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晚,从遥远的草原小镇宝昌,有朋友给我发来一段视频。他们几位小聚刚散,酒尽言欢,正一起往停车场去,我能听得到视频里猎猎作响的风声,飞舞着的雪花在昏黄路灯映衬下,全然失去了诗意的轻盈,用他们的话来说,吃饭前抬头还是满天繁星,这一会工夫,暴雪“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这样形容雪况,我还真第一次听说。笑过之后想想,记忆里还真是有那么点体验,少时在内蒙古草原生活的十八年里,真没少挨过这样“劈头盖脸”的雪。
草原正常气候就应该是春夏鲜花繁茂与绿草如茵,秋冬萧瑟满目与寒风厚雪,然而在我离开这些年来,多次听说过草原遭遇“枯冬”,整整一个冬季,下不来几场像样的雪,满山漫野的风沙,卷走了秋风播撒下的草种和富含水分的地皮,到了来年春天,就会出现草场大面积不能返青,溪流日渐枯竭的生态问题。
2015年8月,我回过一次锡林郭勒草原。据说,那一年是临近几年中,锡盟草原植被最旺盛的一年,就连对环境有着苛刻要求的柳兰花,都呈现出暴发式生长,柳兰沟的风景是那次“归乡”最美丽的收获。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就是年前连续下的那几场大雪,带来了丰沛的水源。草原生态跟人的休养一样,需要适当的调整和放松,就像我自己,离开内蒙古30多年,一直都觉得是在奋力疾行,那次回去,就好像给自己的精神放了一次假,连困扰多年的失眠,都好了。
我回内蒙古也是有个心愿,想去看看我的母校:锡林浩特市二中。1985年秋天,我初中毕业考入盟重点高中锡林浩特市二中,那一届高一年级四个班当中,专门有两个班级由盟各旗县学生组成,大约100人,俗称旗县班,能够从几千名初中应届毕业生中考上,实属不易。父亲带着我从宝昌来到锡林浩特市报到那天,下车就遇到当时二中的校长,也是他的老朋友郑宏智,我荣幸地成为那一届新生中唯一一个搭坐校长自行车来到学校的学生。
30年之后,当我再次回到锡林浩特,这座草原城市变化之大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以至于方位感混淆到有点找不到北。来之前,我从网上订了宾馆,打车直接送到门口,待办好入住手续,我向前台小哥打听:锡盟二中在什么地方?
小哥有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指了一下门口,说:“出门向北50米,过了红绿灯就是啊!”
真有点歪打正着之诧异!
我的记忆里,锡盟二中永远都是一帧灰黄色的老照片,土坯堆就的学校院墙,只在朝南的校门两侧是青砖砌成,正对校门的四层教学楼当年应该是新建不久,东边是一溜的联排学生宿舍,西边则是锅炉房、学生食堂等辅助设施,中间有好像是三排教师宿舍,这些宿舍无一不是旧教室改建,高大空旷,东西风来可以毫无顾忌一扫而过,就在这个校园里,我和我的同学们度过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期。
而那天当我再次站到二中门口,却完全没有了“昔日重来”之感,簇新的大门已经改朝西向,从校门望进去,所有的教学设施楼都是一体砖红色,齐整的院墙内,能看到的地方跟我的记忆里的半点也搭不上边。我静静地在门口看了几分钟,心里来时的那份激动与期待随着太阳西斜慢慢平息。
是的,二中还在,二中更漂亮了,但已经不是我念想中那个地方。
我怀念的那一溜平房宿舍,如今已经改建成联排楼房。记得初进入那间宿舍时,猛看到眼前十几架上下铺大铁床壮观的一字排开,还真给我吓了一跳。比我早到的同学们已经混熟了,正嘻嘻哈哈玩笑着,他们突然看到一个又瘦又小的男孩子出现在门口,愣愣地打量着室内,还以为我是来找人,有个同学就问:“你找谁?小孩儿!”
回忆到这个地方时,这句话好像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小孩儿”这个温暖的称呼从入学第一天开始就成了我的代称,一直到毕业多年,给我写信的同学,还是习惯性地称呼我为“小孩儿”!
秋天开学,转眼就是草原上最艰苦的冬季。
我们宿舍供暖只靠临近南边窗户下面的三组暖气片,床铺靠近一些的还稍稍能够感受到一丝暖意,而靠北墙的就只能靠意志力来体会温暖。那三年里只要进入腊月,锡盟几乎是三天一场大雪,两天一场小雪,没多久每个宿舍门口台阶上都积满了厚厚的冰,上来下去不得不格外小心。
宿舍同学都排了值日,值日生主要负责每天去食堂“打”饭,去水房“打”热水。我觉得最艰难的是一大早拎着一个大铝桶去给全宿舍的同学打热水洗漱,寒冷倒是次要,最难的是要把开水以最快的速度拎回来,不能失温太多,那不过200米的距离,天天都在演绎着雪上冲刺,我曾有一回气喘吁吁拎着水跑回来,踏上台阶的瞬间被滑倒了,水洒在门口,瞬间冰又厚了一层,又气又无奈,大哭了一场。
取水艰难,取饭也不易。学校实行以宿舍为团体的订饭制,每周末各宿舍值日生都要统计出下周就餐人数和每餐的数量,按照征订标准收取每个学生的饭票和菜票,然后到后勤去交款。之后的一周里,一日三餐,轮值“打饭”的两个同学都会在下课铃响后,飞奔回到宿舍,拎着一个菜桶和一个竹编的饭笸箩赶到食堂去排队买饭,天寒地冷的时候,能抢回一分钟时差,都觉得会多带回来饭菜一份暖意。
在宿舍等候的同学,都会自觉地把饭盒或饭盆按照顺序在地上排好队,由值日生一勺菜一勺饭的尽可能均分下来,等最后端到铺位就餐时候,几乎就是毛温,不得不再加入些开水,往往炒白菜就成了飘着几星油花的白菜汤。为了节约生活费,不少同学都是两个人订一份菜,拌在饭里吃个咸味而已,我高三一整年就是和邻班的好朋友徐国利一起轮流订饭,每次他打好菜都要跑到我这边“共享”,时不时还为了一块罕见的肉还你推我让。毕业后这些年,我跟很多同学都渐渐取得了联系,唯独这位“饭友”却一直杳无音信,始终都是一个遗憾。
除去这些生活的“寒”,那几年最不易的就是交通。每逢元月份我们放寒假的时候,必然是锡盟草原寒潮最盛旺之刻,为了能让每个学生平安返乡,学校都要大费周章,联系车辆,联系安保,确保安全。高二那年冬天锡盟草原遭遇特大雪灾,好几个旗县都不能正常通车,学生返乡的车得到政府的重点保障,我乘坐的那辆大巴车前面就增配有一台铲雪车开道,本来300公里七八个小时的车途,那次走了十几个小时,日暮时分,车子终于来到宝昌西大桥车站,下车的时候,我的两只脚已经冻得麻木,站在地上好长时间才慢慢恢复知觉。
学生时代的艰苦现在回忆起来都成了饶有兴趣的经历,对于我这个刚刚14岁的“小孩”,骤然离开家,适应起来还真不容易,每逢空闲必思亲,想家成了很多同学课余时间的主题,也就是从高一阶段,我开始写日记,把日间好多好多对“家”的思念点点滴滴都记录下来,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今,积累下来的日记本有100多本。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那三年的寄宿生活,我依旧像温室的花朵一样被培育在家里,那肯定不会有后来那么丰富的想象力和坦然面对生活中各种问题的能力,从这个角度看,锡盟二中是我的成熟之地。
1989年的1月22日,我在一个飞雪连绵的冬日,离开了内蒙古草原,24日清晨,来到了安徽萧县,那一天正好是我18岁的生日。我们一家人在临时租住的一套三间带院子民房里,吃了回到安徽的第一顿团圆饭。
晚上睡觉时,我仔细看了看房子的结构,这种皖北常见的砖瓦房同我们原来在内蒙住的房子,最大的区别就是没有屋顶,站在屋内抬头看,直接就是伞状的屋脊,可以清楚地看到钢筋水泥房梁间那一片一片用麦秸和芦苇编成的苇席,虽然最上面还有一层泥瓦覆盖,却根本没有办法实现完全的密合,熄灯之后,我能够看到房梁间隐隐约约清清冷冷的月光。
那天后半夜,我突然醒来,觉得脸上多了一点湿润感,睁开眼时,床头玻璃正映进来几丝路灯的光亮,在这暗黑里的光影中,有几粒雪花渗透过了屋顶瓦片间的缝隙,摇摇摆摆的飘落下来。
原来,那飞着的雪竟然是相通的,随着风,跨越了万水千山,跟着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