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乡文学》谭冰‖守墓人

文摘   2024-10-31 12:10   湖北  

读书就是生活 · 文化就是时尚

(第4941期)

守墓人

文/谭冰

山是脊梁,水是活力。大别山的男人,站着是柱子,躺着是梁。

——题记

他睡死在路上,狗们围着,其中一只出类拨萃者伸出了红的舌头舔它发湿的上唇。一个拎茶瓶的女人从盘旋的弯道而出,可怜地望着他与狗们,站在远处的树下,用手巾揩鼻涕。她几乎是边喊边扑倒在飞驰而来的车轮下。

石诚站在屋外那株香樟树旁边的崖嘴顶上,一声不吭地望着对面山头的盘山公路,痴痴望着,僵了一般。他的女人缩头缩脑地站在旁边,也痴痴往那边看。

对面山头插着一面猎猎飘扬的红旗,墨绿的灌木林遮挡住那些人。山头那边的牛车河水库,城里人称它温泉湖,从空中望去倒也水清色亮,天上的云和水库的雾交织在一起,恰如仙境一般。这时一架飞机隆隆飞进山沟,在水库上空盘旋,那面红旗被人左右摇晃起来。石磙他爸,听说这上头要把它搞成旅游区?石诚的女人将目光收回。日他娘的!人家看上它了。现在城里的人不图别的,就图有个消闲解闷的场所哩。

石诚的女人惶惶不安地又瞅了一眼对面山头的红旗,这么说,政府要让我们搬到别处去。不是搬,是赶!话刚落音,旁侧岩坎下传来脚步声,葛草覆盖的石壁拐弯处现出一个人来。石诚黑里透红的颈脖鼓起了很粗的青筋,嘴唇也哆嗦起来,这狗日的石磙,吓了老子一跳。你的狗们呢?黑虎!狗们踩着山道上的石阶一个劲往上窜,围住石诚又是舔又是叫,嘴里伸着红的舌头喘着粗气。黑虎!带狗们回屋去。狗们怏怏不快地摇头摆尾地离去。石磙是石诚的儿子,他跟老子说,那些人架着三脚镜在那儿勘察,还照相哩!石磙是跑着回来的,扶着那株香樟树喘气儿。石诚瞪石磙一眼,绕过女人走到院里去。院子正面是堂屋和睡房,两侧是厨房、猪圈和柴房,院子是用石头砌成,只齐腰,从墙上就能跳进去,狗们有时不从院门进。灰色的石头灰色的瓦,瓦檐下吊着一串串紫红的辣椒。院外没有墙隔断,鸡们钻进钻出,鸟们发出悦耳的吟唱,蒸蒸日上的雾气弥漫。这是一处典型的农家小院,在大别山随处可见。石诚双手背在腰后,似乎感到大势已去,脚一软,就一屁股落在堂屋门口那把黄灿灿的竹椅上。女人连忙知趣地走开,提着一篮猪草去喂猪们。石磙凑到他父石诚的面前,一脸的笑。他哪知道老子的心思。有一头猪抢食,女人愈看愈不顺眼,索性操起木棍朝抢食的猪劈头打去。

石诚从椅上跳起,慌忙跑到院外,手搭凉棚朝对面山头眺望。他吃惊地看见那面红旗从灌木丛里闪出,一班人朝坡下两峰之间的垭口慢慢移动,好象要沿着道道起伏的山梁往这边来。有一个戴太阳帽的人指了指石诚站的这个山头,跟其他人说着话。石诚警觉地凝听着,脸上微微沁出些鱼籽似的汗珠。

那班人象蚂蚁似地继续朝垭口移动。

石诚突然神经质地吼起来,嗬嗬嗬的。他象猎人要吓跑野猪似的,双臂随着吼声举起,狂暴地挥舞着,指关节甩得格格响,他那长满硬胡茬的喉头不停滚动着,宏大而粗犷的吼声就从那里炸出,震得山也跟着乱颤。他的身子摇晃起来,踉跄退了两步。

女人从猪圈跑出,喊她儿石磙,你爸疯了,手里的瓜瓢被门柱撞掉,磕在门槛旁的石凳上。

石磙在香樟树那里一把扶住他父石诚。

石诚没有说话,轻轻推开儿子,重新站稳脚。那个满口獠牙的野猪冲过来的幻觉没有了,面前又呈现出原来的那些山峦。

太阳这时挂在树梢上,那班人现在已走进垭口的绿了。这狗日的没走,他脸上现出疑惧的颜色,他忍不住站到院里去侧耳谛听起来。狗们越叫越凶,石诚渐渐地听到山道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黑虎率领狗们在香樟树旁围住一群人,且叫且退。石诚怕狗们伤人唬住了狗们,他看见一个人扛着那杆旗,紧接着岩坎后面跟上一行人,累得歪歪倒倒,象败仗的士兵,一齐涌到院门口。累死了,那个扛旗的人说。他把旗杆往地上一杵,裹着的旗子便一下滑落开了,在堂屋射出的灯光照射下红得耀眼。其他人也把肩上的东西卸下放在脚下,用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揩汗。

狗日的,他们没出山,扒到这边来了!石诚的脑袋嗡了一声。

那一群人的头儿向石诚说明来意,石诚阴沉着脸不吭声。石磙和他娘也从屋里出来。那一群人慢慢上前拥在他们头儿的背后,其中有个身材苗条的姑娘捅了背后什么人一下,吃吃地笑。有个戴太阳帽的家伙跑到柴房瞅了一眼,你这有大地铺呀!行行,我们就睡在里面。对了,有什么好吃的伙食住宿一起算,老乡你不亏的。突然他咋舌闭口,后面有人伸舌头吃笑。那家伙慢慢才看清站在面前的是一个怒容满面的怪人。这人两眼射出一股忿忿的火光,一双垂着的手臂在剧烈打颤,有一种怕人。

石磙和他娘站在石诚的背后,他打量那些人,又兴奋又好奇。石诚找到发泄的机会,对他蓦地吼道:滚回去!

喂!你们是来干什么的?石诚望着那群人问。

我们是来勘察温泉湖旅游区的,从牛车河水库来。那群人的头儿说。

狗日的,这下这里热闹了。

啊?对,旅游区热闹!那群人的头儿说。这里海拨一千多米,属大别山支脉,位于大别山南麓长江北端。远自龟峰而来,蜿蜒盘状,到此突兀而起,似猛虎跃起,山势绝悬,甲于一郡,素有鄂东泰山之誉。

石诚突然恐惧地举起双手吼道:嗬嗬嗬。他疯狂地挥舞双臂,脑袋冲在前面,像要扑上去撕咬似的。

站在屋檐下的石磙见父又要疯了,赶紧跑来与那群人一起搀住他。石磙他娘也闻声赶来。石诚在那群人头儿怀里挣扎着,吼叫着,他全身抽筋,口吐白沫,喉管呼哧呼哧响。他们抓住他的手和脚把他抬进了屋放在床上。石磙娘赶紧用湿毛巾捂在石诚头上。那群人面面相觑,不知咋回事。石诚折腾一阵后声音逐渐嗄哑,浑身乏力,刚才骇人的情形没有了,他不动地躺在床上恍惚睡去。

那群人头儿望着自己人挥手示意散去,说:老人没事儿。

黑虎带着狗们警惕地守卫着它的主人。

石磙把那群人安顿后弄得满头大汗,他关上堂屋的两扇大板门。石磙看着他娘在切明早猪们的早食,说父这病咋起的呢?石磙他娘盯着儿子叹了一口气说,这和刘麻子有关,还有,她没有继续说。

石磙看着娘的脸色缓下来,说:谁是刘麻子?

石磙娘说:你父不让人说。今天我告诉你。

那是一九二七年的秋天,黄安城陷入国民党手中,血雨腥风又笼罩在黄麻地区上空,敌人举起了屠刀,开始了大屠杀。共产党员程天怀手脚被钉在门板上,用刀砍断。另一共产党员秦绍勤钉在木板上,开膛剖腹挖心。敌人手段极其毒辣残忍。那时你父参加了黄麻暴动,大革命失败后,红军开始了长征。你父在一次战斗中负伤被留在大崎山芦柴坳养伤,他住在一家姓漆的人家。有一天夜里,刘麻子得到消息带着一帮国民党军来芦柴坳。砰的一声,门被踢开,无数的手电筒照得漆家三间黑屋如同白昼,恶狼似嚎叫声和村里的犬叫声震得四壁尘土飞扬。你父不翼而飞。

说来真险。那天晚上,漆家男人到镇上赶集回来时天色全黑。走到离村十里的邹湾看见一支队伍向芦柴坳方向开去,漆家的男人紧盯其后。有一个拿短枪的人说:抓到共产党赏银十块。漆家男人听了吓出一声冷汗,他端心的事终于来了。他凭着对当地的熟知,抄小路赶回芦柴坳留下女人和一个八岁的男孩在家,背起你父就跑,也不知翻过了几道山梁穿过了几处荆棘,才躲藏进了大崎山的一个山洞。

敌人扑空后,刘麻子将漆家女人祸害了,漆家八岁的小男孩像一头怒吼的狮子冲向刘麻子,一口咬掉了他的半个左耳。刘麻子抓住小男孩双手举起抛向了山谷。漆家女人不顾一切地冲向山谷。刘麻子捂着流血的耳朵,咬牙切齿地命令土兵一把火将漆家的房子烧了。他们开始大规模搜山。古时候大崎山叫大溪山,山上有四季不断地溪水源源外流,故名大溪山。山北有座接天山,接天山顶峰是个壁陡壁陡的陡石壁。上山要进一个石洞,这石洞叫鹞子翻身。穿过鹞子翻身洞就登上了接天山峰了。刘麻子象心中有数似的,专搜一个个神秘的山洞。他们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数百个敌人象簏子簏头发似的簏了多次,就是没有发现你父他们的人影。

原来接天山有一个高达数丈的悬崖峭壁,峭壁中间有一巨石腾空斜插,形成了一个天然洞穴。洞内可容纳数人,洞前怪石犬牙交错,荆棘丛生,野草、灌木、黄藤互相缠绕,象遮帘一般将洞穴掩盖得结结实实。刘麻子做梦也没想到大崎山还有这么一处藏身之处。

石磙娘讲到这,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石磙听到这,还是不明白他父的病是咋起来的。他要娘说,娘说困了,明儿还要上地干活呢。你也困了,去睡去。娘命令似的。石磙无奈,打着哈欠上床睡了。

清晨,石诚从他的睡梦中醒来,觉得脑袋快爆了似的。从东边的山口望去,已有一片红火的朝霞,大别山沐浴在玫瑰色的晨光里。

石诚突然想起昨晚的事,他披衣走到院里。黑虎和狗们一齐围向了石诚,受惊的鸡们咯咯乱窜,猪们在拼命地拱叫。那群男女被吵醒了,一个个坐起来打呵欠。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从柴房涌出来,一个姑娘一眼瞥见蹲在院门口板着脸抽烟的石诚,便停住笑闹,她明显地感到石诚对他们的敌意和怪谲。

石磙娘蒸了一锅馒头,煮了一吊锅锅粑粥,油炸了一盘花生米,炒了一碟酸豇豆,她把这些都搬到了院内的石桌上。忙完了早饭的事她才喊儿子石磙起来招呼那群人吃饭。

石磙忙穿好衣服跑出来,恰好看见那群人在父亲的严密监视下在院里水井旁洗漱。刹那间,他突然生出一个要跟这群人一起走的欲望,去过那种既新鲜又神密的生活。

石磙和娘在招呼那群人吃饭。石诚看着那群人的吃相,脸上掠过一丝狡猾的笑,这种笑只一忽儿。他抽着他的烟,他想我倒忘了对这帮家伙说,你们勘察也好规划也好,老子管不着。饭老子给你吃,想在老子头上打什么坏主意办不到!那片板粟林是老子一株一株栽的,还有山沟那片水袋田那是老子一锄一锄开出来的,老子不管你是哪里人,只要不坏老子的东西,你爱咋整我管不着。狗日的,从前把老子从前山赶后山,现在又想把老子赶出这山沟,呸,休想!石诚一脸的愤怒。

那群人吃完饭在整理各自的行囊,一个戴太阳帽的家伙将那杆猎猎舒展的红旗插在院外的香樟树旁,那红旗在晨风中飘扬。石诚望着这面红旗又陷入了那段艰难困苦的峰火岁月。

一九三一年的冬天,红五师在鄂豫皖与敌人展开了反围剿战。当时,国民党军第十旅刘麻子的队伍为长期盘踞大崎山,在牛车河水库不远的举水河一带强拉民夫,在大崎山周围的山头修筑碉堡十余座,弄得方园几十里村庄鸡犬不宁,老百姓无不怨声载道。为了巩固根据地,拨掉这颗钉在大崎山的钉子,师首长派人将这一带地形、敌碉堡和兵力分布情况摸清后,研究了一套拨钉打牙作战方案。命令很快下到红五师红四团,石诚所在的四团一营经过十余天激烈战斗,顽军的十几座碉堡被摧毁。刘麻子凭借五指峰天然地势继续负隅顽抗。五指峰碉堡三面悬崖峭壁,只有北面是一条山岭,战士们连攻两天无法接近,进攻只好暂停。

四团一营营部。石营长正和参谋们研究下一步作战计划,忽然通讯员一声报告打断了他们的讨论。石营长抬起头来,只见他浑身泥土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参谋长忙把他叫进屋,给他倒杯水,叫他喝口水慢慢说。通讯员喝了水后,向首长们汇报了战斗经过。石营长听了,沉思了片刻,然后微笑着拍了拍通讯员的肩说,莫急莫急,狗日的!让他刘麻子风流快活两天。小鬼,胜败乃兵家常事嘛。走,我们去看看再说。

一连阵地,战士们见营首长来了,一齐站起来,异口同声地说:营长,下命令吧!揍他刘麻子个狗日的。石营长把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坐下。告诉战士们心急吃不下热豆腐,仗有得大家打的,一句话说得战士们哈哈大笑。

石营长叫上作战参谋和一连长等几人沿着壕沟猫着腰钻进了齐腰深的葛草丛中,沿着崎岖的羊肠小道,一会儿就靠近了五指峰。他们隐蔽在一块竖立的大石头背后,石营长从连长手中拿过望远镜仔细地观察敌堡及周围的地形,并把望远镜递给作战参谋和一连长,要他们仔细看,回去再研究战斗计划。

五指峰战斗终于打响了。一个连打得只剩下一个排的兵力。五指峰上,敌人凭借天然洞穴的外围用大青石垒起个石堡。周围布满了地雷,一切常规武器都派不上用场,完全掐断通往狼山阵地的道路。胡大力他们冲到山腰便被堵住了。连续三轮爆破,都没人活着回来。一排长孙猴子眼晴通红,发疯地吼叫:有种的,跟我上!一个箭步跃出掩体。敌人的子弹像雨点一样压下来。胡大力一把抓住孙猴子拖进掩体。混蛋!孙猴子爬起扳住胡大力的肩膀吼着又要往掩体外冲。胡大力使劲将他按住。孙猴子一把抱住胡大力,就势一推,甩开胡大力,抢过一个战友手中的手榴弹,再次跃出掩体。孙猴子趁敌人换弹夹的间隙,穿过雷区,冲向石堡。一声巨响,孙猴子一头栽在弹坑里。胡大力傻了,掀掉钢灰,一拳击在青石上。他夺过机枪愤怒地向敌人扫射。孙猴子血流满面的在杂草丛中爬行。一个站立,一个箭步,一个猛扑,一个快跃,将整个身体连同捆绑的手榴弹一同掷向石堡。一声巨响,缺口打开了。战士们一阵怒吼赶着一阵怒吼往上冲,一个战士将一面红旗插上了大崎山上的五指峰……

石诚的双眼潮湿了。太阳帽举起那杆红旗走在那群人的前面,那个姑娘嘴里哼起了一曲大别山民歌:

满山杜鹃红似火[]

烧红了满天的白云朵

云朵化作了高扬的帆

风帆飘荡在岁月的河

古老的水牛古老的车[]

还唱着那支古老的歌

沉重的石磙沉重的磨[]

还拖着那个沉重的传说

山路弯弯好曲折

将军们的草鞋都走过

只要有你

只要有我

就不信治不了这穷山窝

满山杜鹃红似火

烧红了满天的白云朵

云朵化作了高扬的帆

风帆飘荡在岁月的河

大别山的故事大别山的歌

诉说当年的血与火

大别山的精神

大别山的锣

敲醒了今天今天的新生活

土地清贫又苦涩

却养育了我们的新中国

只要有你

只要有我

播下了种子就会有收获

……

石诚被那姑娘的歌声感动,他看着慢慢隐进灌木林的红旗,那一群生龙活虎的鲜活面容像放电影似在脑海里闪现。

太阳还未当顶,石磙的娘去了板栗林。石诚别了把镰刀在腰上,背着双手,穿过了板栗林,翻过了一道山岗,下到了一片坡地。就在这里,有一片坟地,靠西一端,便是那土地庙的遗址。由于年省已久,土地庙和坟地现在成了一片菜地。乱石垒起的一座座坟包也被人栽上了南瓜,几株柿树站在坟包的后面。石诚轻轻地拨开茂密的青藤,在第五棵柿树的坟包前,他看着这青黑色的残砖,用手抚摸着漆剑之墓,心里咋个都不平静,因为这砖的下面躺着的是他的救命恩人。每年的清明,他都要来这里给漆剑他们几位战友烧纸烧香,无论是风是雨,他都在倾心地听杜鹃花开的声音。

那年芦柴坳一劫,刘麻子带着队伍撤走后,石诚和漆家的男人回到芦柴坳,看见房屋被烧,乡亲们诉说了刘麻子将漆家女人强暴,儿子冲过去一口咬掉刘麻子的耳朵,儿子被丢下山崖,娘也冲向山崖的惨景。漆家的男人双膝跪地,双手捏紧的拳头拼命地击打地面,歇斯底地发出一阵阵悲戚愤怒的吼叫:我操你刘麻子的祖宗!乡亲们围过来,扶起漆家的男人。剑儿,你就跟石红军走吧。留有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石诚想到这,一行浑浊的老泪模糊了他的眼睛。他起身抽出腰上别的镰刀,将爬满坟包的青藤一镰一镰地割。这时,太阳火辣辣的,石诚一身的汗水,他干脆脱下那白背心。突然,他一镰下去,土坑里的东西露出来,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万道金光。他看见这闪闪发光的东西,便将浑身的力气运到手上,一把将它抓住。他的手被它划了一下,他将它拿到眼前,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他小心地松开五指,顿时怒火万丈,狗日的,哪个龟儿子这样缺德,把这破烂的照妖镜埋在这里?石诚用口舐手上流的血,往地上啐了一口狠狠地骂道。他上前拨去了坟上的几株小草,又用手捧起赭黄色的泥土撒在坟头上,然后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想心事。隔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说:好兄弟,你知道吗?这儿要成为旅游渡假区!当年我们当红军上山打游击,还不是为了过几天太平日子。你说呢?石诚垂下头来不出声,他用颤抖的声音央求道。寂静的山林,雾气湿透了柿树枝叶和草地的露珠早在太阳的光照下蒸发了,偶尔传来几声鸟啼,阳光下,一个庞大的山影默默地横移,在那里,山岗上有座纪念碑,远远望去显得悲壮肃穆。石诚心里清楚,他是留恋这里的山山水水,守护长眠在这片土地上的战友,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能唤起石诚对昔日的回忆。

刘家大院,门岗上那两个戴钢盔的国民党兵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见了穿青绸马褂的手拿纸扇刘麻子风风火火走进旅部,黄牛皮靴双脚一碰行了军礼。刘麻子努力挤出一脸笑来。

出了刘家大院,上了正街,太阳已经偏西了。天,一片浑浊,像似有雪。刘麻子心里愤愤地骂:狗日的,看我怎么收拾这帮泥腿子。

酒馆外的马路冷风抽来,几片黄叶从屋顶上飘下来,刘麻子的脸胀得血红,仗着酒劲,挡住女人伸过来的手臂跄跄地走出酒馆。

村子的东头,亮起了几盏耀眼的汽灯,村子如同白昼。场子外是一列列端着大枪的国民党兵,几挺歪把子机枪架在屋顶上,黑洞洞的枪口直指香樟树下的人群。有几个国民党兵正在村子里挨家挨户搜查,有两个国民党兵押着一个汉子。

刘麻子友善地说:你是红军?他指着那押来的汉子问。

刘麻子望着那押来的汉子。

刘麻子依旧平静地注视着人群,说:你们中间还有谁通共?他漫不经心地褪下白手套后用左手向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一群国民党兵子弹推上膛的撞击声,刘麻子的脸上露出杀机。

说?刘麻子蓦地加重了语气。

刘麻子用手一指那押来的汉子:漆剑,说!还有谁是你的同党?

刘麻子脸上露出了狞笑……

国民党兵押着漆剑离开了村子。

村里的房屋被国民党兵一把火烧了。

石诚想到这,满眼血光。狗日的刘麻子!

那杆红旗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小道上了山坡,那姑娘甜美的歌声还在石诚的耳畔响起。石诚心里感到奇怪,自己这辈子一点也不显疲倦,好象一辈子都在奔走,不停地往前奔走,好像要去寻找一个什么东西似的。

一辆黑色小轿车沿着牛车河水库的盘山公路往大崎山方向努力地蛇行。

车在山腰,脚边是牛车河谷,经年河水的冲刷,这里变得河谷幽深,水流湍急,奇石奇目。水是沁人心脾的碧绿,或流淌如交响乐;石是温润可人的洁白,或站立如雄狮吼太阳,或躺卧如猛虎吞大象。两边山岭上,满坡的红杜鹃迎风斗艳。库区四周群山环绕,溪河密布,素有三关、六寨、九河、十三峰之称。这种纯自然的世外桃园看了,心里头丁点儿的尘埃都消失殆尽。

车在石诚家门前嘎然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一老一少两位军人。

黑虎在叫。

石磙跑出院外,以为又是那勘察旅游区的一群人回来了,那杆红旗呢?他四处探望。但见两个军人走到香樟树旁。年轻的军人向石磙打听一个叫石伢子的人,现在的年纪有七十来岁。石磙听说是找他父的,忙把客人迎进屋。你们先休息,我去后山喊他们回来。说完一溜烟往院后跑去。

石诚和老伴回来了,一见两人站着,忙陪笑说,让客人久等了。实在对不起!请到堂屋里坐吧。

宾主坐定。石诚点燃叶子烟问道:请问首长从哪里来?不等年长的军人回话,年轻军人口快,忙说我们从北京来。他指着老军人说,这是我们军区司令员。我姓胡,叫胡京生。司令员递了一支烟给石诚说,我年纪大了,退下来了,让年轻同志来干吧。从报纸上看到你研究人工栽培天麻新技术的报道,我想离休以后也不能吃闲饭等死呀!这不向你学习取经来了。石诚一听,忙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说罢,两个老人哈哈大笑。

小胡在一旁插话,石大伯过去可能也是位军人,虽说上了年纪,仍有一股子劲,欲将余热献人类。嘿嘿,好你个聪明小胡,你算把我这老汉的心看透了。不瞒你们说,司令员,六十多年前我就是兵,要不是我受伤,说不定现在还穿着军装呢。这么说,你过去是红军战士罗?司令员听石诚说当过兵,想了解个究竟,急切地问:你是哪个部队的?石诚没有立即回答,他叭了一口叶子烟,然后抬起头望着司令员,觉得似曾相识,他突然反问司令员:你是哪个部队的?司令员感到这突如其来的发问有点奇怪,忙回答说:红四方面军的。你过去认识红一团的石营长?当然认识,我们是老战友。红军长征时,我留在地方打游击。后来听人说他在一次掩护军区机关转移,被国民党杀害了。我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说着,司令员沉痛地低下头来。你是不是叫漆剑?漆掌柜?石诚问得很急,司令员听到他的名字很是吃惊,一下抬起头,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石诚猛地站起来走到司令员面前说:老漆,你看我是谁?我叫石诚,乳名石伢子!我没有死。司令员一听说石伢子三个字一下子站起来,紧紧盯着石诚,眼光久久落在他身上。石诚的脸上满是刀刻的皱纹,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当年的影子。司令员经过长时间的审视后摇了摇头说:不象,一点不象。石诚见司令员老是认不出自已,顺手把裤子一绾说:你看这伤疤!司令员才恍然大悟。他回忆起一九二七年……是他,完全是他!就是石红军带我参加了红军。敬礼!营长同志。司令员一把抱住老战友,石诚也紧紧抱住自己的救命恩人,两人久久地不愿松手。

石磙他娘端出两碗老米洒,看见两个老头泪流满面抱在一起,先是惊讶,后来仿佛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悄悄地把碗放在桌上,看了一眼小胡,小胡也泪水盈眶,她轻轻走到两个老人身边试探地问道:你们过去认识?两个老头似乎如梦初醒,才松开各自的手擦着泪水。司令员指着石诚对石磙他娘说:嫂子,你看巧不巧?过去我们是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的战友,现在……一句话说得屋里的人哈哈大笑。石磙他娘对司令员和小胡说:趁热喝碗大别山的老米酒,打个尖。我这就去做几个菜,大家都痛快喝两杯,你们两个老战友吃饱喝足了,就闹它三天三夜吧!又是一阵笑声。

石磙听说父亲的老战友来了,忙骑着他的扬子江摩托去镇上买菜去了。

晚饭后,两个老战友各自点燃北京牌香烟,坐在院子里的南爪架下的石桌旁又拉开了话匣子。

石诚向司令员讲述了他与大别山的故事。

那是五月初的一个中午,我带着十几个人在大部队前面侦察敌情,负责征粮找住宿地。部队连翻了几个山头,来到了一块较平坦的坡地上休息,有几个战士把帽子摘下来遮住面部躺在地上。忽然,一个战士跑来对我说,前面不远的山脚下是块大平坝,有一家高墙大院,大门紧闭,打不开。我一听来劲了,心想,这下既能找到吃的,又可以安排后续部队的住宿。我马上布置警戒,带人下山去了。我们来到大门前一看,门是用很厚实的杉树做的,门的下半截是用铁皮包着钉上去的。几个战士一齐用劲都没有开,我的牛劲一下上来了,走上去就踹了几脚,门丝毫未动,我的脚却被严重挫伤,不大一会儿功夫就肿得象发酵的面粉一样,而且疼痛难忍,走起路来一跛一拐的,窝囊透了。从此,大家天天抬着我行军,到了举水旁的牛车河,我的伤由于缺医少药,更加严重。我知道,前面肯定有一场恶仗要打。由于我的冒失,给部队带来许多麻烦,严重的是影响部队的作战行动。我主动请求留在老乡家养伤。部队首长考虑到出了大别山就要往川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挺进,留下有利于伤腿的治疗,这样便同意了我的请求。

说来也巧,我被安排在一家姓石的单身铁匠家里。他每天为我找药,又要为我的安全操心。他把我藏在山洞里,有时他把我藏在庄稼棚里,深怕有坏人来把我抓走,每次挪地方,他把我背来背去,好在他铁匠活好,力气大,人缘不错。有一天,太阳当顶了,还没送饭来,我的肚子饿极了,心里更着急,但又不能马上出去。我原先就是吃了冒失的亏才落如此下场。现在想来只有忍耐。傍晚,我在草棚边摸了一根树棍拄着慢慢走出草棚,向石铁匠家走去。原来昨晚的暴风雨把石铁匠的房屋冲倒,石铁匠也不见了。我一下子坐在沟边哭了。后来,是村的一个挖草药的石大伯收留了我。黄麻暴动时,老人和老伴救过不少人。石大伯的儿子参加了暴动,至今杳无音讯。为了避嫌,我冒名做了他们的儿子。石姓一家,两个老人待我象亲儿子一样。对外人说,前几天回家,把脚扭伤了,在家躺着,不愿出门。两个老人对我说,你就安心在我家养伤,你还年轻,多说本地话,少出门,免得有些人疑心生暗鬼。我的伤在他们的精心调理下好了。伤一治好,我就想找部队。几次跑出家门,由于不晓得部队的行踪,又不便更多打听,始终没走成。记得有一次我到集镇上去,被国民党军队抓住了,是一个伙夫悄悄把我放了,我才逃回家。从此以后,石家老两口说什么也不再让我出远门了。在人烟稀少的大山里,也时常有国民党军队来搅肇。有一天,我和父上山挖药,走到半山腰,就听见路边一户人家传出女子的凄惨的呼叫声,我跑到这家门口从门缝往里看,有两个国民党兵正争搂抱一个妇女,我一脚踹开大门,一个箭步冲进去,用锄头对准一个国民党兵的脑壳就是一下,这家伙一下就松开手倒地了;另一个国民党兵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惊呆了,他放开女人,举枪对准我,就要扣动扳机,说时迟,那时快,父扬起挖药的山锄向他打去,只听那家伙哎呀一声也倒地了。我们收拾了两个祸害。父扶起那女人说:别哭了。快把两个畜牲帮忙抬到山沟里埋了,我们最好搬走躲避一下风头。就这样处理后,父晚上放火烧掉自家茅屋搬家走人。为了躲避国民党的追捕,我们先后几次搬家。两个老人为了留住我,将那女人与我成了亲。成亲的那天晚上,当我掀开新娘的红盖头时,我惊呆了,那新娘我好象是再什么地方见过,她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儿。但我始终没有想起来。

两个老人在解放前相继去世了。一解放,我就向党组织交出了自己的党证和原部队番号,以及因受伤留在地方养伤的证明材料。我参加了减租退押、清匪反霸、土地改革、互助合作化、人民公社、等运动。后来,我当了乡长。一九五八年的冬天,我被关进了我们自己的监狱。

为什么?司令员很惊讶。

一九五八年的夏收,地委一个副书记要我们乡谎报水稻亩产三万六千斤。我不服,与副书记辩论,他说要反我的右倾,把我弄到县上看守起来。在反右倾的会上,他不要我讲话,我气愤地说,乡里饿死了那么多人,你要负责任。被他叫人打了一顿,坐了两年牢。一九六二年,党组识甄别了我的问题,为我平了反,把我安排到县里当抓农业的副县长。文化大革命中,我被诬为假红军、假党员,批斗数十次。后来,他们把我整出了个什么精神分裂症,才摆休放人。工作没了,我带着老婆孩子回到山里,种起了天麻。哦,现在好了。

司令员听了,从石凳上站了起来。他拍着石诚的肩臂说,老战友,你不简单。来,我敬你一杯酒!

这一宿石磙他娘着实没睡踏实,晚上老做梦。鸡叫头遍的时候,她就起来了。昨晚他们说的那一夜话,躺在床上还在入神,这时脸上仍浮着一个甜甜的梦。灶堂里吐出来的火焰,把她的脸映红了,眸子照亮了。她愣了一会,又捂着脸。火势渐渐弱下去了,才猛地添把柴禾。她把鸡汤炖好,早上好叫客人尝一尝大别山人传统的煨罐鸡汤。石磙她娘呆呆地坐在床沿,房间内一片宁静。她用手捂住脸,似乎不敢看眼前的事实,这是怎么回事?它真可能发生吗?泪水顺着她的手指缝流淌下来,她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字来。她的心如同刀绞一般疼痈,她爱这个男人,他是她生命的全部。她无法忘记曾经的岁月,历史的是不能忽略的,有些关系和感情是深植在时间与空间的深层次里,因而无法转移……

早晨旭日映红满天云霞,门前两只花喜鹊在一棵槐树枝上喳喳地叫个不停,槐花坐在门前的槐树下纳鞋底。湾里的女娃就数她的手儿巧,挑花绣朵总比别的女孩快,总比别的女孩好。她的身材和相貌虽不能与大别山的杜鹃比美,却也有槐花的纯洁清香。尤其是她那双秀气的大眼睛弥补了她那张不善言词的嘴唇的不足,她那脸颊上杜鹃花一般的红晕常使人想起健康的幸福、青春的可爱。她从不肯闲坐,总爱搬张竹凳靠在门前那棵槐树下做起女人家的针线活来。门前,石坎底下是一条便道连接去黄州城的官道,常年有那些年纪嫩嫩的后生伢故意上门讨水喝,要借火柴抽烟。总是问这问那,磨磨蹲蹲,半天也放不开步子。有的人把男女相爱看得过分简单幼雅,离去不到半里就回头唱起情意绵绵的山歌来。

山歌不唱冷秋秋,

芝麻不榨不出油。

芝麻打油换菜籽,

菜籽打油姐梳头。

不风流来也风流。

……

一条板凳坐两人,

郎把脚儿翘姐身,

问声乖姐肯不肯,

隔条裤子隔条裙,

好比湖北隔南京。

……

槐花听多了,也不当回事,独自抿着嘴唇轻笑。她有了自已的男人家了,他就是隔壁山上的漆剑哥。她虽不会唱姐儿门前一棵槐,脚踏槐树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不好说出望郎来的情歌,但她会做鞋,她要做很多很多的鞋,等出嫁的那一天,男人的篮子装不完。大别山区有这个规矩,一个新嫁娘的价值往往是由鞋子的数量和针线的细密而定的。

四年了,槐花终于迎来了自已的嫁日。

早些时候,未婚夫漆剑就要他的老父亲六月初六到槐花屋里订日子讨口。她的娘想起从小将女儿盘大,眼见是个好帮手,一忽眼工夫却又象告翅的雀儿一样飞到别家的窝里去,心里有几分难以割舍。但为娘的明白,媳妇是自家的人,女儿是人家的人。俗话说留得过初一留不过十五。倒不如送亲家个明理人,娃们完了婚,做娘老子的也放心。从这天起,槐花的脸上天天都有一种发烧的感觉。每天她坐在门前槐树下纳鞋底,不时望着那弯弯曲曲的官道出神。她想啊想,她想起男人那结实的胸膛,时刻浮着微笑的嘴角,走路生风踩得石板冬冬作响的劲鼓鼓的样子,她的脸上就绽放出两朵红红的杜鹃花。娘说自己男人是个好后生伢,槐花就不好意思,可心里如同灌了蜜样甜,方圆十里八乡的姑娘没有一个不说他老实。槐花十七岁那年,出脱得象一朵沾满朝露的映山红。八月中秋节前几天,她上山去打板粟。打着打着,从树林里飞出一群马蜂来,围着槐花的花衣服猛蜇,槐花急得用双手捂住面颊大哭大叫,危急时,一个后生伢赶了过来。他一边喊槐花伏匐在草地上,一边脱下自己的青布对襟衣将槐花的花衣盖住。槐花睁眼一看,原来是隔壁山的漆剑,只见他穿着一件白背心,成群的马蜂立时向他发起攻击,槐花吓呆了,忙叫他快跑。漆剑身上被蜇了几口,十分疼痛,他沉住气在扎草把,只见他用火柴点着草把,熊熊的一把火击退了马蜂。群蜂败走了,槐花爬起来看见漆剑背上、胸脯上都浮肿起来,她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跑到人家丝瓜架上摘了几片叶,用口嚼烂放在马蜂蜇的红肿处,一双泪光莹莹的大眼睛深情地望着他,那一眼,直望得他有点不好意思了。槐花,你继续打吧!我要去做生活。给!槐花把衣服还给他:你心真好!从此,俩人悄悄好了起来。漆剑从小失去了母爱,跟着父亲在泥里雨里滚大。槐花说:你耐着性子等三年吧,讨口早了我娘不依……槐花不敢往下再想了,心里冬冬跳个不止。她强迫自已专心纳鞋底,可手不听使唤,有好几次针扎进肉里去了,尖尖的痛。她最后索性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痴痴地望着那弯弯曲曲连接通往黄州城的官道……

石磙他娘痛苦地扑在床上,紧紧地咬住枕头,心灵的痛苦和麻木几乎令她窒息。她五内俱焚,万念俱灰,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伤感。她走出房门,望着太阳爬上了山顶,石诚和儿子石磙带着司令员去山里转悠。院子里只有黑虎和狗们、鸡们、猪们在与自己一起,她坐在院里的石桌旁,望着槐花树上洁白的槐花一瓣一瓣地飘落,她的心也随着飘谢的槐花一样离开了自已,嘴角仿佛凝结着一缕凄然的笑容。她记得那次柿树林的一个夜晚,她和漆剑在林子里约会。俩人在草地上背靠在柿树下坐着,突然漆剑撒野了,他伸开铁箍似的双臂把槐花抱在怀里,但却不晓得用嘴亲她,等他意识到了,槐花已挣脱了身子,紧紧地倚在柿树上。她求道,莫这样!漆剑说,管那些!你要真心为我好,等嫁给你那天,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行不?漆剑觉得槐花说得在理,也就不强求她了。事后,槐花又有点后悔,怨自己做事太不近人情。想到这,石磙他娘扑哧地一声笑。石磙他娘突然觉得整个世界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本来相信,除了当年那个给她快乐和幸福的男人之外,再不会有另外一个男人走进自已的生活。人的感情是多么的可怕啊!自已的生命里始终想着这个她一生一世所爱的人,然而过去的一场劫难使这对恩爱夫妻天各一方,就是他毁了自已的梦,并且极有可能将她推入无爱的境地。残酷的现实告诉她,自己早晚要面对和正视这个现实。过去了的毕竟是一场梦,她与老伴石诚的爱是任何力量都无法分开的。在这个男人身边,她感到异乎寻常的满足。过去的时间,如悠悠的小溪任其静静地流淌。有一点她要告诉他,为了她们俩的儿子,她没有屈服刘麻子的污辱,她为了救儿子不顾一切地冲向山崖……

也许这就是各人的命吧!石磙他娘想。那年要不是一个打猎的老人救了她和虎子,哪有我娘俩的今天啊!

一座纪念碑袒露在骄阳下,漆剑觉得,这片光明渗透了自已的全部血肉和身心,他似乎走了整整一生,才走入这块用烈士鲜血浸染的土地。他从没有想到过,自已这一辈子还能当上将军。

从昨天到今天,他沉浸在浓烈的乡情里。面对这座纪念碑,他的心情无比沉重。他在老战友石诚的陪伴下缓缓走近纪念碑,他们向烈士们伫立、凭吊。当石诚带他来到一座坟前,他惊讶,怎么有人为我竖碑?他一脸的疑问。蓦地他一阵仰天长笑!我都成故人芳草了?

石诚、石磙、胡京生都愣住了,司令员今天怎么了?

司令员慢慢地用手拂去墓碑上被雨水溅起的泥垢,烈士漆剑之墓坦露在眼前,他突然转个身问石诚,谁立的?中共黄岗县人民政府。什么时间?一九五五年立。

司令员腮帮子上的肌肉跳了跳,面对眼前这座坟莹和碑林,心情复杂地发出一声感叹:老漆啊老漆,你可真是打不死的吴清华!你的这种韧劲是从哪儿来的呢?

司令员做梦也不会想到石诚是为自己和战友们守墓,他脑袋轰地一炸。昨天的相识,他给他带来了不少烦恼和忧虑。

早上醒来时石诚心里便掠过阵阵不安:这件事是不是发生得太快了一点?今后与老战友,与自己风雨走过五十年的妻子又将如何相处?我们一起的时光还会有多长?好在大家都是白发皓首的人。他虽说是这么想,但他心中真正的感受仍是惆帐万分。他是对得住谁?道德?良心?他全然不得其答。

司令员立在石诚身旁点着了一支烟,口中吐出烟雾,不禁暗自喟叹,在这个世界上,也许能够理解她、接受她的唯一男人,就是面前这个穿布衣吃粗粮的老战友石诚。有些时候,他又为槐花,也就是现在石磙他娘感到一丝欣慰,活着,比什么都好。他望着石诚佝偻的背影,感动一阵晕眩。他不习惯久站在阳光下,在黑暗里,他的思想如一道清澈的泉水,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而站在那么多战友倒下去的土地上,望着那高高巍然挺立的纪念碑,他陡然滋生了自惭形秽的感觉。

山风鼓了起来。

连绵起伏的山峦,漫山遍野的翠绿。广袤无垠的苍穹,洗过似的湛蓝。两旁的青纱帐中,只见晃动着一个个挥舞银锄除草的人们,光裸着的脊梁被汗水冲出了一条条汗壑。太阳照着清清的山泉水从岩台上象银丝吊下来,闪起亮晶晶的鱼花花水洗着青石板。风从柿树林中吹进来,在耳边呼呼地发出响声,带着一丝泥土的温馨,把燥热从身上佛去。

风响,司令员全然没有听到。他就这样站着,沉默。他心里有许多话想对战友说,他心里压抑得要命。

猛然间,从半空里落下一团彩球一样的东西,落在了司令员与石诚的面前,蹦跳了几下就不动了。

杜鹃!

一只受伤的杜鹃。

谁打的?

它一只翅膀拖在地上,挣扎着惊慌地往草里钻。

石诚一把逮住它。他察看这只杜鹃的伤,血还在流淌,它两只眼睛还在叽哩咕碌地转个不停。

司令员一看,心一阵酸楚。他摘来几张宽大的金刚藤叶子,放在嘴里嚼碎。石诚用双手捧着杜鹃。司令员将嚼碎的叶子敷在杜鹃的翅膀上,又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条白手帕撕下一绺给杜鹃包上。

司令员看到满手的血,那双浓眉下嵌着一对深遂的眼睛里,闪射出猎人眼里才有的光。他望着石诚手中受伤的杜鹃,又想起了那个稚嫩秀气的娃娃脸蛋……

山道上,一队国民党兵押着漆剑在蛇行。

北风吼,大雪纷飞。

好一个打猎的天气。

有人嚷叫。

一条溪岸前,山路积满厚雪,荆棘埋入雪中,只露出极少裹冰的光杆。横七竖八放倒的木头躺在地上,盖着雪被静静地睡着。刘麻子在岔路口上停下来,他勾腰看了看前面说:这是什么脚印?副官凑到刘麻子旁边,兴奋地对刘麻子说:报告旅长,那是麂子脚印!

这时,两只狼狗已沿着脚印闻过来。

有几个国民党兵在叽哩咕嘟地叫。

刘麻子警惕地环视周围,他命令队伍继续前进。

这当儿,惊慌失措的麂子竟朝漆剑的位置冲下山来,追随在它后边的狼狗下坡跑不羸,被它甩得老远。啊!一只漂亮的梅花麂。它突然看见我和国民党兵在溪边的雪地停了下来,兰色的眼睛警惕注视着周围,那金丝一般好看的毛在雪光映衬下闪着光泽。刘麻子掏出盒子枪抠动板机,那梅花麂子飞一般地跳入水中,跃上彼岸。霎时,它象被钉子钉住似的,立在对岸象一尊铜雕,一丝不动。

快打过河的麂子!刘麻子兴奋起来。

过河的麂子脚麻木了,快打呀!

刘麻子用手指向梅花麂子。

一群国民党兵扑向了麂子。

漆剑被孤零零甩在雪地。

说时迟那时快,早已潜伏在雪地的红军独立大队跃出一个娃娃脸将漆剑按倒在地,后面的战土一阵手榴弹一阵排枪过去,国民党兵倒了一大片。

娃娃脸和另一个赶来的战士架着漆剑往背山的垭口撤。突然,娃娃脸头部中了一弹,漆剑用手捧着娃娃脸,一手的血。

红军独立大队且战且退,退至垭口,刘麻子方才明白中了红军的伏击。

……

司令员的眼眶红了,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眶滚落下来。

石诚恍然大悟。他望着那只受伤的杜鹃,仿佛一下明白了什么。

车子沿着蜿蜒的盘山公路继续向大崎山方向行驶。

一上路,便见高大的杉木林遮天蔽日,树冠下面一条羊肠小道象一条凿深的巷子一样,沿着河岸的山坡,透过车的玻璃一边欣赏大自然的雕塑,一边继续向上攀登。

河中没有水,那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因经年的流水冲刷,呈现出千姿百态的的花纹图案。

陪同司令员上山的石诚靠在车上假眠。

司令员看见一簇簇鲜红鲜红的映山红向他奔来。

极目远眺,他心胸顿时无限开阔。环视四周,但见万峰潮涌。

司令员想,大崎山真是一座不同寻常的山。这里曾是他生命的摇篮,也曾有过欢乐的咆啸。传说大禹治水而后治山,从岐山直抵大别山的余脉大崎山,秦始皇巡视泰山后南下达淮河,翻越大崎山经黄州达鄂州,再顺江而上到达洞庭湖。在尔后的悠悠岁月里,这里经常弥漫起战争的硝烟和响起和平与光明的号角。元未红巾军领袖徐寿辉在此揭竿起义,建立天完帝国;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刘邓首长在此极目江淮,运筹帷幄,拉开了解放战争大反攻的渡江战役。

行进在这天地交汇处,摇看历史的烟云,大崎山骤然在他心中高高耸起。

这一刻,他才悟出自然之神奇,战争之残酷。

司令员沉默了,内心有一种无以言表的酸痛。

车翻过了一道岭又一道岭,向左一拐,眼前是一块山坪。几栋依山建造的楼房错落有致地藏在青山白云中,大崎山避暑山庄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在落日的余辉里闪着耀眼的光。

下车几个人走进宾馆小憩。

司令员用文明棍支撑着身躯爬上一处高坡。他的腿负过伤,爬坡登岩是借棍子的力量支撑。他和老首长石诚站在显圣崖上,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信步向前行走。山野里一片青绿,竹林是绿的,茶园是绿的,田里的稻子是绿的,一个绿的海洋。在这大片绿色和老姜色的岩石缝里开出的杜鹃花火样红,与兰色的天相辉映,别有一番风韵。百灵鸟在树上歌唱,布谷鸟从这山飞到那山,唱着催种的曲儿,一种悠闲自得的样子,叫人好生感慨。

真美啊!

石诚和司令员在一棵苍松面前停住,放眼东方,山峦绵绵,睛空万里,晚霞灿烂。这里是红十一、十五、二十五、二十七、二十八军诞生的地方,张体学、方毅、高敬亭、陈再道、刘西尧、郭述申、石川、文祥等老一辈革命家曾经在此战斗过,他们仿佛看见了战友们和敌人冲杀的场面。

阵地上硝烟滚滚,火光冲天。

敌人方阵排过来,企图突破红军防线。

石诚率领头扎红巾手持大刀的敢死队突入敌方阵一角,与敌人展开激烈的白刃战。

石连长手握大砍刀,一声怒吼,率先冲入敌阵,大砍刀左右开弓,连毙数敌,敌人的血溅了他满脸。

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小腿,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重重吐了一口唾沫,跛着脚继续同迎上来的敌人拼杀。

一个战士拉开了手榴弹的环冲向敌群,一声巨响,敌人倒下一片。

一片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

战斗结束,两名士兵将石连长抬到隐敝的山洞,喂了几口水,才使他慢慢苏醒过来。

老伙计!司令员拍着老首长石诚的手说:战争剥夺了人们的幸福和快乐,我们憎恨战争。只有和平,人民才能安宁、幸福,天下有情人才能相爱到永远!

石诚实在控制不住自已的感情,他要把他的爱人槐花和儿子虎子还活着的事告诉司令员。他紧握司令员的手,用力地晃动着。老伙计,你知道吗?司令员一把将石诚拉到怀里,紧紧抱着他说,我知道,我知道。石诚望着司令员一脸的茫然,他松开紧抱司令员的双臂。他仿佛又看见那群人和那个戴太阳帽的人扛着那杆红旗在晚风中猎猎飘扬,他突然面对大山一阵嗬嗬哟的,远处也传来一阵嗬嗬的回声,震得脚下的石板响。

石诚又犯病了。

石诚的儿石磙和胡京生把他弄到了宾馆。

司令员坐在床边,望着睡死的石诚,沉默无语。他脸颊上挂有少许的泪珠。

这一晚,司令员睡得不踏实。戎马一生几十年,槐花和虎子的影子老在他眼前晃。朦胧中,槐花在哄虎子睡。这天天气格外寒冷,他拨了拨烘笼里的火,手夹在长衫前襟下,坐在店里向内张望。撑灯时,山里人都早早地蜷缩在被窝里,那土丘上孤零零的几棵槐树一动不动地挺立在灰蒙蒙的空中,瘦弱的麦苗在坡地上铺了一层淡绿。他正准备关门。这时,弯路上走来一个人,肩上搭着褡裢,艰难地迈着步子躬腰爬上坡来。

掌柜,打二两酒!来人把褡裢搭在摊子前的板凳上,浑身冷得哆嗦,双手笼进黑棉袄里,说,切一盆豆腐干。

漆老板一面喊槐花张罗酒菜,一边打量这个人。这人约二十二三岁上下,蓬着头,国字脸,神色憔悴。好象在哪见过这人,

掌柜的,这儿到汉口还有多远?他把一蛊酒倒进肚里,问话声里还夹着喘气。

一百多里。

唉!他垂下头来,自言自语地说,赶得上么?明天……

他连喝了几蛊,身子觉得暖和些,抓上盘上的两个馒头,提起褡裢站起,只听哗啦一响,是现大洋!漆老板心里一动,看到外面天渐黑下来,劝他说住一夜再走。他欲跨出门,漆老板急忙把他拉住说:老乡,路上不大清净。

我知道。可我无论如何要走。明天,他咽住了后面的话。

漆老板记起这个人来了。

几天前,他去汉口进货,在三层楼附近的一条横街口,靠街口的左边,一道黑漆油亮的大门前,围着一堆人。一位管事模样的人大骂两个摆地摊的汉子把门口给弄脏了。那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不服气,说在大街上摆摊不犯法,说着说着就和那管家争吵起来,一会儿便骂开了。那位管家从门里喊来几个背枪的把那小伙子拉到衙门去了。另一位二十开外的汉子劝说都拉不住,只好躬腰收拾地上的山货。被拉走的小伙子一边吵嚷,一边回头跟一同来的汉子说,歪怕,卖你的货。他们吃不了我!汉子挑着货担急着追了上去。漆老板办完事正好从那经过,围观的人说,大街上摆摊子犯了什么王法?这世道!

漆老板一看此人就是那二十开外的汉子,黄冈口音,念在老乡,他打定了主意,今晚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走。

他说,老乡,反正是赶不到。你要赶路,我弄点东西给你带上,免得路上肚子饿找不到吃的,耽误不了你赶路。

汉子跨出店门听漆老板这么一说,犹豫了一下。一阵寒风吹来,汉子打了一个冷战,那点酒不管事,肚子里也不踏实。不觉被漆老板一劝一扯,拉进了屋坐下。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门外有人来。

恭喜发财,漆老板。随着话声走进一个人来,那人不小心踢着地上的褡裢,听见响声,好奇地注视了汉子好一阵。他是刘麻子的下人,叫刘老四。进来就把案桌上的花生米、麻花抓一把,旁若无人地吃起来。

合式点!刘老四。你欠好多帐了?

兄弟好说,二天一齐清!刘老四过来一拍漆老板的肩膀,小声说,只怪这阵子没得生意做。

老四,少做那些事。

大哥莫说二哥,你还不是为了钱?

不说那些,你的账……

宽几天,只要约几个兄弟走趟山,嘿嘿!刘老四望着低头喝酒的汉子脸上泛起诡谲的笑。

好冷啊,我也来喝两蛊。漆老板对那汉子说,来,老弟,陪我喝一蛊。汉子连忙推辞说,对不住,我还要赶路。

赏个脸。

汉子思索一阵,拿起酒蛊,同漆老板干了。

刘老四瞧着二人你一拳我一拳地划行酒令,脖子都长了,眼睛也睁大了。这家伙要把他灌醉留在这儿好宰。

汉子连输几拳,接连喝了几蛊,说话都含糊不清。

漆老板向汉子眨眨眼,劝那汉子再来两蛊,汉子不肯。

漆老板不让,说看不起人。

汉子双手一拱说,我喝多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走人。漆老板强按他坐下。

刘老四突然大喝一声,把头上的毡帽往桌上一甩,长衫一提说,漆老板你这不是欺负人?说完,把那汉子往旁一扯,往漆老板面前一站,别人要赶路,我来陪你!

老乡,今晚就在我这歇,听我一劝。

人家要走,你又是何必呢?你老兄想钱想疯了!刘老四说。

漆老板不好再说什么,心中暗暗叫苦。

那汉子吃完东西,给了钱,起身便走。

路上小心啊!漆老板背后喊。

漆老板盯了刘老四一眼,一伸巴掌说:拿钱!

就这两天。你先划账!刘老四一拍胸口,匆匆窜进凛冽的寒风中。

关好店门,漆老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端着油灯进了内房。此时槐花、虎子娘俩早进入了梦乡。

好半天漆老板仍然睡不着,他总悬着一件心事,那汉子凶多吉少。冷浸的夜风越刮越猛,呼呼地从茅屋顶上掠过。

出奇的冷。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枪响。随着就是狗的狂吠,此起彼伏。

他张大了耳朵。犬吠声越来越急。他跳下床,烦噪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冬冬冬……有人敲门

他几步纵到门口,一拉门,寒风裹着黑影扑来。

掌柜呀!黑影一把抱住漆老板,脸上发出血腥气说,我今天遇到红军的便衣,那汉子是……

漆老板浑身颤抖,听任刘老四将自己抱住,心头翻开了油锅。

狗娘养的,机枪!石诚躺在床上胡言乱语。

司令员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会心的一笑。

司令员乘上了黄州开往北京的火车。

那年的春天,市文联为配合地方党委政府尽快使老区脱贫解困的中心工作,扩大对外开放,促进招商引资,组织策划编辑一套在外工作的知名人士的同乡通讯录,司令员的名字被收录其中。

司令员在北京逝世,享年九十三岁。

清明节,那个咬掉刘麻子耳朵的虎子当上了司令员。他把父亲的骨灰送回了大崎山。司令员捧着父亲的骨灰回家的时候,天下大雨,满山的杜鹃花红。

她想上路,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地方远极了。离家要到三十里开外的镇上搭班车,然后又坐三十里的班车到黄州,从城里坐火车,在火车上坐一宿,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司令员在北京西站去接她。

啊,真远。

石诚和石磙她娘在坡地上眺望远处的一片翠绿的麦地,麦子扬花抽穗。

天蓝蓝的,一只岩鹰盘山飞旋,不一会儿落在一棵槐树上。

石磙她娘扬起头来,望着鹰落下去的地方,杜鹃花红遍山崖。一个男人弓腰劳作的背影,一个妇女跟着下种,后头跟着一个小男孩。高高的山坡上,抬头看见一队戴红领巾的娃娃扛着一面红旗来春游。

石诚仿佛又看见太阳帽举起那杆红旗走在那群人的前面,那个姑娘甜美的歌声回响在耳畔:

满山杜鹃红似火[]

烧红了满天的白云朵

云朵化作了高扬的帆

风帆飘荡在岁月的河

古老的水牛古老的车[]

还唱着那支古老的歌

沉重的石磙沉重的磨[]

还拖着那个沉重的传说

山路弯弯好曲折

将军们的草鞋都走过

只要有你

只要有我

就不信治不了这穷山窝

满山杜鹃红似火

烧红了满天的白云朵

云朵化作了高扬的帆

风帆飘荡在岁月的河

大别山的故事大别山的歌

诉说当年的血与火

大别山的精神

大别山的锣

敲醒了今天今天的新生活

土地清贫又苦涩

却养育了我们的新中国

只要有你

只要有我

播下了种子就会有收获

……

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感叹,任凭升腾的那片痴情遐想。

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感叹,任凭升腾的那片痴情遐想。


鄂东晚报连载、2015<网络文学>3



编者按

读这个小说,不敢言醉,大别山的风与宝刀,都是如此锋利。历史不只在诗与远方里惊艳,更如谭老师的小说,道不尽硝烟下的情怀。

读完《守墓人》,心中满是对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以及主人公石诚复杂人生的感慨。

小说也把作家对大别山的深情展露无遗。

故事以大别山为背景,展开了一幅充满血与火、爱与恨的画卷。石诚,这个大别山的男人,站着是柱子,躺着是梁,他的一生与大别山紧密相连。从参加黄麻暴动到经历长征,从战争年代的枪林弹雨到和平时期的生活波折,他的命运跌宕起伏。 

文中对战争场景的描写令人震撼,如五指峰战斗,战士们的英勇无畏、视死如归,让人深刻感受到了革命的艰辛与壮烈。石诚在战斗中的表现,以及他与战友们的深厚情谊,都体现了那个时代人们的坚定信念和无私奉献。

而石诚的个人生活也充满了苦难与温情。他与漆剑一家的故事,既有生死相依的救命之恩,又有复杂的情感纠葛。他与妻子的相濡以沫,在岁月的磨砺中愈发珍贵。他们共同守护着大别山的记忆,守护着长眠于此的战友。

小说中的大别山,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名词,更是一种精神象征。它承载着历史的厚重,见证了无数英雄的诞生和牺牲。石诚对这片土地的眷恋,对战友的守护,是对大别山精神的最好诠释。

谭冰的文字质朴而有力,如同一把重锤,敲打着读者的心灵。他让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的真实面貌,感受到了人性的光辉与伟大。

《守墓人》是一部关于历史、关于人性、关于爱的佳作。它让我们铭记过去,珍惜现在,同时也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在这片充满传奇的大别山土地上,石诚的故事将永远流传,激励着我们前行。

往昔并不如烟,三千红尘,我们路过。今夜,窗外霓虹依旧,大别山与石诚注定入梦。


 作者简介




谭冰:本名谭斌,湖北黄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湖北作家班学员,湖北省作协、民协、摄协会员,省写作学会理事,武汉市诗歌创作委员会副秘书长,黄冈市文联《东坡文艺》执行主编,黄冈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文学作品七部。有多部小说先后发表在中文核心期刊,入选多种文集和选本,曾获多种奖项。出版长篇小说《走吧,兄弟》,获第七届湖北文学奖。首届中国工业文学作品大赛长篇小说最佳人气奖。入选省委宣传部“七个一百”文学人才工程。《画家与云雀》入选第二届中国武汉诗歌节中外诗人99诗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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