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居沪上，耽于茶，偶遣文字分行。
大都诗选
躺平，旧得暗红的竹榻如枯藤
缠住干燥皲裂的小院
微风，火辣辣地热，推送的呼噜
老是焦缺了一些音节
夜深，梦浅，似有人影
从老井爬出，盘桓在
风一刮，就要飘走的稻丛
那影子空壳般蹲着，点燃的烟
熏出几只鸣虫，干瘪、粘手
拉起的弧线由于缺乏弹性，跌跌撞撞
只有一只飞到圩堤的另一边，那里
抽水机正在突突地干响
湖面业已退萎
浅露在淤泥的鱼，鳍翅僵硬
像雪后的山峰
而躺在竹榻上的人
缓缓融化的梦境如冰河
绕着稻田回转，他愉悦地翻了翻身
宽厚的脊梁缓缓耸动
受其感染的浮云轻轻摇曳
落在后背的月光抱起汗珠
像抱起能溯源的雨
浮云厚硕、低徊，它在湖水中的邈远
犹如紫薇不尽铺陈的物哀
风中传来的声音倘若经过竹林
将摇曳出纤细的微光
这一闪而过的微光
这涣散而不消弭的声音
抓蟋蟀之人背影澄明
如入秘境。熟透之果
自由落下，这将是蚁群的秘境
酣睡的猫被惊醒
爬上屋顶，抬高的呼噜
静穆如脊兽，吸纳起八极
薄如蝉翼的沁凉、发皱的橙黄
蓝湛湛的时光溶进瓦片，不再流淌
江水静悠，游船明晃晃地漂
来福士外墙灯亮时
被人群挤压的闷热，似乎泛出一层
铜质的轻
洪崖洞通透得像一只灯笼
那么多凹造型的人隔江争捧着
千厮门大桥实乃一副好案几
九开八闭的山城史
可一笔写就
风过蔷薇，风过农家的午后
尚无六月的刀痕，尚无
捂不住的持重，像那几只蝴蝶
在园子里慢慢地飞
慢慢地落。它们对蔷薇
茄子、黄瓜、辣椒开出的花
均衡地，用嗅觉扫扫码
白头鹎闲淡的叫声
如藤蔓的影子越拖越长
母亲弓着腰，即便在拔草
也会用细微的余光罩住
每一枚新生瓜果
初触阳光的怯怯唇语
你引瓯注水，置荔碳红炉
升温的清泉会吐纳出
曾吸收的声音：虫鸣、鸟语
酣笑、松涛、以及从山谷扬向峰岗的凤笛
似有月光逆笛声滑下
而轻雾舒卷，玻璃橱柜上有星辰
一闪而过的沉静。这没什么
对这一流逝，你的目光将随时补充
我们围着茶台而坐，看枯芽
在你指间鲜活。暗香浮动
并没有一朵花儿反季现身
但你说倘若独自枯坐，有时
会与壶中陈年叶片相替换
返青在荒僻之野，那里岁月固执
风声孤傲，阳光力不从心
在尚温的盖内，在渐凉的杯底
在悄然黯淡于万家灯火的夕照里
仍有余香，透亮，微甘
像汽车散射过来的光斑
它们又是如何摆脱消弥的
在我体内集聚、晶亮、游走
倘若我坐于你说的溪边，它们
会不会照亮这一坡茶园？我确信
你伺茶的纤手定能借一瓢溪水
给遁世者续上一壶不想返程的药
整个上午，我们攀着岩骨谈论芽叶的山头主义
谈论那些腰身幽微、诱使味蕾炸裂
的高杆单株。砂铫里的山泉平息又沸腾
直立起来的水有巅峰绵延的蓄势
那漫无的外延，隐秘的内存
让一壶茶的美学如此辽阔
人世，将隐入界线虚无的角落
这惹无可扰的空寂
这漫漶在舌喉又清新在际辰的气韵
——阳光通赞，暮色与星光顾盼良久
我们因此一直明亮着，如手中的玲珑瓷
初秋多汁，梧桐树下的黄昏
有液态之美，有时像口深井
有时像浩浩江湖，涉水的人
收起胸中的翻腾。仿佛
希腊咖啡的醇厚是最宜栖身的沙洲
吧台是最有坡度的浪
扫一扫二维码，可扫出
蒙娜丽莎。她螺髻斜垂
用艾叶、香草、鱼鳞，清澈的面粉
秘制，能洄游的提拉米苏
罗马钟有节制地敲响，立柱，拱券
铸铁马灯下，三角钢琴里的旧时光
轻轻晃荡
午夜，光线将更柔和。墙上的画
钤着隐秘的古意
和她清新的签名，这是被顾客
所仰慕的第三才艺。有时
她会让你拿起一只马克杯放在耳边
倾听一只蝴蝶，在她朗诵的诗韵上破蛹
沉醉与苏醒，将调和成一杯
卡布基诺，内心的浮力如绕峰的游云
午后的西风有温顺的睡意，落叶无款
行道树的美学须借一只乌鸫
破题。阳光蓬松
对面的高楼陷进一汪深蓝里
也酥软了你的鼻子与腿肚
一起发酸。而外卖小哥
仍在云山路上疾驰，保温箱里的小笼包
糖醋排条也许出自夜东京
也许来自至真园。这并不会冲淡
楼下阿宝面馆腾起的雾气
他家面条有Q弹宛转的欲望
他家面条有K线暗合的玄机
更宛转的是绿化带的梅枝
绕过二楼防盗铝条，伸进飘窗
与梅森瓷瓶暗合成线装书上疏淡的拼图
装不装水，有没有夕照
仅需一炉炭火，这枝病句
盛大出的安静足能缠住我们
——麦浪依稀在不远处颤动
丝瓜的藤蔓爬满村口的柳树
有几条垂下来触及井沿
被南风绷紧、缚住，又轻轻晃荡
似有轱辘转动的声音
悬停其上。它的内心含蓄而沉静
它是往昔的收集者，它是
春天路过的又一个年轮，也是
对煮粥、熬药、烹小鲜永无偏见的贯通
它形容枯槁，仍能逸出
令你探头一照的亲近
仍能圈住一些东西
譬如雨水、明月、一旁藤椅上
呼噜人未从说出的梦呓。仍有
肃肃飞鸿将它的影子衔到茶台
——“式饮庶几，涤暍蠲忿”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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