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为计划写作的小说设计爱情情节,作为一名纯情少年,自然会联想到古今中外的爱情桥段。今天在考虑在小说中展开对《牡丹亭》的讨论,尤其是想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解析《游园惊梦》这一折戏。我其实不太确定是否已经有人这么干了,但是还是打算先看看汤显祖是怎么写的。
我跟《牡丹亭》的关系,本来只是叶公好龙那种肤浅的崇拜罢了。不过在2013年的夏天,我独自在苏州的古城瞎逛的时候,在一条巷子里,看到有人在卖昆曲演出的票,于是花了100大洋买了一张票。那天的演出,演员并不知名,舞台很简陋,没有乐班子,乐器伴奏是电脑播放的,唱词也是在LED屏上滚放显示的,不过,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认真看完了一场昆曲演出。今天,我在手机上搜索《牡丹亭》的视频,都是昆曲名角演的,却始终无法坚持看完一折。
今天下午,打开牡丹亭的原文,我居然津津有味的看了一个多小时,看完了前十三出,也就是整部戏的四分之一篇幅。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汤显祖绝非只是写了一部超越《西厢记》的爱情戏曲,他乃是把自己的命运和那个时代都写了进去。
四百多年来,看戏的人只记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样的句子,写自媒体的人张口就是“东方的莎士比亚”这样的老生常谈。其实,只要读过莎士比亚的剧本,再对比汤显祖写的,就会明白二者,无论是作品,还是人生,都是天差地别。最简单的说,莎士比亚是专门干编剧的,汤显祖写戏则纯属副业,所以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你看不到有关他本人的自我表达,而《牡丹亭》前十几出,则有大量的篇幅是作者对个人命运的嗟叹。
汤显祖出身书香门第,天资卓越,二十一岁就中举,然后因为不屑于与权倾朝野的张居正来往,考到了三十三岁才中进士。清高如斯,汤显祖的仕途也就注定不怎么样了。汤显祖一开始在南京礼部虚空度日,然后被贬广东徐闻,好不容易在浙江有所作为,又遭嫉妒,于是在不到五十岁的年纪,他就索性裸辞回家,干起了编剧的副业。在《牡丹亭》一开始,汤显祖就以一种无比自怜又无比自恋的方式,抒发了这种郁闷。
在《牡丹亭》第二出,汤显祖设定梦梅其实是柳宗元的后代,和柳宗元一样才华横溢,也一样的清高。在第八出里,汤显祖写了大段的柳梦梅和韩秀才(韩愈之后)的对话。这段对话主要是关于韩愈和柳宗元的才华和命运的。作为唐宋八大家的前二者,二人在文采上堪称一时瑜亮,在做官的事上则堪称两个榆木脑袋,最后一个被贬湖南永州,一个被贬广东潮州,共同投身了大唐岭南地区的文化扶贫事业。
再看看几百年后的汤显祖,凭着满腹诗书,外加一身傲气,年纪轻轻就已经蜚声文坛和官场。我估计年轻的汤显祖当官的初心应该是想成就作为读书人的抱负的,哪知真到了庙堂上,才发现自己这样完美的读书人,却当不了主角,甚至连台词儿都没几句。四十一岁那年,他实在忍不住了,把万历皇帝骂了一顿,然后就被打发到了雷州半岛的徐闻。在那里,他想起了柳宗元、也想起了韩愈,我估计他应该也想起了苏轼,只是没有在《牡丹亭》里提罢了。
在我看来,汤显祖写戏,算是对失意人生的一种疗愈。在《牡丹亭》的人物设定里,汤显祖想表达是,像自己这样的完美主义的读书人,自古以来都是一样的命运。既然庙堂容不下,那就浪迹勾栏瓦肆吧!当不了范仲淹,那就当个柳三变吧!毕竟,写戏总比写艳情小说档次要高一些吧!
我之所以这么比较,是因为在中国文学史上,晚明到清初是唯一一个艳情小说大爆发的时代。这个不能完全用经济因素来解释,因为清朝中后期,人口更多,市场更大,却没有再兴起艳情小说的浪潮,兴起的反而是现实主义讽刺题材的小说流派。
其实,晚明那个时代才是艳情小说兴起的土壤。我们可以看到,不管是明朝的小说,还是清朝的小说,写的故事场景都是明朝的。那些跨越明清的咸湿书生们,对明朝的记忆不是国破家亡的耻辱,而是夜夜笙歌的淫乱。而这些故事的发生地,也集中于江南一带,那个盛产才子佳人,也最声色犬马的地方。
明朝中后期,江南地区的经济优势愈发突出,读书人的数量也就同步猛增。对当地的读书人来说,几乎只要中举,中进士乃至中状元也就指日可待了。可是难就难在考举人这一关了,毕竟全省每三年才十个名额。很多才子虽然早已家财万贯,可还是因为做不了官而感到人生没有意义,纵情声乐成了别无选择的选择。
对这些有钱,又读过书,还没事儿干的才子们来说,所谓的正路已经水泄不通,还不如躺下来,寻找新的赛道。他们一般不会躺在自己家里,而是躺在秦淮河畔或者山塘街的歌楼里。可是人躺下了,才发现自己心里装的,除了读了几十年的备考书籍,也就剩《西厢记》这类的风花雪月了。既然成不了当代张生,那就索性丰富一下《西厢记》的细节吧。关于这些张生与崔莺莺幽会的具体细节,这些才子们个个都可以给王实甫当老师了。于是乎,艳情小说成了才子们的新赛道。
但是,张生毕竟是偶像人设,可不能不敬。于是乎,这些艳情小说的主角,有了一个统一标准,就是恶人,有的是地方恶霸,如西门大官人,也有的是朝堂奸臣,如阮大铖。可是这些没当过官的才子们的想象力明显不够用,在他们的小说里,这些恶霸奸臣们整天除了性交,几乎没啥正事儿。为了凑字数,他们愣是写出了花样百出的姿势和场景。要是晚生个三四百年,这些才子们估计能把王晶们挤兑到去扫厕所。
汤显祖虽不是江南地区的人,但毕竟在南京为官近十年,对当地读书人中的糜烂风气应该也是有所见闻。在他的《牡丹亭》里,杜丽娘梦见的书生,一登场就拉着她直奔主题,一看就是已经阅女无数的海王,所以能一眼看出杜丽娘极易推倒,像极了格非的小说《人面桃花》里面的张季元的那个朋友,一眼看穿女主角陆秀米的情节。
汤显祖虽然没有加入江南才子们新开拓的这个赛道,但是他却看见了极度压抑后企图通过爱情和性获得补偿的扭曲和疯狂的人性。孔孟程朱把读书人的人生使命死死的圈在了货与帝王家这个个买卖上,可是买家毕竟只有一位,太多的读书人滞销了。对读书人来说,既然向上的路已经堵死,还不如随着放纵的天性去虚度人生,最好在女人身上爽完后当场猝死。
他们并不是性瘾者,也不是色情狂,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他们大部分人都读过了《西厢记》,却因为没像张生一样考上状元,连爱情都没有尝过。他们以为的爱情就是才子佳人,其他的,就只剩青楼里的露水情缘和疯狂扭曲的性狂欢。
所以,《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在一晌春梦后,因爱而死的剧情,对当时看戏的人来说,简直太梦幻了。在这出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爱情戏里,柳梦梅和杜丽娘这对情侣简直太潇洒了,太自由了,太完美了。
在那个连人人称羡的才子们都活的无比压抑的晚明江南,几乎每一个还有意识的人其实都是无比压抑的活着。除了性的放纵,听《牡丹亭》也许是他们唯一的发泄渠道了。
然后呢,秦淮河畔的夜夜笙歌里,《牡丹亭》成了秦淮八艳们的必修课,一直唱到李自成进了北京,多铎进了南京,这些咸湿书生们剃了头留了辫子,开始备考大清的科举。
毕竟刚死了不少人,稍微没那么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