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博士谈松江历史】被误读的松江史|佘山秀道者塔实为聪道人塔,从明朝讹传至今已400多年

旅行   2024-12-02 17:36   上海  

在今天的西佘山北麓,有一座秀美挺拔的秀道者塔,塔下的碑文说明此塔建于北宋太平兴国年间(976-984年),因有修道者名“秀”建塔后自焚,故名秀道者塔。其实,这是从明代开始以讹传讹的说法。历史的真相是:西佘山确曾有“秀道者塔”,但已于南宋湮灭;今天的“秀道者塔”实为建成于北宋庆历七年(1047年)的聪道人塔。
一、秀道者塔位于西佘山之巅,南宋时已经“止存碑铭”

南宋淳熙年间(1174-1189),华亭人许尚以县境内的古迹为题,写了一百首绝句,合称《华亭百咏》。其中有一首《秀道者塔》:“辛勤成雁塔,俄赴积薪焚。夜静耽耽影,疑来护刻文。”下面对这首诗稍作解释:
辛勤成雁塔。雁塔,是对塔的美称和通称。这一句是说秀道者非常辛苦,造成这座塔。
俄赴积薪焚。指塔建成以后不久,秀道者就积薪自焚。这种自焚,在佛教上称作“烧身”或“焚身供养”。
夜静耽耽影。“耽耽”,又写作“眈眈”,意思是威严注视的样子,成语“虎视眈眈”就是指像老虎一样非常威严地注视着。这句是说,夜深人静的暗影中,好像有老虎在注视着。
疑来护刻文。老虎为什么注视着?好像是来看护着碑文。“刻文”即石碑上的文字。
许尚在诗题《秀道者塔》下自注:“在佘山。秀昔庐此山,有二虎侍之。后自建塔于山巅,建毕还积薪自焚,止存碑铭。”意思是从前有位秀道者在佘山结庐(即修建庵堂),有两只老虎侍卫。后来在山顶建塔,建完塔不久就堆上薪柴自焚而死。现在这座塔已经没有了,只有石碑和铭文还在。
二、聪道人塔位于西佘山北麓,系杭州僧人择汀等为聪道人所建
北宋的聪道人(944-1017),是上海最早的地方志《云间志》立传的三位高僧之一,也是佘山有比较详细记载的第一位僧人。他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圆寂之后更是越传越神,又与传说中在佘山建塔自焚的秀道者相混淆,导致历经千年的聪道人塔被误为秀道者塔。

位于杭州凤凰山东南麓的梵天寺,为吴越国开国之君钱镠所建,是吴越国和杭州名震一时的大寺,北宋乾德三年(965)吴越王钱弘所建一对石质经幢历经1300多年依然屹立。

聪道人,法号德聪,苏州张潭(今昆山市张浦镇)人,“聪道人”是大家对他的尊称。他7岁到吴越国首都杭州慈光院出家,13岁正式在梵天寺受戒,34岁来到松江。一位名叫范仁宠的施主十分崇敬聪道人,于是迎請他到佘山建庵修行。今天的佘山包括东佘山和西佘山,古人习惯上称为佘山东峰与西峰,两峰相连处俗称“骑龙堰”,今天连接嘉定外冈、青浦和松江的外青松公路从这里穿过。聪道人在佘山东峰用茅草搭建了一座非常简陋、仅可容身的无名小庵。

当时杭州是吴越国国都,松江属秀州华亭县。人们看见这个从杭州来的和尚似乎从来不洗澡,总是静坐修禅,觉得有些奇怪。有一天,一名禅师来拜访他,看见屋梁上悬挂着一本书,积了好厚的灰,看来很久没有读了。就问:“这是大家都看的佛经啊,你为什么这样呢?”聪道人回答:“就像人读书信一样,既然知道了内容,何必再读呢?”他说话不多,人们问他也总是沉默不答,常说:“古人提倡实行,我何必多说?”

咸平年间(998-1003),松江大旱,人民饥荒。庵堂周边竹木茂盛,有人想偷盗,但是看到有两只老虎护卫着,就不敢了。又看到聪道人有时出行,两只老虎一前一后像是驯养的一样。有时候大雪封山,他闭关四五十天,也没有人敢来。
人们开始对聪道人从好奇、惊奇到敬佩。有施主看到他修行的小庵实在太简陋,希望扩建以改善条件,但是他坚决不从。
天禧元年(1017年)二月,聪道人说:“我今年要走了,不在这里住了。”松江父老以为他将要离开这里,都挽留他,他默然不答。七月初六,聪道人端坐而逝,享年74岁。华亭县县尉(分管治安的县级官员,相当于公安局长)捐献俸禄,带领大家把聪道人安葬在佘山西峰。

摄于1868-1875年间的秀道者塔

过了24年,康定二年(1041年)正月十九日,有位择汀和尚在聪道人坟后修建塔庙。所谓“塔庙”,也称“塔院”,是一种以塔作为中心的寺院格局。
又过了7年,庆历七年(1047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塔庙建成,这座塔被称作聪道人塔,庙俗称为佘山东庵。按照佛教戒律,坟当远离塔寺,大家又把聪道人迁葬于佘山南岭之下,也就是今天东佘山森林公园大门附近。
第二年正月,来自杭州西湖宝胜院灵鉴法师应邀撰写《重迁志铭》,记录了聪道人的生平及建塔庙、迁葬的经过。从“以行状请铭懿德,以识其葬”的口吻来看,应该是择汀拿了聪道人的生平资料来请灵鉴撰写墓志铭。紧随灵鉴署名的还有华亭县知县、县尉及灵鉴的三位高徒--宝胜院住持居礼和居乐、居庆。
北宋治平二年(1065年),聪道人圆寂后48年。
这一年,佘山有三座佛寺获得朝廷赐额:东庵赐额普照教院、中庵赐额慧日院、西庵赐额宣妙院。这三座寺院都在西佘山:普照教院的范围包括从骑龙堰-秀道者塔到山顶,慧日院的位置在半山腰中山圣母堂处,宣妙院在今天主教修道院处。
《嘉庆松江府志》所载西佘山图,可见当时佘山山水相依,秀道者塔是普照寺的核心,西门是主要上山路径。
三、聪道人塔逐渐讹传为秀道者塔
南宋绍熙四年(1193年),聪道人圆寂后176年。
这一年,华亭县知县杨潜花了半年的时间编了一本《云间志》。这部上海地区现存最早的地方志为三位高僧--唐朝船子和尚、心镜禅师和宋朝的聪道人立传,作为本朝唯一入志的高僧,可见聪道人在知县和松江人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云间志·聪道人传》取材于《重迁志铭》,但又有了新的传奇:
其一,聪道人在东佘山修行,原来没有具体年份,现在明确为太平兴国三年(978年),即来到松江的第二年。
其二,原来是有人见到“二虎卫之”而不敢偷盗,道人有时出行,两只老虎“常前后似如驯养”,现在直接改为“有二虎大青、小青为侍”,不仅有了名字,而且明确是道人的侍卫。
其三,圆寂后的情况,原来是“七月初六日坐灭,止十三日,容貌如生”,就是圆寂后一个星期容貌没有变化,现在改为“阅月,容貌如生”--过了一个月都没有变化。
生前伏虎和死后容貌不变,这两项最容易引起神秘感、崇拜感的细节,显然被精心加工和夸大了。特别是原来的两只老虎只是“似如驯养”,现在不仅是“为侍”,而且有了大青、小青的名字。这就与许尚笔下的秀道者“有二虎侍之”的说法很接近了。
除了聪道人生平有了新的传奇,普照教院也被传为“本聪道人所居,因以为寺,有聪道人塔。”我们知道,聪道人一生没有离开过东佘山那座极其简陋的无名小庵。因此《云间志》既说聪道人“结庐于佘山之东峰”,又称西佘山的普照教院“本聪道人所居,因以为寺”,显然自相矛盾。

护珠塔,张驭寰《古塔集萃》第68页

如果说《云间志》记载,普照教院“本聪道人所居”语义还略嫌含糊的话,那么到了明朝正德七年(1512年)成书的《(正德)松江府志》,就明确记载普照教院为北宋太平兴国三年聪道人所建,同时又注意到秀道者和聪道人都有“二虎侍之”的传奇,于是怀疑秀道者、聪道人实为一人。
明朝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割华亭西北二乡、上海西部三乡建立青浦县,包括佘山在内的九峰隶属青浦县。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废青浦县;万历元年(1573年)恢复。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修成青浦第一部县志。这部《(万历)青浦县志》第一次把《云间志》中的“聪道人塔”、《(正德)松江府志》《(正德)华亭县志》中的“道人塔”正式记作“秀道者塔”。从这时算起,聪道人塔误为秀道者塔已经整整425年了。
三、分辨秀道者与聪道人、秀道者塔与聪道人塔并不难
聪道人与秀道者、聪道人塔与秀道者塔的区别显而易见:
第一,聪道人圆寂时是“坐化”,安葬是“构方坟,全身以安之”;秀道者是“积薪自焚”。
第二,聪道人塔的建造者是择汀等人,秀道者塔是自建。
第三,聪道人的生平事迹有明确记载,秀道者生平则完全不详。从“秀昔庐此山”的口吻来看,一个“昔”字表明作者并不确定秀道者生活的时代,建塔自焚很可能是得之传闻,或是碑文。
第四,许尚所见的秀道者塔位于佘山“山巅”,而且已经湮灭“止存碑铭”;今天的“秀道者塔”位于山麓,历经千年依然屹立。
1997-1998年,松江修复“秀道者塔”,发现塔的形制为北宋砖木结构楼阁式塔特征,与聪道人塔建筑年代符合;在塔顶天宫中发现明代及明以前青铜造像共10余件文物,塔刹承露盘外壁铸有明代“万历”年号,与明末陈继儒发起修缮的年代相符。
著名古建筑专家陈从周(1918-2000)曾实地考察,赞美其“挺秀玉立,上海诸塔中以此为最美”(《梓室余墨》P341)。他在塔基处拾到宋代重唇滴水,结合塔的形制和历代《松江府志》的记载,认为秀道者塔就是北宋初期所建的聪道人塔。另一名著名古建筑专家张驭寰(1926-)在其著作《古塔集萃》中明确“秀道者塔”的建立年代是北宋庆历年间(1041-1048年),与聪道人塔的建筑年代完全吻合。
张驭寰(1926-)
因此,我们可以确定这座“秀道者塔”就是择汀等人所建的聪道人塔,普照教院就是以“聰道人塔”爲核心的“塔廟”,聪道人最初就安葬在塔前。因为尊奉一位传奇高僧作为寺院的开山祖,毕竟是增强影响力的捷径。聪道人塔之所以讹传为秀道者塔,聪道人身后的故事不断向秀道者靠拢融合最终混而为一,极有可能是普照教院僧人的推动。
于是,聪道人修行之地先是从东佘山的无名小庵转到西佘山的东庵,年份也明确为太平兴国三年;然后又从东庵为聪道人“所居”变成“开山”;两只老虎从“似如驯养”到“大青、小青为侍”再到变成两只老虎追随聪道人而死,葬在塔旁,第二年长出两株银杏树,僧人在此建“虎树亭”。在聪道人的传奇演变中,这两只老虎显然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西佘山虎树亭
聪道人的坐化显然不如秀道者的引火自焚更富有传奇,因此除了聪道人的故事不断向秀道者演变之外,在元朝末年聪道人的故乡江苏昆山的地方志中还出现了择汀等33名僧人为聪道人建塔完成之后集体自焚的传说。在营造著名寺院和高僧的传奇方面,地方志编纂者和寺院有着共同的利益追求,明清时期多部府志、县志对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不断出现记载混乱、混淆,除了态度、能力因素,恐怕也不能排除编纂者有意为之、推波助澜。

《(至正)昆山郡志》关于德聪和尚即聪道人的记载
当然,面对聪道人与秀道者相混淆的疑案,也有地方志编纂者试图通过比较严谨的考证,做出合理的解释。清康熙八年(1669年)成书的《青浦县志)》卷七记载,秀道者初居东佘山的华藏庵,后来在禅定中听到潮声如雷,见到观音足踏巨鳌立于潮水之上,因此改名为潮音庵。后来,秀道者又爱东西佘山连接处,在此结庐,建成一座寺院名为普济院,在山顶建塔,塔成自焚。“秀道者、聪道人先后居塔院”,因此造成混淆。

作者没有说明资料的出处,论证也谈不上十分严密,但对秀道者在先、聪道人在后的推断还是颇有价值,特别是秀道者在东西佘山连接处建立普济院的说法,可能已经接近历史的真相:秀道者营建普济院在先,普济院就是东庵和后来的普照教院,秀道者建庵、建塔、建寺、自焚皆在聪道人之前。到了择汀等人为聪道人建塔迁坟的时候,普济院和秀道者塔均已湮灭。清末光绪年间编纂的《青浦县志》《松江府志》基本沿袭这个说法,可惜没有引起重视,特别是对于聪道人塔误为秀道者塔更没有深入考证辨明,以至于讹传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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