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世界会好吗?
大约一百年以前,梁漱溟的父亲梁济问了儿子这样的问题。当时的梁漱溟以一种年轻人惯有的乐观对这个问题给出了积极的回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儿子的回答并不能让早已决定殉清的梁济回心转意,他在各种忙乱中写完了万余字的《敬告世人书》后,选择在生日前几日投湖自尽。
在《敬告世人书》中,梁济明知如此会遭世人笑其迂腐,还是无比坦诚地表达自己对清朝的敬意。在他看来,清朝主动放弃统治权,避免了大规模的内战给社会百姓带来的苦难,完全值得全世界的敬意,而继承了统治权的民国,却进入了军阀割据、民不聊生的乱世。更可怕怕的是,民国的老师,西方各国卷入了一场规模空前的世界大战。如果民国模式的社会尽头是世界大战,那中国还有希望变好吗?
民国不如清,是梁济殉清最大的理由。
梁济早已不在,他提的问题却留下了下来,就像一只流浪的幽灵,一直在等待寻找答案。
梁济问这个问题,自然是觉得当时的世界不好,不好的理由上面已经说了,民国不如清。那么什么是好呢?梁济自己也会承认,清朝也不好,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起来反对清朝的统治。他甚至经历过了一次张勋复辟,可历史还是选择了不如清的民国。
那么到底什么算好呢?
在《敬告世人书》中,梁济说自己“虽为清朝而死,而自以为忠于世界。”在他看来,不管身处清朝还是民国,“我愿世界人各各尊重其当行之事”,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应该在对自己所从事的事情务实尽忠,而不是哗众取宠,只有这样国家社会才有可能变好。
按我的理解就是,在梁济的标准里,当官就要清廉勤政,当兵就要忠诚勇敢,做生意就要诚实守信……我看到这里,不禁在想,梁济到底是现实主义者还是理想主义者呢?
在《新约圣经·路加福音》里,施浸者约翰对前来受洗的犹太人是怎么说的呢?
约翰回答他们说,有两件里衣的,就分给那没有的,有食物的,也当这样行。又有税吏来要受浸,问他说,夫子,我们当作什么?他说,除了给你们规定的,不要多取。又有当兵的问他说,我们当作什么?他说,不要以强暴待人,也不要讹诈人,自己有粮饷就当知足。
如果梁济有幸读过圣经,他会不会在写下“我愿世界人各各尊重其当行之事”时想起施浸者约翰的话,会不会在投水殉清之外找到另一条路?
2 地球村的黄金三十年
今天我们再来看梁济的问题时,回答的方式有了无数种。我们甚至可以直接把这个问题抛给最近风头无二的ChatGPT,或者它比我们都要客观一些。而无奈的是,客观的答案,大部分时候都不是我们会喜欢的那种类型。
关于这个世界会不会好,几乎每个拥有智能手机的人都获得了一定的发言权,至于谁的嗓门大,那就是技巧问题了。
就像每天我们打开新闻客户端,看到一条新闻之后。很多人第一时间不是把新闻完整的阅读一遍,而是看完标题就直奔评论区,看到自己喜欢的评论就点赞,不喜欢的就开骂。我有时候会怀疑,这个时代的人不配来回答如此严肃的问题。
那么,这个问题只好由这个世界自己来回答了。
相比较梁济那个以报纸为主要传媒的时代,如今的网络时代,让世界这个概念对我们是如此的清晰具体。
我们只要拿起手机,就能立刻知道世界的焦点在哪里,距离自己还有多远。
世界那么大,但是让我们想去看看的地方并不是特别多。
世界上那么多人,让我们神魂颠倒或牵肠挂肚的人其实就那么几个。
我们生活的时空那么小,而我们感受到的时空却那么大,所以尽管相聚着好几个时区,我们还是会被很远之外的事情影响着。这样,世界虽大,但熙熙攘攘之中,人们活得其实都差不多。
五百年以前的世界,大部分地方的人与外界之间是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随着新航路的开辟,贸易把全世界紧密地关联了起来。通过贸易获得财富这样的追求成为近代社会主流的价值追求,外交和战争也不过是为了贸易的进行服务,至终全世界都主动或者被动的被这样一个服务于贸易的国际系统所征服,甚至各国之间处理摩擦时,首先使用的手段就是在双方的贸易中对对方施以惩罚性的制裁。
全世界的人就算不直接从事贸易相关的活动,也要被动或主动地关心着与贸易有关的事情。
一种新技术的发明,一个新市场的开放,会让大家对接下来的贸易燃起乐观的期待。一场瘟疫降临,或是一场战争打响,又会让大家对之后的贸易忧心忡忡。
疫情期间,大家最大的感慨就是,生意不好做了。而一旦生意不好做了,整个社会经济似乎都陷入了巨大的困境,连普通人的正常生活都难以维持。
冷战结束以来的三十年,无疑是整个人类历史上就经济层面而言最好的时期,似乎全球在贸易的联系之下已经迈上了世界大同的康庄大道。
举个简单的例子,一名二十几岁的中国青年,只需要几页PPT,就可以在华尔街的支持下,扶摇直上,变成明星企业家,乃至亿万富豪。
当中美贸易战、COVID-19、俄乌战争等一系列变故降临时,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属于贸易的黄金三十年正在远去。
3 银行+赌场
这里有一个问题,如果没有外部因素的破坏,贸易系统下的世界大同会不会顺利实现?
答案是否定的。
贸易的最大问题在于,贸易活动本身只是整个经济活动的一个环节,却成了最具有主导地位一环,生产和消费反而成了被支配的角色。经销商不下订单,工厂就没有办法开工,上游供应链也是一损俱损;而商家不放量,消费者就不得花高价去购买本来并不稀缺或贵重的商品。
虽然贸易活动本身并不创造什么,但是整个世界却都被商人支配着。然而,面对这样的事实,大家并不打算破坏整个这个系统,反而挤破头想要在其中有一席之地。比如,在梁济所在的一百年前的中国,最受追崇的职业不是别的,就是买办。
虽然做贸易的门槛很高,但是做生意才能致富的思维并不难掌握。可以说,商业的盛行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了发财的机会。毕竟,发明创造和投资生产对大多数人来说或者门槛太高,或者收益太慢。而做生意,唯一的要求就是找到货源和买家,有了这个,你就能实现两头赚。
在做生意赚钱的事上,人类的勤劳、智慧和奸诈都是无法想象的。就像我所遇到的,有些商家已经玩起了京东接单,拼多多发货的套路。除了动动手指复制粘贴一下我的收获地址,这家店的老板在相当程度上已经实现了不劳而获了。
如果只是赚个京东和拼多多的价格差,这样的生意肯定干不长。但就算勤勤恳恳,起早贪黑,童叟无欺,一个人或者一家企业能赚到的钱总是有限的,或者说,总是不能满足人越来越膨胀的贪欲的。
而金融的发明,则可以让人今天就能赚到明天的钱,今年就能赚到未来三十年的钱。简单的说,就是银行+赌场的模式。
《让子弹飞》里面的鹅城前任县长们提前收了九十年的税,还是太愚蠢。远不如把鹅城未来九十年的地税和基建整合一下发行债券,这样老百姓甘心乐意,而县长名利双收,而且直到民国三十八年才暴雷。
银行很好理解,吸储放贷,赚利息差,风险小,收益大。
不过自古以来,放贷取利一直是为人不齿的。古时犹太人和穆斯林的法典里都明确禁止了放贷取利的行当,在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里面,放高利贷的犹太人夏洛克也属于典型的反面角色,近代全欧洲范围内出现的反犹主义,也是出于对犹太人掌管整个欧洲银行业的憎恨。
赌场也好理解,毕竟,赌场是与妓院并列人类最古老最持久的两大产业之一。只要还有人类,赌场就不会关门。
当你在电梯里看到那种左下角写着投资有风险这类字样的广告,那基本上都是赌场打的。跟属于违法范畴的原始型赌博相比,现代赌场早已完成了身份形象逆袭,以股票市场为代表的的各种理财、期货、基金啥的,动不动就以新兴技术、国家政策及世界大局为背书,让人感觉发财机会就在嘴边冒着热气,再不行动就凉了。
是的,最大的生意,早已不是衣食住行,娱乐旅游,甚至不是医药军火,而是每个人,每栋房子,每个城市,每个国家,乃至这个星球的未来。未来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赚到未来的钱。
当全世界都在赚未来的钱的时候,就意味着未来的某天,没有钱可赚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会有周期性的经济危机的原因。当泡沫大到不能不破的时候,赌场就要关门重新装修了。
4 泡沫可以吹多大?
按照教科书的说法,资本主义每十年就要爆发一次经济危机,这已经成了经济学常识。即使在黄金三十年期间,97年亚洲金融风暴和08年美国次贷危机仍然是极具破坏力的。
我记得在18年的时候,我跟一个在一家外国银行上班的朋友聊天。我好奇的是,距离08年已经10年,怎么金融危机还没来呢?他的说法是,世界还没从08年的那次危机里缓过来呢。
按他的说法,跟历史上的数次金融危机相比,08年的金融危机强度是要引发战争的。但全球的央行们不约而同地使用印钱这一钞能力,把整个危机稀释了,从而拉长了下一次危机的周期。之所以这次干预能够达到效果,还是因为黄金三十年,全球经济格局变大,缓冲空间变大了罢了。
就像眼看泡沫就要吹破,有人选择添点肥皂水,于是又能继续往大了吹。但是泡沫不可能无限吹大,早晚是要破的。
30年前的日本选择了主动刺破泡沫,之后的30年日本人通过辛勤劳动换掉债务。可是愿意继续努力工作的是那些经历过繁荣时期的人,而他们的下一代,则一直在还债的阴影下成长,成了无欲无求的一代。表面上日本失去了30年,其实日本还要失去更多的30年。
而疫情过后,美联储一直的态度就是坚持加息不动摇,也是为了泡沫能晚点再破?
在政治上,谁掌握了历史,谁就掌握了未来。
在经济上,谁掌握了未来,谁就掌握了现在。
当未来股价下跌,崩盘的就是现在。
1929年10月的美国发生股市大崩溃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人会预计到经济危机会持续那么久,更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惨绝人寰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今天,泡沫还没有完全破裂,而所有人都听到了打仗的风声。(太二四6)
5 谁是无辜的?
十年前,优衣库的秋裤99元一条,北京北四环一带的房价大概是三四万一平;如今,优衣库的秋裤依然是99元一条,品质可能略有下降,不过北四环一带的房价普遍已经超过十万一平。
这对于喜欢穿优衣库的秋裤的我来说有两个影响,一个是我可以一直穿优衣库,一个我永远不可能在北四环买房。
我的生活十年来都没有什么变化,一方面是我没钱,一方面是钱也不鸟与我有关的优衣库们。尽管曾让老板当上了日本首富,但是优衣库这样的实体产业并不怎么受待见。资本的胃口早已不是卖衣服这种行当能满足的了。
我有时候路过国贸,那些高耸入云的写字楼里面,是我这辈子都没有资格进去的公司。能进去的是那些背着最时髦的包包,手持最新款的iPhone的海归美女们,每当地铁到达金台夕照或者国贸站,她们就会下车。
有人说,金融这种纯商业性的行业里都是一群不劳而获的人。我对此表示困惑。
首先我承认,金融行业本身并不直接创造价值,他们的工作基本上只跟钱相关,把钱借进来,然后借出去,收回来,还回去,不管过程多么复杂,原理却很简单。总结起来就三个字:
钱生钱。
钱能生钱,显然跟鸡下蛋不是一回事,不然鸡蛋多了会便宜,钱生多了也会贬值,甚至变成废纸。
钱生钱,多出来的钱,只能是别人的钱,或者是未来的钱,更有可能是别人未来的钱。只要银行不嫌泡沫大,一直印钱,钱生钱的把戏就还能玩下去。
当全世界的人都明白了劳动不能创造财富,否则首富应该是头驴的道理之后,全世界的人都想着让钱去生钱,那么钱就会被包装成一个又一个未来。
现代人的签名应该是:
我的未来不是梦,是钱。
所以,金融从业者最普遍的工作之一就是包装一个又一个与未来相关的项目。他们用很多的理论乃至模型,去构建一个个天花乱坠的财富神话。这项工作的辛苦程度其实很多人不知道,我一个朋友的公司有三家投资机构参与投资,其中两家机构的相关负责人在这一波新冠转阴后因为劳累过度死于爆发性心肌炎。我们能说这样的人是不劳而获的人吗?
拜金主义和不劳而获的思想,不专属于金融行业,而属于全社会。我们与其指责对方的欺骗,不如承认自己的贪婪。可怕的是,这样的一个连骗带赌的吹泡泡游戏里面,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那个拥有足够的判断力从而悬崖勒马的人,而别人都是愚蠢的韭菜和炮灰。
6 致梁济
民国取代清朝,靠的不是暴力革命,靠的是在各国资本和各路革命者们合力包装出来的“中华民国”这一概念股。虽然满清也曾努力通过宪政改革提升自身股价,但无奈包装功力不行,最终被各省抛弃。
梁济眼见自己上当受骗,可惜原来的清朝已经退市了。他放眼世界,不是内战,就是世界大战。他既然问了这个世界会好吗?说明他还在盼望着什么。那时候是1918年秋天,另一只关于未来的股票即将在中国上市,可惜他已经没有本钱下注了。
我说的本钱,就是信心。
附《新约圣经·启示录》十八章10~19:
祸哉!祸哉!巴比伦大城,坚固的城,一个小时之间你的刑罚就来到了。地上的商人也都为她哭泣悲哀,因为没有人再买他们的货物了。这货物就是金、银、宝石、珍珠、细麻布、紫色料、丝绸、朱红色料、各样香木、各样象牙器具、各样极宝贵的木器、铜器、铁器、大理石器具、并肉桂、豆蔻、香料、香膏、乳香、酒、油、细面、麦子、牲口、羊、马、车、奴仆、人口。你魂所贪恋的熟果离开了你;一切的珍馐美味和华丽的美物,也从你中间毁灭,绝不能再找到了。贩卖这些货物,借她致富的商人,因惧怕她所受的痛苦,就远远地站着,哭泣悲哀,说,祸哉!祸哉!这素来穿着细麻、紫色、朱红色的衣服,又用金子、宝石和珍珠为妆饰的大城;一个小时之间,这么大的财富竟成了荒凉。凡船长和坐船往各处去的,并众水手,连所有靠海为业的,都远远地站着,看见烧她的烟,就喊着说,有何城能比这大城?他们又把尘土撒在头上,哭泣悲哀,喊着说,祸哉!祸哉!这大城,凡有船在海中的,都因她的财宝致富,她在一个小时之间竟成了荒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