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札记|第1期:“女性之家”——库尔德女性运动的缩影

文摘   2024-07-15 20:00   广东  


“非洲咨研”

「田野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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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札记”栏目聚焦青年学者们在田野调查中的见闻与反思,旨在向读者推介投稿人基于实地考察带来的原创作品。该栏目涵盖发展研究中的多样化议题,欢迎咨研成员以及读者向我们投稿,分享自己的实践经历与思考,投稿请致邮chinafrica2020@outlook.com。


作者介绍


茉莉,法国社会科学高等学院(EHESS)社会学博士候选人,关注(后)冲突地区性别议题,主要研究方向为叙利亚北部罗贾瓦地区库尔德女性运动,旨在理解对罗贾瓦运动浪漫化想象之下的当地女性地位与权利问题。同时,她还对中东难民与人道主义援助问题保持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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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字数:约5700字

阅读时间:1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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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前,当我还在苦苦思索自己的学术方向时,一张库尔德女孩扛枪抗击“伊斯兰国”(ISIS)的照片吸引了我。我才知道,在叙利亚的北部,在父权统治占据主导地位的中东,有这么一群女性,正为了生存与自由抗争。从那时起,我便开始了对叙利亚北部库尔德女性运动的关注。


中东女性的形象常常是刻板而片面的。当谈起中东女性,人们无一例外地会在脑中浮现出一个戴头巾的穆斯林女性,甚至会被刻画成难民形象。在媒体中,中东女性形象往往被简单地等同于穆斯林,她们或是被男性剥削、失去自主性,抑或因冲突、战争流离失所,更有甚者被利用成为恐怖工具、人体炸弹。这些女性被广泛地认为是受害者,受到战争冲突、父权制度、民族国家等多重压迫,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


事实上,在反抗压迫斗争中,有很多中东女性自愿加入战斗,捍卫自己的家园。在库尔德女兵参与对抗ISIS后,媒体上出现了一些截然不同的中东女性形象。如今,在搜索引擎中输入任何语言的“库尔德女性”,绝大部分搜索结果呈现的便是身着军装的女兵照片。


   库尔德女性指挥官Hebun Sinya(图源:网络)


自叙利亚内战初期,库尔德女性便开始了军事参与。2011年,混合性别武装“自卫部队”(Yekinêyên Xweparastina Gel,YXG)成立,部队三名总司令中有两名为女性。2012年,YXG改组为人民保护部队(Yekîneyên Parastina Gel,YPG),并于2013年成立了全女性武装YPJ,共同隶属库尔德政党民主联盟党(Partiya Yekîtiya Demokrat,PYD)。2012年6月后,叙利亚政府军为集中精力应对反对派,从北部撤军,PYD控制了叙利亚北部贾兹拉、幼发拉底与阿夫林地区,并于2014年1月宣告构建各民族平等的罗贾瓦自治区。“罗贾瓦”(Rojava)是库尔德语中“西方”的意思,用于指代“西库尔德斯坦”地区。为了更好的体现多民族的包容性,自治区后更名为“叙利亚北部和东部自治区”。


自2013年伊斯兰极端势力兴起以来,库尔德武装便不断与其进行对抗。交战伊始,ISIS占据上风。直至2015年,库尔德人在半年焦灼的“科巴尼之战”艰难取胜。该战役成为对抗恐怖组织的转折点,也成就了梅里姆·科巴尼(Meryem Kobani)、赫本·辛雅(Hebun Sinya)等关键性的女性指挥官。2015年10月,叙利亚民主力量(Syrian Democratic Forces,SDF)成立,YPG与YPJ以及其他叙利亚库尔德人、阿拉伯人、叙利亚克人、土库曼人等武装纷纷加入。该武装组织采取共治原则,即拥有同样数量的男性和女性指挥官,共同作出决定。2016年,库尔德人在美国空袭帮助下夺回曼比季等重要城市。2017年11月,历时一年多,盟军获得“拉卡战役”的胜利,进入ISIS前首都拉卡。2019年3月,SDF宣布击败ISIS,占领最后据点巴古斯村。女性在这些战斗中做出巨大贡献,阿林·米尔坎(如Arîn Mîrkan)等许多女兵为了不被活捉,选择点燃炸药,和围攻她们的恐怖分子同归于尽。


库尔德女性指挥官 Meryem Kobani (图源:网络)


在战场后方,女性根据库尔德工人党(PKK)领袖阿卜杜拉·奥贾兰(Abdullah Öcalan)提出的“民主邦联主义”(Democratic confederalism)模式与女性学(Jineology)理论建设地方组织结构与支持网络。“民主邦联主义”是一套不同于民族国家模式、自下而上的社会系统,基于公民自治、直接民主、性别平等、民族平等、生态主义、多元主义等原则,试图建立各民族、性别平等的自治区。这是奥贾兰意识到库尔德民族主义运动及民族国家模式的局限性后提出的。“女性学”则是“民主邦联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Jineology”的构词由库尔德语单词“jin”女性和各种学科的词尾“-logy”组成,旨在从女性视角还原历史的哲学与认识论,挑战男性垄断的知识生产。


在女性联合会“斯塔尔联盟(Kongra Star)”指导下,涉及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方面的女性机构纷纷建立,其中包括“女性之家”(Mala Jin)与专属女性的学院、公社、合作社。2014年1月,自治区开始实施临时宪法《社会契约宪章》,规定“童婚、强迫婚姻、一夫多妻制、支付嫁妆、名誉杀人与基于性别的暴力(如强奸与家庭暴力)非法”、“堕胎合法”。该宪法沿用了性别配额制与男女共治政策,规定“妇女参与政治、社会、经济与文化生活的权利不可侵犯”,“立法议会及所有管理机构、委员会,必须设置40%的女性代表。”同时,女性学在不同学龄阶段被广泛教授,学生需要学习以女性视角重新书写的历史、哲学、经济学、教育学等内容,摒弃目前流通的西方中心主义的教育体系与实证科学。


带着想象与好奇,2023年3月,我终于踏上这片土地,希望用自己的眼睛来观察这场与冲突并行的女性运动。随着叙利亚政府逐渐夺回大部分土地,各派占领的地区也逐渐固定。目前,南部与中部的大部分地区由政府军掌控,占叙利亚领土60%以上;土耳其及其支持的反对派控制西北部的伊德利卜、阿勒坡的部分地区,和北部哈塞克的部分地区,约占叙利亚领土的10%;叙利亚北部和东部自治区则约占叙利亚领土的25%。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不同势力控制的领土毫无交集,许多地方甚至存在多方势力对于领土和人民的交叉控制。虽然仍偶有空袭,各方控制的主要城市已相对稳定,“日常感”在人民的生活中重现。


在卡米什利,我走进“女性之家”,了解女性机构在当地发挥的作用。在女性之家大厅里,迎接我的是在这里工作的阿姨与奶奶们的贴面礼。我和每个人都贴面问好后,大家都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只剩一位健谈的奶奶与克拉拉一起留了下来,给我讲述女性之家的历史与工作模式。“你可以叫我乌姆·鲁迪(阿语:أم رودي,意为‘鲁迪的母亲’),”奶奶没有告诉我她自己的名字。在阿拉伯文化里,父母往往习惯在大儿子的名字前面加上أب(父亲)和أم(母亲),由此称呼自己,这一传统也在库尔德人之间流行。


“这里是整个罗贾瓦第一所女性之家,我从成立那会就在这工作了。”这所“女性之家”成立于2011年,是叙利亚北部与东部范围内的第一所“女性之家”。奶奶自豪地说:“那时候正值内战初期,政府还没有退出北部地区。本来复兴党就禁止政治组织与政治活动,内战刚开始的政治环境更是紧缩。我们刚成立没几天,警察就找上门,要关闭这个组织。没有人帮我们,我们只能自己抗争。于是我们一群女的拿起木棍、铁锹,成为与警察对抗的最前线。我们人多,所以把他们赶跑了!女性之家就这样被保留下来了!”


如今,整个区域已经有了70多所“女性之家”,是女性寻求援助与保护的重要组织。女性之家的工作人员大多是本地人,库尔德中老年女性最多。也有一些刚刚接受过自治政府法律培训年轻女性会被派往这里实习,她们即将要成为女法官或女律师,需要更直观地了解当地女性的处境与诉求。而像我的朋友克拉拉,她则是接受过PKK意识形态教育的国际志愿者,被“组织”派来参与社会重建。奶奶表示:“一开始,‘女性之家’的工作都是志愿的,没有工资,这几年自治政府发展好了,我们才有了一点工资,但你看看现在的物价,有没有工资没什么差别,我们也不是因为工资才在这工作的。”如今叙利亚通货膨胀严重,叙磅暴跌,使得人均月工资常常达不到30美元,而人均月生活成本却高达90美元。


女性之家下设社会调解、教育、媒体档案、女性社会四个委员会,主要从事家庭调节、法律援助、女性保护、社会教育四方面的工作。社会调解委员会参与调解婚姻与家庭矛盾的相关问题。当女性向“女性之家”报告了自己的困扰,如与丈夫之间的矛盾,该机构就会分别与矛盾双方进行谈话。当二者达成基本共识后,“女性之家”会安排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根据具体情况,对话的次数最多五次。若夫妻决定继续婚姻,“女性之家”会让双方签订一份契约,并增加对他们家的家访频率,以保证矛盾不会继续发生。只有在多次调解失败、矛盾继续产生的时候,女性之家才会帮女性预约律师、提供法律援助。法院只在一些特定情况下才会介入,机构成员见一直追踪官司,以帮助女性获得想要的结果。在女性遭遇严重暴力时,“女性之家”为女性联系女警保护人身安全,还为一些女性提供容身之所“女性保护之家”(Mala Parastina Jin)。在女性待在庇护所期间,机构工作人员会不断地与该女性的家人交流,以寻求合适的解决方式,使女性能够安全返回。同时,教育委员会负责组织各种各样的课程,不仅为内部成员提供培训,也为所有男女性公民提供女性健康、女性权利、婚姻家庭问题等课程。


罗贾瓦女性之家(图源:网络)


女性之家的成立与运营给当地女性运动带来了积极影响。第一家“女性之家”的成功促进了更多“女性之家”与其他女性机构的设立。各女性机构的成员经常相互交流、相互借鉴与学习。我和奶奶正聊得热络,女性经济合作社(Aborî Jin)贾兹拉省的负责人前来拜访。听到我们正在谈话的内容,她似乎有话要说:“我的前夫特别糟糕,他对我和孩子们使用暴力。我一心想要和他离婚,并且决意要拿到孩子们的抚养权。当时,他同意离婚,但不愿意把孩子们给我。我的家人们不支持我,他们觉得我中学毕业就不上学了,找不到工作、没有收入,怎么养孩子,但我决不能让孩子落在一个暴力狂手里。这里的工作人员帮了我很多,她们帮我找律师,提供法律援助。她们还教了我很多,帮我找到了现在这份工作。离婚后,我带着妈妈和孩子们搬了家。现在,我的四个孩子都长大了。”奶奶肩膀,略带骄傲地对我说:“她是我们最早的几个来访之一,看到她现在这样,我们也很开心。”


就这样,在女性运动的推动与各种女性组织的工作下,一些针对女性的社会陋习逐渐减少。女性之家提供的课程与不停的家访推动性别意识的提升,增进整个社会对于女性的理解和尊重,同时也赋权女性,使她们认识到自身的价值。有越来越多的女性前往女性之家寻求帮助。同时,“女性之家”等女性组织的成员在工作过程中被再次赋权。由于传统社会的要求,这些中老年女性曾经十几岁便结婚了,无法继续上学,而这里的工作不要求学历,为当地女性提供了更多外出工作的机会。现在这些女性的子女基本都已成家,她们从母职中解放出来,这些机构又给了她们一个追求社会价值的平台。而这种充满力量与热忱的女性形象又给新一代女性树立了榜样,让年轻女性意识到——除了结婚生子,自己的未来还有无限可能。


奶奶便是这么一个充满力量的女性,她给我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我年轻的时候得过乳腺癌,去很多地方看过病,大马士革、阿勒颇……甚至找过瑞士的医生,他们都看不好。我就向安拉祈祷,让我多活几年,也不用太多,让我把孩子们养大,看他们各自成家就好。没想到,都活到现在了,他们都有孩子了。孩子们成家以后,我也想实现点自己的理想。我年轻的时候结婚早,上完高中就没有继续上学了,但我一直梦想着能够上大学,所以我决定回教育学院学习。两年后,我毕业了,就到这里来工作了,希望能帮到更多女孩们。”而在这片土地上,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


然而,“女性之家”工作也难免存在一些问题。首先,因为家庭在当地文化中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所以一切调解的原则是“劝和不劝离”,离婚是一切调解都不奏效的最后步骤。即使女性遭遇了家庭暴力,仍要经历多轮调解与“劝和”。在“女性之家”工作的美国志愿者后来告诉我,“很多时候,女性不是不想离婚,是不能离婚。男性想要离婚通常是一句话的事情,女性离婚很可能意味着要失去经济来源、离开孩子,还要背上‘荡妇’的骂名。奶奶自己的女儿也遭遇了家暴,跑来这里求助,她们也是一直调解、调解、调解,但都收效甚微。最后她女儿放弃了,自己去找了律师离婚。她就不太认同这种多轮调解的工作模式。”


其次,当地对于“荣誉”(namûs)的重视仍然根深蒂固。在传统中东社会,女性身体与贞操象征男性及家族荣誉,如果女性做出“不荣誉”的事,将遭到家庭暴力、社会排斥,这种情况即使在“女性之中”也没有改善。美国志愿者向我举了另一个例子,“之前我和另个波兰志愿者遇到一个前来求助的女性,她因为出轨而遭到丈夫的严重暴力,丈夫扬言要杀了她。她没有办法,只好来找女性之家求助。我们评估之后,将她送去了‘女性保护之家’。她在那里待了没多久就要离开,我们以为问题解决了,也没多想。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再度遭遇了暴力,重新回来找我们求助,我们想要再次把她送往‘保护之家’。这次,她拒绝了,并道出了上次离开的原因:那里的工作人员认为她是一个‘不荣誉’的女性,觉得她待在‘保护之家’,会玷污这里名声,不利于之后工作的开展。其实,她们并没有对她明说,只是用非常冷漠的方式对待她,也不给她好脸色,她无奈只能主动提出离开。而这样的例子并不是孤例,之前也发生过几次类似情况。波兰志愿者听后非常生气,她直接去找主管表示:‘我们不仅需要普通的女性保护之家,我们还需要设立针对不荣誉女性的保护之家!’然而,并没有人认真对待她所说的。”


再次,由于学历在这些女性组织并不重要,女性只需要接受自治政府安排的几个月的培训课程就可以入职,这也导致了工作人员的水平参差不齐,‘保护之家’中发生的事情就是一个证明。同时,虽然自治区的宪法确立了性别平等的核心地位,为当地的女性运动提供了法律依据。然而,自治区的法律体系非常不完善,常常出现在新法律中找不到依据的情况。这时,律师和法官就会回到叙利亚政府的法律条文里面找相应内容,作为评判的依据,造成法律体系上的混乱,给‘女性之家’的法律咨询工作也带来挑战。


最后,当地社会对“女性之家”的工作仍然存在误解与轻视。在叙利亚北部,我遇到许多男性甚至部分女性,他们其实完全不了解女性之家的工作模式,但却坚持认为“女性之家”帮助女性离婚,是该地区近年离婚率飙升、破坏家庭传统的罪魁祸首。同时,当“女性之家”试图联系求助者丈夫或家庭时,对方常常显得很冷漠。在‘女性之家’,我遇到一个从前来求助的黑袍女孩。她从沙特嫁到这里,丈夫抛弃了她与孩子,她希望家人能够把她接回去。工作人员就给她家人打电话表示来意,没想到对方先是挂了电话,后来又表示“打错了,我没有这个妹妹”。然而,工作人员与这名女性核对多次,这就是她哥哥的电话。在中东社会,也有“家丑不可外扬”“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传统,女性的家人往往觉得一个机构来介入“家事”并不妥当,从而贬低“女性之家”的重要性。


从“女性之家”离开之后,我无法停止思考。叙利亚北部的女性运动仅仅开展了十数年,无法完全改变当地的父权结构。在西方媒体中,这些女性被浪漫化为西方世俗主义文化的载体,对抗在中东盛行的伊斯兰极端主义。她们被塑造成代表文明西方的女英雄,对抗落后东方的保守势力。事实上,从“女性之家”的例子中就可以看出,叙利亚北部的库尔德女性并没有实现完全的解放,上阵杀敌并不能让她们获得完全的自由,外出工作也不能解决她们所有的困境。不过,女性运动仍充满价值,女性因此拥有了更多选择与可能。在冲突仍未完全止息的叙利亚,作为一个能够随时抽身的外来者,评判一个组织或一场运动的优劣或许过于轻松,而只有仍身处此处并为之付出努力的人才知道其中的艰辛。


作者:茉莉 

审校:老李

排版:Chensi

备注

本文为非洲咨研团队成员原创文章,转载或引用务请注明出处及原文链接

(如,非洲咨研:“尼日利亚政经季报”,第1期,2020年1月)

——非洲咨研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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