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最爱历史
来源 | 最爱历史(ID:solovehistory)
苏序是个大善人,乐于救助穷人。有个人经常受他施舍,便想着怎么报恩。这个人懂风水,于是对苏序说,我发现了两块好墓地,“一富一贵”,您可以选一块。苏序说,“吾欲子孙读书,不愿富。”意思是,要贵不要富。那人便把苏序带上眉山,一起去看那块能保子孙显贵的墓地。点燃一盏灯放在地上,风吹不灭。这是明朝人讲的故事,听起来没头没尾,怪诞不经。但没关系,只要读者知道苏序是谁,这个故事就完整了。苏洵19岁娶妻程氏,第二年生了个女儿,可惜不满周岁就夭折。此后两年,程夫人都未能怀孕,苏洵很着急:年过二十了,还无后,压力山大。22岁那年,苏洵开始拜生育信仰界的男神——送子张仙,据说每天烧香很虔诚。3年后,子嗣接连不断,几乎一年生一个子女:1033年,苏洵25岁,他和程夫人又生了一个女儿(10岁夭折);1035年,又生了个女儿(19岁出嫁后不久病逝);苏洵很“摇滚”,经常一人打起背包,乘船或骑马,四处游玩,结交朋友。最后一次出远门,37岁的苏洵撂下9岁的苏轼、7岁的苏辙,一个人逍遥去了。有人说他其实是参加科举去了。他先乘船出川,骑马去了当时的帝都开封。然后一路向南,去了江西。整整3年后,他接到一封家书,被告知父亲苏序病逝,这才仓促归家。在当时,所有人都把苏洵当成了浪荡子。只有父亲苏序,在别人用怪异的眼光看待自己儿子的时候,始终笑而不语。在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苏序的笑而不语到底代表什么。他有个二哥,叫苏涣。当地人都认为苏涣比苏洵有出息多了。苏涣24岁考中进士时,苏洵16岁,想追随哥哥的步伐,奋斗了两年后去参加科举,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而在后世看来,苏涣的名声远远不如他的弟弟。但实际上,苏涣是整个家族气运转变的关键人。苏涣的中举,打破了苏家“三代皆不显”的局面,成为这个平民家族上升为官宦家族的第一人。苏轼后来在给苏涣写的祭文中说,伯父为官清廉,四海奔走,把家都忘在一旁,而今亡故,家中却一贫如洗。这就是眉山苏家的家风。从1047年到1056年,他有十年未出四川。后来的人说,这是苏洵闭门求索的十年。那些年走过的路,遇见的人,都成了苏洵自我提升的参照物。他厌倦了为科举而读书作文,把自己早年写的数百篇科举时文,一把火烧掉了。然后,“闭户读书,绝笔不为文辞者五六年”。经过多年苦读后,用苏洵自己的话说,胸中积攒的话越来越多,一提笔,化成文字自动流淌出来,每一篇都是“有为而作”,经世致用之文,不再是以前那种空洞无用的应试文章。他练成了一个本领,能够预见科举的潮流。但凡这种人,不是被当作狂人就是被当作傻子。但他不在乎,他也无需自己去证明自己的预见性是否正确。他的两个儿子,经过他的训练后,将代替他投身考场。他曾送两个儿子到州学读书。州学教授刘巨是眉山当地的名士,教了苏轼兄弟俩声律、作对子等本领,这是当时科举注重诗赋文采,在地方教学内容上的落实。有一次,刘巨在课上赋诗咏鹭鸶,念到最后两句“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苏轼当即说,老师的诗好是好,但最后一句改成“雪片落蒹葭”如何呢?苏洵自己给两个儿子编了数千卷书,当作教材,并对儿子们说:“读是,内以治身,外以治人,足矣。”就是说,读完这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绰绰有余。他也不照科举大纲来教儿子们,而是以孟子、韩愈、欧阳修的文章为范文,让他们学写古文。多年后,苏轼兄弟参加科举。那一年,科举风向变了,由重诗赋改为重策论,而主考官正是欧阳修——苏轼兄弟背诵和模仿他的文章,对他的风格不要太熟悉了。苏洵不仅预见了科举风气的转变,还押中了主考官。他在两个儿子同时考中进士的光辉事迹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作用。难怪宋人编段子说,苏轼兄弟考试前,担心两人必有一人落榜,苏洵让他们别担心,到时一人和题,一人骂题,保证全中。苏洵自己不屑于考科举了,但他却成了那个年代的科举押题大师。在著名的《名二子说》一文中,苏洵这样解释给两个儿子起名“轼”和“辙”的原因: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翻译过来就是说,车轮、车辐条、车顶盖、车厢,都是一辆车的重要构成部分,唯独作为扶手的横木(即轼),却好像没有什么用处。但是,如果去掉轼,那就不是一辆完整的车了。轼儿啊,我担心的是你不会隐藏自己的锋芒。天下的车都是顺着车辙走的,但说到车的功劳,没有人会想到车辙。这样也好,就算车毁马亡,人们也不会责难到车辙上。车辙是能够在祸福之间优游自处的。辙儿啊,我知道你是能让我放心的。苏洵的这篇小文,就像是两个儿子未来命运的“谶语”,后来被苏轼和苏辙的人生所印证。明朝大才子杨慎说:“观此,老泉(苏洵)之所以逆料二子终身,不差毫厘,可谓深知二子矣。”他在一封信中说,自己年近五十,人生基本废了,也没有进取之心,“惟此二子,不忍使之复为湮沦弃置之人”。这时候,他之前在全国浪荡认识的朋友,纷纷变成了苏氏家族的贵人。苏洵在九江结交的好友雷简夫,此时在雅州(今四川雅安)任知州。他盛赞苏洵虽为一介布衣,却是天下奇才——不仅有王佐之才,还是当代司马迁。于是帮苏洵写了几封推荐信,分别推荐给当朝名臣张方平、欧阳修和韩琦。苏洵持雷简夫的推荐信,到成都拜谒了时任益州知州的张方平。他同时带上了苏轼。张方平第一次见到不到20岁的苏轼,即以国士之礼相待。张方平同时怂恿苏洵到开封去,说僻处四川“不足成君名,盍游京师乎”?苏洵表示,自己有名无名已经无所谓了,但不能让两个儿子重蹈他这个父亲的老路。1056年的春天,苏洵带着苏轼、苏辙赴帝都开封。但父子三人先到成都,再次拜会张方平。张方平拿出往年的制科考试真题,给苏轼和苏辙来了一次模拟考。阅卷毕,张方平大为惊叹,说两人都是天才,“长者(苏轼)明敏尤可爱,然少者(苏辙)谨重,成就或过之”。张方平虽然与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有矛盾,但还是不计嫌隙,替苏洵父子写了一封给欧阳修的推荐信。当时人都知道,欧阳修是文坛最知名的星探,只有他才能够成全苏洵父子的文名,让“三苏”走红。苏洵父子带着雷简夫、张方平等贵人的推荐信,进京了。到了开封,苏轼、苏辙兄弟积极准备来年春天的科举考试,苏洵则与京师的名公巨卿频繁接触。作为父亲兼经纪人,苏洵的任务是把两个儿子“推销”出去。当然,前提是他得先把自己“推销”出去,这样才有说服力。他拿着雷简夫、张方平的推荐信,精选了自己最得意的20篇代表作,去求见欧阳修。起洵于贫贱之中,简夫不能也,然责之,亦不在简夫也。若知洵不以告人,则简夫为有罪矣。用是不敢固其初心,敢以洵闻左右。恭维执事职在翰林,以文章忠义为天下师,洵之穷达,宜在执事。向者,洵与执事不相闻,则天下不以责执事。今也读简夫之书,既达于前,而洵又将东见执事于京师,今而后,天下将以洵累执事矣。
意思是,我雷简夫人微言轻,没有能力让苏洵成名,这也不是我的责任和罪过。但我既然知道苏洵这号奇人的存在,如果不说出来,那就是我的罪过了。而您(指欧阳修)是当今文坛盟主,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以前您不知道苏洵这号人,他就算寂寂无名而死,也跟您没关系。但现在不一样了,您读了我的推荐信,已经知道苏洵的存在了,况且苏洵也要当面拜见您,从今以后,苏洵有名无名,天下人都认为跟您有莫大的关系了。欧阳修本来就是北宋文坛最著名的星探,听说有这么个人自带巨星潜质,赶紧取来文章一读。一读,果然很受用,当即就把苏洵捧为“当代荀子”。他正式向朝廷上了《荐布衣苏洵状》,极力称赞苏洵的文章“辞辨闳伟,博于古而宜于今,实有用之言”。更重要的是,苏洵此人不是一个只会写文章的文士,而是一个对现实问题能提出解决方案的大才。但他为人安贫乐道,不钻营仕途,如果没人引荐,就要被埋没在这盛世里了。随后,欧阳修取代雷简夫和张方平,成为苏洵父子在朝廷上最有力的推荐者。欧阳修把苏洵父子推荐给了当朝重臣韩琦、富弼、文彦博等人。短短时间内,苏洵以一介布衣的身份,频频成为京城达官显宦的座上宾。而苏洵的文章也一夜成为爆款,引领了京城的写作风尚,“名动天下,士争传诵其文,时文为之一变,称为老苏”。在1057年春天的科举中,苏轼和苏辙双双中第,脱颖而出。苏轼兄弟的上榜,源于欧阳修对科举文风的改革,此前被推崇的虚浮华丽文风不吃香了,质朴平易、言之有物的文风开始占据有利地位。而苏洵早年教导儿子们作文,已经预见到了这一点。跟同时上榜的曾巩不同,苏轼兄弟此前并无名气,很多读书人表示不服,开始抗议。欧阳修之子欧阳发后来回忆说:“二苏出于西川,人无知者,一旦拔在高第,榜出,士人纷然惊怒怨谤,其后稍稍信服。”苏轼兄弟的文章确实好,这是大前提,但还不够,关键还得有人加持。所以还是欧阳修出马了。放榜后,欧阳修对苏轼兄弟一顿猛夸,说后浪凶猛,老夫当避此人(苏轼),放出一头地。后来,苏轼也确实成为欧阳修的继承者,取代曾巩,一跃而为北宋文坛盟主。1061年,苏轼和苏辙同时获得推荐,参加由宋仁宗亲自主持的制科考试。宰相韩琦听闻消息,专门向宋仁宗申请考试延期举行。他的理由是,今年的制科考试,苏轼和苏辙两人最有声望,现在听说苏辙病了,如果兄弟俩有一人不能参加考试,将难孚众望。宋仁宗同意了。朝廷于是宣布当年的制科考试延期20天举行。韩琦看到参加制科考试的人不少,还曾公开放话说,二苏在此,你们竟然还敢跟他们同场考试?据说,此话一出,弃考者“十盖八九矣”。考官司马光对二苏的策文十分欣赏,将苏轼、苏辙列为最高等——三等予以录取。而苏辙的策文写得很犀利,直言宋仁宗为政苟且,为人好色,好面子,赏赐无度,导致海内穷困。这引起了考官们的争议。另一名考官胡宿认为苏辙言辞不逊,不应录取。司马光据理力争,说苏辙“于同科三人中,独有爱君忧国之心,不可不收”。最终,虽然在策文中挨骂,宋仁宗还是亲自拍板说:“求直言而以直弃之,天下其谓我何!”宋仁宗果然爱惜羽毛,于是降一等,以第四等录用了苏辙,对他进行升官。退朝回宫,宋仁宗掩不住内心的喜悦,颇为得意地对曹皇后说:“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两个儿子已经出人头地,而苏洵自己也成为北宋最为传奇的布衣文人之一,历史再也抹不去他们的名字。当自己名满天下,可与名公巨卿平起平坐之后,他早已消失的斗志又被点燃了。虽然多年无意仕途,但他骨子里是想做帝王师,给时代把脉开方子的。欧阳修等人也希望朝廷能将苏洵引进体制内,授予相应的官职。这给了苏洵很大的期待。“今洵幸为诸公所知似不甚浅,而相公尤为有意。至于一官,则反复迟疑不决者累岁。嗟夫!岂天下之官以洵故冗邪?”北宋“冗官”问题,人所皆知,所以苏洵用来调侃有司,说你们给我一个官职怎么了,天下之官难道因为多我苏洵一个人就变冗了吗?一直等了两年多,朝廷才下诏,让苏洵去参加考试。考试通过了,就能直接授官。苏洵很有个性。他认为朝廷要他参加考试是不相信他平时作的文章,便称病拒绝赴试。与此同时,他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近7000字的《上皇帝书》,就天下之事提出了他的十项改革主张。同一年,王安石也递交了给皇帝的万言书,提出“变更天下之弊法”。但宋仁宗对他们的改革方案均无回应。不过,由此可以看出,苏洵本质上跟王安石一样,是有雄心的改革家。只是,苏洵没有王安石那么幸运,他等不到锐意改革的宋神宗上位。否则,历史记住的,就不仅是文学家苏洵的大名,而是改革家苏洵的传奇。事实上,苏洵虽然常年偏居西南一隅,但他精通历史,一眼就能洞穿宋仁宗盛世背后的危机。“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六国灭亡,不是武器不锐利,仗打得不好,弊病在于割地贿赂秦国。割地贿赂秦国,自己的力量就亏损了,这是灭亡的根本原因。“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之大,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六国和秦国都是诸侯,他们的势力比秦国弱,但还有不割地贿赂而战胜秦国的可能性。如果一个一统天下的大国,却自取下策,重蹈六国割地贿赂以致灭亡的覆辙,这就连六国都不如了。整个北宋,读过这篇《六国论》的人,都能一眼看清苏洵是在借古伤今,讽刺当时朝廷以岁币向契丹换和平的政策。但像苏洵这样的民间鹰派,在宋仁宗后期是不可能获得重用的。最后,朝廷还是给了苏洵一个县主簿的低级职位,留京参与编纂礼书。1066年,在带领两个儿子到京城发展的10年后,苏洵病逝了,年仅58岁。苏洵之死,震惊朝野,为他作挽词的士大夫达100多人,“自天子、辅臣至闾巷之士,皆闻而哀之”。苏洵死时,苏轼30岁,苏辙28岁。此后,兄弟俩宦海沉浮,却被父亲早年预测他们前途的《名二子说》一一说中:苏辙为人较稳,一度官至副宰相之位;而苏轼锋芒毕露,虽然仕途坎坷,但文名最盛,光耀千年。一千年来,“三苏”上升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段传奇,有人喜欢苏洵的豪健,有人喜欢苏轼的奇纵,有人喜欢苏辙的深沉。他们一起进入中国文学最具分量的榜单——“唐宋八大家”之列,一举占据三席。纵观整部中国古代史,这样著名的父子三人组合,恐怕只有两对:公元1000年以前出过一对,曹操和他的儿子曹丕、曹植,世称“三曹”;公元1000年以后,又出一对,就是苏洵和他的两个儿子,世称“三苏”。全文完,感谢您的耐心阅读,顺手点个在看以示鼓励呀~[宋]苏洵:《嘉祐集笺注》,曾枣庄等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宋]苏轼:《苏轼文集》,孔凡礼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年王水照、朱刚:《苏轼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李希运:《三苏与北宋进士科举改革》,《山东大学学报》(哲社版),1999年第2期潘殊闲:《论“三苏”产生的政治文化生态》,《西华大学学报》(哲社版),201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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