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王邦尧，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作品《草木如诗》《闲来展幅青山看》，作品散见《散文》《天涯》《江西文学》《文学与人生》《读者》等报刊杂志。
一直以来有一个遗憾，就是觉得关于闽南文化书写和表达的文学名篇太少，以至我要向别人推荐闽南文化相关书籍的时候，不得已借用了台湾萧丽红的《千江有水千江月》来替代，虽然它书写的是八十年代台湾乡下的人伦社会、风俗民情和社会秩序，但因为台湾与闽南一祖同宗，同根同源，从语言到文化都是一脉相承，所以也可以当闽南社会的风情画来看。还好，如今有了泉州本土作家蔡崇达的命运三部曲，他用故事塑造人物，用人物构建起自己地理上和精神上的故乡——泉州晋江东石镇，而这个小镇，也正是闽南的一个缩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蔡崇达的命运三部曲，是闽南的地方画卷，庶几可以代表当今现代的闽南。
如果说萧丽红的《千江有水千江月》是广义闽南文化的古典诗，明朗、清雅、高洁，那么蔡崇达的命运三部曲就是地方的浮世绘，世俗、直接、纷呈。萧丽红的《千江》是理想的社会秩序，蔡崇达的三部曲则是现实的世俗生活，一个是明朗月色下被月色温柔覆盖的诗意，一个则是炙热烈阳中直击命运的煎灼，但不管底色如何不同，他们的文本都共同且最终指向的都是故乡。
蔡崇达在《草民》的后记中明确指出：“我拼命在自己内心去找到他人的时候，也才知道，所有的写作，其实都是试图在为自己和他人生下故乡——于我们生命中出现的一个个灵魂，参与并构成了我们本身，他们是我们的来处，是构成也是安放我们灵魂的地方。他们是我们的故乡。”类似的表达，存在于很多作家的语言文字里，比如莫言说“作家写作都离不开故乡”，迟子建说“没有故乡就没有我的写作”，余华说“我写作就是回家”等等。蔡崇达用浮世绘的笔触书写了一个个故乡人物，为的也不过是让故乡这些人物在命运和时间的洪流里有名有姓，在文字里有灵魂，继而通过他们的存在，构建出一个明朗的、随时可以回去的故乡。因为他知道，自己最终的命运，同样是回归于这样一群人物的命运里，所有人的命运最终都将互相映现、交叠、融合并最终沉泯于虚无的时空，而唯有明晰了故乡，灵魂最终才有归处，心灵才会有所安，并且，当自己与故乡互相明晰，便有了可以互刻烙印的融合与存在，如边城与沈从文，高邮与汪曾祺，高密与莫言，李娟与阿勒泰等等。
为什么要那么辛苦地去构建和明晰故乡？这其实是一个潜藏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的问题，只要他足够地深入内心，把思想的触角一面无限向外地触及大千世界，一面又不断向下地触及内心深处，必然会触碰到这个问题，即我何所从来，何所构建，终归何处，意义何为？很多人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或多或少会考虑到这些问题，但受年龄与阅历所限，很难找到理想的答案，于是逐渐放弃思考，又把这个问题沉回心灵深处。但人到中年，物质生活比较安定，血脉里很多东西会觉醒，比如对传统文化的喜爱、对以往不屑的社会秩序的认同以及对灵魂的追问，对精神原乡的探索等等。或者，简而言之，当你意识到生活是孤寂的，生命是孤单的时候，你便会触及这些问题。而如何让自己不孤单，蔡崇达在书里明说了一个方法“人只有看见他人，内心才不会孤单——在任何一个痛苦人生的命题点上，总有众多魂灵试图陪伴着彼此”，还有一个他并未明说，但字里行间都指向的方法，就是找到自己精神的原乡。
在大众的认知里，故乡是生长的地方，熟悉的地方，能让人放松与回归的地方，这样的理解并没有大错，只是悬浮于表象，真正的故乡囊括了山川风物、世俗人情、社会秩序、民俗文化等等东西，是由天地人共同构建的一方热土，是可供驰骋悠游的山水田园，是共同生活的邻里乡亲，是传承悠久的公共秩序，是约定俗成的风俗习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很多人没有故乡。那些没有拥有过某一处山川河流的人，没有共同参与一群人生活，被家长里短的言语所关怀或伤害的人，没有参与过共同的民俗事件的人，没有故乡。他们只有居住地和家，没有可供心灵憩息的故乡。他们不知道山川草木对于性格心灵的塑造和品格性情的影响，不知道一群人群居的生活带来的过于拥挤的不适和互帮互助的温暖，不知道民俗活动对认知世界的看法改变，不知道自己如何被故乡构建，被现代社会消解，便会如无根的浮萍，总是孤独地飘荡。
幸好蔡崇达是知道的，他试图用这几年的写作，去一一分析故乡是如何构成他的。他知道东石的大陆与海港互相撕咬的秘密，由此知道痛苦撕咬下终究会形成沙滩——人们精神的栖息地和神庙，是与命运搏斗后求得的和平和安顿；他知道讨小海的曹操如何用一生活出自己的名字；知道不甘于命运的秋姨如何逆天抗命；观音阁的姐妹团又如何为了家庭与整个镇子去找菩萨理论，知道应莲如何用女人柔弱的身躯撑起世俗的道义……他知道故乡如何把一切仁智礼义信、坚韧、抗争、豁达、互助等好的品德分散到各个人身上，而最终由他自己的眼睛和心灵去收集并进行自我塑造，也知道每个故乡人物在自己心灵上的映现，明晰了故乡对自己的构建，由此用文字生下了故乡，回归了故乡。而读者也通过他对故乡的拆解与组合，沉潜入自己的心灵，回溯寻找自己心灵的故乡。只有当一个人像旁观者看待一棵小树如何成长一样看到自己如何被故乡构成与塑造，他的心灵才能得到最终的安抚，在孤独的时候，在面对那几个终极问题的时候，才能找到解决的方法与答案。可以说，故乡是身体成长的地方，也是心灵最终可以回归和沉睡的地方。
从文化意义来上讲，每个国人的精神原乡是一样的，但从地理意义而言，每个人的故乡又是不尽相同，所以，不是闽南的人也能读懂蔡崇达文中每个人物的故事并引起情绪的共鸣精神的共振，能理解他试图用故事构建故乡的做法，然而却只有闽南人，才能从他的文中读出闽南这一故乡，读出故乡人物故事带来独属于故乡的熟悉感和归属感，并在掩卷之后引起文化乡愁，引发如蔡崇达一样的对闽南这一故乡如何构建我们自身的思考。这两种差别让非闽南人看到一个个闽南人物发生的故事，而闽南人除了看到熟悉的如同就在身边的同乡之人，还看到人物后面掩藏的一座座庙宇，以及故事中若隐若现的三叔公。这就可以回答蔡崇达在书中提出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会生生不息，我们凭什么生生不息。凭的就是个人百折不挠的坚韧力量，不好言说的信仰力量以及团结互助的宗族力量，后面两者，很闽南。所以，我们可以说，蔡崇达用文字，生下了他闽南的故乡。从此我们说到东石和闽南可以联系起蔡崇达，说到蔡崇达可以联系起闽南，他们，已经彼此成就，互相烙印。而我们，闽南的读者，也在他的书中，有了比较明晰的，可以依赖和回归的闽南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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