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源河自海口南部的羊山地区发源,汇集地下涌泉、溪流、库塘的水源后流入永庄水库和美涯水库,再向北流过湿地、灌丛、村庄、农田、沙岸,穿越城区西部,最后汇流入海。
地景切换间,从过去到未来,流域周边的文化、生活也在与所处的生境共构、共变。
我们特别开设“蹚水过河”这一专栏,希望沿着河流的流向,讲述生活于五源河上、中、下游的人的故事,状写他们地缘相近而又截然不同的生活,往返于个人经验与集体记忆之间,或能照见流域周边人与自然的关系及处境。
这片区域由火山熔岩湿地和灌丛沼泽构成,植被茂密且类群多样,地表覆盖着火山喷发后留下的多孔玄武岩,土层稀薄,地势起伏不平,人和车辆通行有所不便,但对矫健的黑山羊来说这点运动量正好。介于城乡过渡地带,南海大道和椰海大道横穿而过,新近开通的长天路又在东侧联通南北,虽说交通便利,但火山熔岩地貌造成了天然阻碍,使这里得以保留大面积未开发的地块,拥有城市内稀缺的野生动物栖息地和多样化的植被、湿地生境。
上游区域拥有城区内少见的火山熔岩湿地景观
就这样,我们和牧户们相互认识于一场啼笑皆非的误会。从那以后,牧户们知道了,有这样一群人,行径和偷羊贼差不多,时不时要来上游调查点什么动物植物。我们也知道了,上游有这样一群牧户,平日里形单影只,但在应对偷羊这件事情上,他们会结成同盟,集体地捍卫利益。
在各自独立的生活中,只有反偷窃能让大家联结在一起。
五源河上游区域及周边多郊野荒僻地,土地使用成本较低,而且边界开放,往来人员流动、复杂。早年监控设备不像现在这样普及,偷盗事件时有发生,曾有牧户因失窃亏损过大而惨淡地退出了养殖。如今随着城市边界向外延伸,上游区域的交通日趋便利的同时也带来了频繁的扰动。
相对于牛,羊更容易发生失窃的情况。一方面,羊体型较小,转移时不易被察觉;另一方面,牛通常在开阔的坡地放牧,不像羊需要深入荫蔽的灌丛和林地自由采食,也就不容易“中招”。
像我们所遭遇的围堵拦截,其实并不会经常发生,但也有一些更为日常的、作为利益共同体的反抗,比如,牧户们会有时候会对行迹可疑的人好言相劝:“你们不要到我们这里来放那些东西(指一些捕猎工具),发现了要抓的。”又或者,在放牧途中发现了兽夹,牧户会将其收起,并提醒其他邻居们留意。还有就是养狗,每个牧户家里都有那么几条狗,这些狗野性未驯,看家护院的本事特别强。
牧户们对外来者的戒备心以及一些日常性的反偷窃行为,虽然出发点是为自家的羊只,但也在无意中,间接地减少和遏制了盗猎,庇护了同样生活在上游区域的野生动物们。
八月底的一天下午,我们和交好的牧户洪哥相约一起放羊。
洪哥早年就到五源河上游区域养羊了,今年是他养羊的第十个年头。他的日常作息是围绕放羊而形成的,为避免羊采食带露水的植物而致病,他每天从午后才开始放羊,一直放到傍晚。长期牧养的黑山羊,无法接受饲喂,每天都必须要放牧,所以自从开始养羊,洪哥和妻子基本就没有长时间离开过这里。
而洪哥走得很从容,又轻巧又快,不仅腾出手利落地用镰刀开路,还一路和我们分享各种野生动物出没过的蛛丝马迹,这里有豪猪剥的树皮,那里有果子狸啃剩下的榕果……我们沿着他的指引,从这些记号想象它们如何在这林子里休憩、觅食和撒欢。
洪哥乐意观察和琢磨羊的行为。他说,羊似乎都相信要走远才有好吃的。它们喜欢走到终点再停下开吃,吃得半饱了,再调转回头,回家路上边走边吃,走到家也就吃饱了。对羊来说,那个终点并不固定,如果前一天已经吃得够够的,羊便不会走很远,只就近随意吃一些。如果碰上下雨,几天都没能吃好,那么羊就会走得远远的才停下来吃个饱。
在有得选的情况下,羊也有自己的食癖,也喜欢挑挑拣拣,洪哥告诉我们,羊喜欢吃半老不嫩的叶子,太老的叶子不好吃,太嫩的叶子吃了又容易拉肚子,他记得羊的偏好——爱吃藤本植物,不喜欢荖藤(也称蒌叶)、飞机草,喜欢白花鬼针草、马缨丹的叶子。
于是,不止于对羊本身的关注,洪哥在日复一日的放牧中也积累了丰富的自然知识,他了解很多野生动物的习性,熟悉上游区域的小生境,看我们对这些感兴趣,他总是不吝和我们分享,说话间,眼里闪动着神采。
如果以一种现代都市生活的评价标准来看待牧户们的生活,似乎处处存在着不便:有的牧户家里不通水电,得靠柴油发电机发电,有限的电力只能保障基本的照明、风扇和充电,无法供给其他大型家电,如果没有钻打水井,日常用水还得要一桶一桶搬运进来。
对于大多数牧户来说,为谋生计,他们不得不适应此处落后的生活条件。然而也有一部分像洪哥这样的牧户,在五源河上游区域住得越久,越是忽略了种种不便,对这里的生活产生了别样的依赖。不少牧户在市区或周边乡镇另有固定住所,但不止一位牧户和我们说起过,还是习惯在上游区域的临时住处生活,不仅因为记挂自己的牛羊,还因为这里安静,空气好、好入睡。
《环境心理学》中这样描述人的地缘情结:一个地方的意义形成,是来自于个人生命历程与环境间所累积的互动。地缘经历常常会包含某些所有权的感情。此处的所有权是一种心理现象,并非指对某一块土地或建筑物有正式的法定头衔,而是人们和某种特定环境间有一种不寻常的、特殊的关系存在之感觉。
除来自石山镇的牧户外,多数牧户使用的土地是通过经营权流转或租赁而来,不像传统村落的居民们对世居土地有着自然而然的连接,他们对上游区域这片土地的情感,更多积累自后天的、经由劳作建立的体验和感知。
当看着洪哥在林子里几次停下脚步,观察、想象一只扫尾豪猪和一只豹猫的踪迹,当他俯身和我们讲述球马陆如何能够治疗喉咙痛,蒌叶的果实如何有助于缓解牙痛,当他无需借助任何导航工具就能找到出路,并总是带着我们穿行捷径,口中蹦出一些指涉不明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小地名”。
这些时候,他正是以分享的姿态,向我们展示他对这片土地及土地之上自然物的“所有权”,他透过日常生活的实践,与周边环境频密而深刻地互动,将此地变成了他的栖居之所——不仅仅是向自然予取予求,只为谋生的地方。
后记
在五源河上游区域生活着形形色色的人,牧户是其中居留时间更久,与环境互动更为直接和频繁的群体,在和他们的交流和观察中,我们看到作为群体、基于生计方式而展现出的无意识保护行为,也看到有个体与环境形成了更为紧密和特殊的互动。这片开放、使用成本低廉的土地,一直也是各种产业和人群辗转切换的“临时停靠站”,其间的利用不尽然是有序的。接受并应对这种人的流动,以及流动所带来的不确定性,是五源河上游区域保护工作的长期课题。也因此,牧户们与环境所建立的关系格外珍贵,让我们想要记录下来。
往后,我们还会继续去理解五源河周边居民与自然的关系,思考如何让居民和自然能相互关照、友好且长久地发展下去。
注释
[1]专栏名称挪用自吴明益为台湾河流文学立论的文章篇名“且让我们蹚水过河”。蹚水过河,既指代流域周边居民涉入和跨越一条家门口河流的日常性互动,也附着于河流“时间性”的隐喻,选取了一种视角:越过重重的时间和经验,站在今时今日望向过去。
[2]针对小型啮齿类动物,通常采用活捕笼或铁铗的直接捕捉法。
海南首个政府与公益组织共建共管的保护地,蚂蚁森林第一片湿地保护地,第一个城市中的保护地。保护地致力于保护河流生态系统完整性、河流生态功能和湿地生物多样性,并依托邻近城市中心地理优势,积极探索湿地合理利用,充分发挥保护地社会服务功能,为市民休闲游憩、湿地自然教育、生态文明教育提供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