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赏｜顾随·《鹧鸪天》五十首

《宋词全集》共收录词作14932首，词牌1107个，盘点词牌出现总数发现，最热门的十大词牌分别是——浣溪沙（658次）、水调歌头（527次）、鹧鸪天（479次）、菩萨蛮（446次）、满江红（362次）、临江仙（348次）、西江月（324次）、念奴娇（306次）、点绛唇（293次）、清平乐（283次）。

《鹧鸪天》 又名思佳客、醉梅花、半死梧、剪朝霞等，作为北宋初年才有的词牌，能跻身热门词牌第三位，足见其受喜爱程度。又因这一词牌填出的词作题材极广，可用来表达婉约、豪放、哀怨、超脱等各种忧乐不同的思想情感，所以历代词作者亦极众，诸如顾随、龙榆生、王国维、奕绘、顾太清、杨慎、元好问、韩元吉、晁端礼、范成大、贺铸、张孝祥、陆游、李之仪、叶梦得、晏几道、辛弃疾、朱敦儒、苏东坡、黄庭坚等文学大家均有多首妙绝传世之作。

 顾随   生于书香世家，河北清河人。中国韵文、散文作家，理论批评家、美学鉴赏家、讲授艺术家、禅学家、书法家、文化学术研著专家。毕业于北京大学，终身执教并从事于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曾于多所名校讲授中国古代文学，40多年桃李满天下，周汝昌、叶嘉莹、史树青等弟子更是成为享誉海内外的专家学者代表。

顾随一生共创作诗词作品494首，其中词作477首，《鹧鸪天》作为宋代热门词牌第三名，及至现当代依然广受诸多文学大家的喜爱，顾随亦是钟爱者之一，他填有《鹧鸪天》50首，可谓高产，通过「万事销磨是此生。无聊无赖谩多情」、「新苦恼，旧心精。廿年湖海一书生」、「己判同作流离子，好认他乡是故乡」、「身经大小百馀阵，羞说生前死后名」、「知到人生第几程。当前哀乐欠分明」、「相思谁道催人老。使我情怀更少年」、「少岁胸怀未肯平。中年哀乐更难胜」等词句不难看出，自幼身体孱弱、心性敏感的顾随，又生于最动荡的年代，加之16岁时母亲早逝的影响，令他创作出的词作多以悲伤为生命底色，展现出「以悲观之心态过乐观之生活」的风格。

GU SUI，ZHEGUTIAN POEM

【其一】

午睡醒来觉嫩寒。閒庭徐步袷衣单。园花未醒三春梦，山柳才吹四月绵。

愁不断，梦回环。共伊隔得几垂山。相思谁道催人老。使我情怀更少年。

记得飘零碧海滨。枫林霜染最相亲。而今辗转风沙里，尚有殷勤寄叶人。

真似假。假还真。常疑红叶是前身。夜深持向灯前看，怕有年时旧泪痕。

灯火楼台渐窈冥。长街寥落少人行。笼云月色浑疑睡，落地雪花似有声。

思辗转，恨飘零。春宵长忆济南城。隔窗暖雨潇潇下。出水芦芽短短生。

向晓阴阴向晚晴。又来此地过清明。黄云都带金银气，白雨还浮酒肉腥。

词不就，句难成。诗人莫怪少诗情。紫泥涨入桃花水，流过红桥不作声。

月影银灰更淡黄。深宵不寐又他乡。楼前杨叶潇潇雨，架上藤花细细香。

才小立。觉微凉。低头负手踱回廊。不知月子沈西去。却看随身影渐长。

一阵潇潇正打窗。窗前独立断无肠。故人昨夜三千里。秋雨今朝第一场。

思避暑，爱追凉。天时人事尽堪伤。己判同作流离子，好认他乡是故乡。

夏日游北海，时见空中有虫如蜻蜓而色黑。问生兄云：保定谓之黑老姆。秋雨竟日，追记前事，赋此自遣。

也是山巅与水涯。迟迟残日度楼台。一双白鹭翻空下，千朵红莲著意开。

无意绪，甚情怀。酽茶再进两三杯。忽惊黑姆当头见，莫是死神遣使来。

万事销磨是此生。无聊无赖谩多情。今秋又断江南信，独上高楼听雁声。

空洞洞，冷清清。朝来雨罢夜来晴。旧时庭院新明月，移过寒窗第几棂。

其九

绝代佳人独倚楼。薄情何处觅封侯。天连燕赵沈沈死，日下江河滚滚流。

红袖冷。绿云秋。泪珠欲滴又还收。自从读会灵均赋，不爱欢娱只爱愁。

其十

绝代佳人独倚阑。江头看惯去来船。当楼花似迎人笑，人笑花开似去年。

依旧是，著春衫。看看能否耐春寒。腰肢瘦到堪怜赴，不受人怜谩自怜。

其十一

绝代佳人独倚床。水沈销尽尚闻香。熏笼已爇罗衾暖，却拥云鬟懒卸妆。

曾记得，理丝簧。曲中也爱凤求凰。而今再把罗襦绣，便绣鸳鸯不绣双。

其十二

绝代佳人独敛眉。簪花插鬓故迟迟。妆成重复看鸾镜，不是含羞欲语时。

梁燕去，塞鸿归。熏香人自在深闺。今生判得情缘短，千转芳心尚恨谁。

点滴敲窗渐作声。棉衣犹觉夜寒生。不辞明日无花看，且喜今宵有雨听。

新苦恼，旧心精。廿年湖海一书生。只缘我是无家客，却被人呼面壁僧。

说到天涯自可哀。谁知何处是天涯。已看乳燕相将去，又见征鸿次第来。

空怅望，漫疑猜。自家情绪自安排。拚将眼泪双双落，换取心花瓣瓣开。

百尺高楼万盏灯。流光似水照人行。楼头谁倚阑干立，翘首长空望月明。

灯似月，月如星。最尘嚣处亦凄清。我来领取新诗意，踏步街头听市声。

说到人生剑已鸣。血花染得战袍腥。身经大小百馀阵，羞说生前死后名。

心未老，鬓犹青。尚堪鞍马事长征。秋空月落银河黯，认取明星是将星。

又是重阳叶落时。得风庭树各凄凄。纵教睡好原无梦，何必寒蛩彻夜啼。

天欲晓，月移西。起来还著旧秋衣。泪斑酒黦无寻处，敢向西风怨别离。

壮岁功名两卷词。单寒骨相本无奇。临流自把清臞照，不是胡儿是汉儿。

杨吐穗，柳垂丝。轻轻过到叶飞时。高山有尽天无尽，往古来今若个痴。

拨得心弦不住鸣。藕花池畔若为情。西山爽气朝来满，北国秋光雨后明。

将缱绻，作晶莹。词中今见玉溪生。薄晴催得桃开了，听到新莺第几声。

小院无人日影窗。新来渐渐觉天长。计时未到春三月，何处飞来燕一双。

千古事，九回肠。不须伤感与悲凉。相思恰似樽中酒，君若尝时细细尝。

雨后苔痕欲上阶。窗前夜合是谁栽。树犹如此垂垂老。岁不待人鼎鼎来。

车马过，起尘埃。黄云拥日下长街。艰难寂寞都尝遍，如海燕城斗大斋。

知是留春是送行。一栏芍药正鲜明。剧怜万木阴阴合，又听新蝉嘒嘒鸣。

还记得，玉溪生。诗中曾道碧无情。杜鹃啼得馀春在，送尽春归是此声。

知到人生第几程。当前哀乐欠分明。他乡未是飘零惯，却把还家当旅行。

判扰扰，莫惺惺。江南山比故山青。还乡梦与江南梦，可惜今宵俱不成。

真个先生老酒狂。难消伤感与悲凉。明年花比今年好，底事今年欲断肠。

灯照眼。月当窗。閒中滋味似穷忙。长江后浪催前浪，作弄长江尔许长。

九陌缁尘染素襟。秋阴才了又春阴。欢情已似花零落，诗思还同酒浅深。

长夜饮，十分斟。倩谁听我醉中吟。回肠荡气无人会，况复年来寂寞心。

一片生机未可当。试看东海浴朝阳。清眸点水澄潭影，笑靥生花散乳香。

尘满面，鬓盈霜。生身谁不有爷娘。可怜往事思量遍，不记当初似汝长。

【其二十七 旧作此词，稿弃故纸堆中，一夕为鼠子衔出，重吟一过，未能割弃，因复录此】

旧日郊居爱醉眠。酒醒拄杖绕湖边。春来柳发能梳月，雨后蚊雷欲沸天。

今隐市，只随缘。尘嚣一任到窗前。东风吹尽丁香雪，一架藤萝生夏寒。

同是燕南赵北人，相逢一面亦前因。壮年豪气淩江海，老去诗篇泣鬼神。

消白日，上青云。更无一字不清真。文章自是千秋业，肯与齐梁作后尘。

落日秋风蜀道难。举头西北望长安。已教雾锁江边树，那更云低剑外山。

逃绊锁，耐饥寒。黄昏独自掩禅关。袈裟犹是京尘染，一卷华严带泪看。

四十光阴比似飞。芒鞋踏破又重回。依依弱柳情何限，隐隐群山碧四围。

抬望眼，对斜晖。人民城郭是耶非。撑天十丈双华表，可是无人化鹤归。

四十光阴下水船。看花饮酒自年年。夜乌啼醒钧天梦。明夕如霜到枕边。

何限恨，十分寒。披衣独自倚阑干。长安万户深宵里，露冷风高俱闭关。

不是新来怯凭栏。小红楼外万重山。自添沈水烧心篆，一任罗衣透体寒。

凝泪眼，画眉弯。更翻旧谱待君看。黄河尚有澄清日，不信相逢尔许难。

日日尊前赋式微。今宵景物未全非。银河徐转星无数，碧岭犹衔月半规。

山北向，雁南飞。临分曾嘱伴春回。相思不惜柔肠断，莫使芳心一寸灰。

莫莫休休意自甘。穷愁早与病相兼。谁同犀首无何饮，也似嵇生七不堪。

搔自首。检青衫。脂痕粉渍俱尘淹。深情会得欧公语，过尽韶光不可添。

少岁胸怀未肯平。中年哀乐更难胜。云山孤鹤归何晚，风雨寒鸡时一鸣。

心耿耿。意惺惺。铅华丝竹俱牵情。都将三载无穷恨，换尽先生两鬓青。

苦住谁言岁月迟。九城又到雪飞时。凄凉开府吟哀赋，憔悴安仁叹鬓丝。

愁易了，恨难支。灯前枉是说相思。故人问我南游意，露重霜寒有雁知。

一半秋江雾影涵。依依残照下西崦。谁知红袖临高阁，正倚危阑看远帆。

愁脉脉，恨厌厌。今宵无梦到江南。青天不似青山远，耿耿星河覆画檐。

城外遥山渐杳冥。北湖波冷欲生冰。谁家美酒犹堪醉，满市哀弦不忍听。

添恨绪，减诗情。江南昨夜梦中行。一番雨打风吹后，尚有高枝下落英。

谁唱阳关第四声。又牵当日别离情。一生也认愁中度，此曲那堪醉里听。

眉月小。鬓云轻。罗巾淹泪半春冰。暖香熏遍鸳鸯锦，不信今宵梦易成。

不是销魂是断魂。漫流双泪说离分。更无巫峡堪行雨，从此萧郎是路人。

情脉脉，忆真真。危阑几度凭残曛。可怜极目高城外，只有西山倚暮云。

九陌无尘静市声。红楼一角燕双轻。长条雨后留残照，飞絮风前并落英。

谁识我，此间行。临流羞见鬓星星。可怜惟有河边树，曾伴先生客旧京。

一梦钧天只惘然。日欢新恨自萦牵。试沿流水寻芳草，但得无风即好天。

怜此日。忆从前。为云为雨更为烟。朱楼碧瓦今犹在，犹在残霞落日边。

高树呜蝉取次稀。新凉已解袭罗衣。一天云散惟凝碧，九陌晴初尚有泥。

花澹澹，柳凄凄。后期无奈是佳期。今宵十二阑干外。已是秋风更莫疑。

老去从教壮志灰。那堪中岁已长悲。篆香不断凉先到，蜡泪成堆梦未回。

星历落，雾霏微。遥山新月俱如眉。寒花无数西风里，抱得秋情说向谁。

暴背茅檐太早生。病腰已自喜秋晴。花间黄蝶时双至，枝上残蝉忽一声。

经疾苦，未顽冥。几曾觉得此身轻。夕阳看下西崦去，卧诵床头一卷经。

谁识先生老更狂。病来犹自事篇章。羁身北地非吾土，稽首金天向法王。

才解夏，又重阳。红蕉缦烂转凄凉。今年都道秋光好，好似春光也断肠。

朝气新生漫古城，高楼一夕起峥嵘，翩翩白鸽飞千队。飐飐红旗带五星。

临白露，似清明，百花映日倍含情。忽然人海潮音作，汹涌「和平万岁」声。

其四十八

旧岁新年又送迎，沿河几日柳青青。冻蝇自暴窗前日，奋翼难穿纸一层。

身困守，意飞腾，醒时却梦梦时醒。楞严一卷从头会，不会无生会有生。

其四十九

自笑当年爱醉乡，于今合作别商量。试看故国江山好，方信人间意味长。

终夜想，镇天忙，心头亦自有炎凉。四十五日春来了，一任今宵万瓦霜。

真个年年岁岁情。欲风欲雨过清明。可怜树树青杨叶，已会萧萧夜雨声。

飞鸟影，不飞行。印泥鸿爪过前汀。小红楼下长河水，常保先生两鬓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