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璀璨,满城灯火,装载锣鼓弦乐队的车缓缓前行,一路锣鼓喧天、弦乐不绝,丁壮手举鲤鱼灯、游龙来回舞动,鼓乐队伍中琴筝萧弦齐鸣,人们相拥随行,欢庆喜乐。此情此景,仿佛数百年前南宋辛弃疾名篇时空交错般在潮州再现——“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揭开狂欢的外衣,是庄重与野性、敬畏与享乐、凝聚与存续构成的潮人底色。在人们感叹年味越来越淡的今天,思旧念旧的潮人,却年复一年地编织着古老又灿烂的生活的希望。
古风下的持守
节日的起源与原始崇拜和与之相连的祭祀活动、禁忌行为有关。原始崇拜包括图腾崇拜、自然崇拜、祖先崇拜等。它产生于太古时代,根源于生产力低下情况下原始人类对于自然力的敬畏心理。当岁时节令与原始崇拜结合,节日便应运而生。
风与俗,是一方水土长期养成的价值观念和文化心理的体现。潮州人对于年的时间轴,以“时年八节”为刻度,分别为春节、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冬至、除夕,风俗不尽相同,但都必须祭拜祖宗。
节日积淀着民族风俗生活和传承的演化历史。这个由内陆向沿海迁徙的族群,骨子里有中原文化和海洋文化的基因。潮汕地区地少人多,潮人向来勇于向外开拓,陌生环境的不确定性因素,促使他们对本原的文化有坚不可摧的持守力。
“潮州有一种思旧的情怀,对以前的东西,不断珍视它,这就是思旧。”一番深度调研后,当代著名哲学家、哲学史家陈来有感而发。“一个文化现象,潮州人把它抓住了,并不断加以传承,这就是文化持守力,几代传承下去就变成潮州传统,这就是传统造就力。”黄挺更加明确指出,“潮汕人的节日民俗继承了宋明以来汉民族节日风俗的许多传统,包括春节。”
大年初一,潮州人拜年习惯来一句“新正如意”,其中的“新正”便是汉武帝时以正月一日为元旦,谓新正的说法,也是潮州话中春节的别称。
潮州人拜年的礼俗,与其他地方大致相同,无非走访亲友,互送祝福,又略有不同。大年初一早晨祭过祖先后,子孙要给长辈拜年,长辈要给子孙“压腰”(压岁钱),后又把送压岁钱范围从“尊长赐小儿者”拓展至经济独立或已婚的晚辈敬长辈的层面,“这使我国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得到弘扬。”潮州文史专家曾楚楠在《识小杂录》中写道。
“潮州历史文化的特色在于,它有一以贯之的、对自己被赋予的、所接受的斯文传承,对自己创造、发明、生产的历史文化的珍视感。这是潮州的天赋。”陈来指出,潮州是一个有不断传承的、生气流行的历史文化总体,历史文化的流行总体中的道是体、迹是用,在这一历史文化的洪流里,体现了潮州自己内在地具有一些特性,成为其禀赋。
“闹热”里的鲜活
唐宋以后,汉民族的节日风俗发生重大变化。尽管节日还保留着宗教迷信的色彩,但诸多祭祀和禁忌行为的初始意义和神秘气氛已经逐渐消解,仪式改变了性质,喜庆欢乐的成分加强了,节日的文化风俗内容更加丰富多彩。
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潮州人来说,春节里的“闹热”,占据了大部分年味记忆。萦绕于乡间百姓家门口的潮州音乐、潮州大锣鼓,庙宇前令人“看入了神”的潮剧、木偶戏等民间娱乐节目,在成为潮州丰繁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今天,仍依托节庆的载体,在潮人的生活中鲜活地演绎。
今年春节前两周,珠海音乐学院学生现场演奏潮州音乐《画眉跳架》的视频在潮州人的朋友圈刷屏,底下留言热评“潮州人的DNA动了”“潮州的年味来了”。
潮州人的春节,是从锣鼓声开始的。春节将近时,村社锣鼓队便会加紧操练,以期在春节期间巡游中顺利演出。但这场演出的主要观众不是游客,舞台也不设在某个音乐厅,而是跟随出巡的“老爷”,在村里走街串巷,巡回游行,既是娱神,也给村中各家各户和商铺观看,图的是一个“闹热(潮州话读‘劳热’)”。
锣鼓标旗队往往是这场活动的看点之一,潮俗称之为“营大锣鼓”。潮汕地区锣鼓标旗巡游源于南宋时临安送新酒的出游活动,经潮人引入,兼容潮剧、潮州大锣鼓等具有潮汕特色的民间艺术,逐渐发展而成。清康熙时吴震方《岭南杂记》记载:“潮州灯节,有鱼龙之戏,又每夕各坊市扮唱秧歌,与京师无异。”
营老爷当天,庙前还要“做大戏(演潮剧)”“抽纸影(演铁枝木偶戏)”,人们忙完祭拜事宜后,提早吃完饭,担着凳子准点到戏台前霸位看戏。戏班一般会演出“节庆限定款”潮剧“五福连”,包含《十仙庆寿》《跳加冠》《仙姬送子》《京城会》四出象征“功名财子寿”的潮州戏,有祈福寓意。即便居住点从乡村移到城市,住在高楼里的人,也会在初一二当天一早在家播放DVD版“五福连”,以喜乐环绕住宅,祈愿新年吉祥。
狂欢中的家国
一场游神赛会,看到的是一个怎样的潮州?一个节日,看到了怎样的潮人?狂欢的海洋底下,是标旗上、祠堂里“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家国情怀,是族群内部对相拥温度的强烈感知,对凝聚力量的不断塑造。
大年正月初十下午,磷溪镇塘边村恭迎圣驾锣鼓标旗队伍环村巡游。丁池(化名)奔走在标旗队伍前后协助维护秩序:“后面的跟上,跟上!小朋友们把精气神提起来。”巡游中,不时有外乡朋友跟他打招呼,他也会自豪地介绍队伍里的后生。“你看,这是我们村的大学生丁梓鸿,这是我们村在深圳的知名设计师丁伟明,他们都来加入村里的巡游。”
丁池在塘边村,是村里的热心人。40多年来,丁池没有离开过磷溪镇,塘边村是他的家,塘边的事是他的事,塘边的荣光也是他的骄傲。
“营老爷不仅为了祈求平安,更是借助这场仪式,把全村人凝聚起来。”游行队伍终点来到村里的三山王庙,丁池说,每年营老爷之前,每家每户都会循例“题钱”,众筹举办这场盛会,通过一年又一年的团聚,不断增强身份认同和集体记忆,尤其让年轻一代和在外发展的村民记得这片土地,这份乡情。
四年前,鹳巢乡还没有一支大型的锣鼓队,往往是八个社轮流主持操办每年正月初二这场巡游,各自为政,规模大小不一,组织起来也繁琐。2021年,族老们商量着发动乡里有为人士捐资,成立鹳巢锣鼓队,把现有的锣鼓班整合起来,培养更多孩子加入锣鼓队,做大活动规模。这样,不管轮到哪个社主办,全村人年年都能看到“营大锣鼓”。
乡里的年轻人都乐于促成这件事,纷纷捐资支持,有的联系定制巡游服装、有的采买乐器设备,“现在看到村里有这么大的一支锣鼓队,特别骄傲特别自豪”。李仰龙说,以前鹳巢乡有8个社,全为李姓族人,每年的巡游活动也都仅由这八个社参加。去年他们邀请附近“张厝拢”和“埠头”两个社加入巡游活动,形成一个大鹳巢的整体,大家一起来办好这场盛事,展现全乡的向心力和凝聚力。
■延伸
卤鹅里的年味
潮州的年味,既在热闹的巡游里,也在日常的三餐中。
鹳巢乡村民李俊仁记忆里的年味,是家乡那一坛醇厚的卤味。小时候,家中兄弟姐妹5人,想要实现“卤鹅自由”,只有在春节。年底,家里人会在村中抓小鹅来养,李俊仁是老三,负责到田洋里挖些萝卜叶子,拌着粗糠喂鹅,把小鹅喂饱了,便赶它去池塘边洗澡。带着吃卤鹅的热切期待,如此日复一日,年关也越来越近了。
李俊仁的儿子在澳大利亚定居,继承了父亲的味蕾,时常也会冒起对卤鹅的念想。年前,儿子从澳大利亚回来,为村里办巡游活动捐上一笔善款。李俊仁在村里捐款人上写上儿子的名字时,内心仿佛有一股暖流:“不管走到哪,要记得怀乡念祖。儿子今天,回家了。”
编审:纪家荣
责编:曾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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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