年冬天的主席团会,在国务院第一招待所,头一天晚上聚会聊天,平时话不多的陆文夫,突然说:“子龙的《蛇神》写的是张贤亮。”我心里一惊,吃够了小说被人对号入座的苦头,如果为此得罪了朋友,我宁可不写这部小说。于是赶紧解释:“实话实说,我写《蛇神》的时候,真没有想到贤亮,不可能以他为原型。”张贤亮接口说:“邵南孙(《蛇神》里的男主人公)是子龙心目中的男子汉。”他一句话化解了我的顾虑。当时社会上跟小说对号入座成风,并为此诉讼不断,贤亮的智慧和胸襟,令我动容。他想必也听到传言,读了《蛇神》,肯定了邵南孙是我刻意塑造的男子汉形象,说明即使如传言所说,是影射他,也无须怪我。2006年的主席团会,在张贤亮宁夏的西部影城里举行,我们住在银川市里,早饭后乘车去影视城。在城外下车,从城门口到开会的大厅,数十名明代武士装扮的人,上戴头盔,身披铠甲,手持长枪,威严雄壮地排列在道路两旁,欢迎我们,以示隆重。我参加了二十年的主席团会,那是规格最高的一次,称得上是穿越到明代的盛会。因为影城的所在地,还保留着明朝的围墙和一些建筑遗址,加上身着明代服装的工作人员,不能不让人产生错觉,真把自己当成明朝作家协会的成员了。那些装扮成明代武士的,都是当地农民。张贤亮的影城,为当地农村提供了三百多个就业机会,等于让三百多个家庭脱贫。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功德。他年轻时受尽磨难和摧残,还能得享高寿,我以为与此不无关系。也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广东举办笔会,在采访一个鞋厂的车间时,生产线上多是女工。张贤亮一派绅士风度,亲和力强,见一女工面色憔悴,便上前采访。他擅长与人沟通,三言两语后,那女工竟眼里含泪地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她的丈夫先来这边打工,一年前不再给家里寄钱,失去联系。家里老人治病没有钱,孩子要上学了也需要钱,她只好自己出来挣点钱。女工的故事触动了贤亮的神经,他转身找同行的人借钱。幸好作为东道主的广东省作协副主席吕雷,身上有四千元现金,张贤亮拿过来就塞给那位女工。他回到宁夏后,立即将这笔钱寄还给吕雷。豪爽,有气度,这是大家喜欢他的原因。仅我知道的,这样的小事,还有不少。他的前半生,活得非常沉重;当命运解除了他身上的枷锁,他便活得异常轻盈,活色生香。
原载:《朔方》(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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