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听潮 | 沙到白时是纯色

△沙白在书房 陈建华摄

从2019年岁末起，沙白先生有了一个新家——南通市妇幼保健院的一间独立病房。住院时，他患有前列腺癌，经过院方精心治疗，症状居然基本消失，沙白老再次创造了生命的奇迹。沙白老一直都是个奇迹的创造者，他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年轻的时候，曾两次患肺病，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他居然康复了。进入老年以后，他两次中风，也康复了。就是在这个病房里，他两次感染新冠，一度发出了病危通知，但是他再次打败了病魔。每当康复后，他就会顽强地开始读书、写诗。他一直认为能为读者写诗，是他的神圣工作，他来自长寿之乡如皋白蒲，坚信写诗是他长寿的价值。就让我们来欣赏沙白先生在病房里写的两首诗吧：

其一：聊以卒岁·2020年1月在病房与郁金香、红月季同度新春——

清晨/下弦月的银钩，在窗口一闪/报道：岁云暮矣/除旧布新，将从它的沉默开始/我以95岁的陈年浊醪/斟满郁金香的空杯/与俏丽的红月季同饮，共度新春/红月季大声笑言/新年里，它以每月一次的火红/征服病室白色的忧郁。

我及时读到了这首诗，不由得感叹：这是95周岁的诗人写的诗吗？如此透彻人生，意绪满满；如此精神洋溢、洒脱旷达；如此热血奔涌、气宇飞扬；如此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诗好，好诗！情好，好情！达观，观达！语好，好语！

其二：四月——

柳絮有心/时而身前时而身后，总是不离不弃/而近处的小池塘/蛙声三两，终不成腔调/不知是蛙声寻柳絮开心，还是柳絮钟情于蛙鸣/抑或是它们合谋，戏弄我的白发/在这个四月，困顿无奈的午后。（2021·12·17发表于“冯站长之家”〈读诗版〉）。

这就是热爱生活与生命的人瑞沙白先生啊！他忘老，不知老之已至，他心中的诗歌持续张扬着生命的从容。其实，我们在感叹沙白先生以95岁高龄，在病房里还能写出这么好的诗的时候，我作为追随沙白老五十余载的弟子，还要含泪说出两件事，再次表达对这位世纪诗人的崇敬与感叹。第一件事，就在他2019年岁末住进医院前不久，与其相濡以沫70余载的老伴顾婉芬，已在五月份离世了，这对他打击太大了，紧接着他自己又罹患前列腺癌，不得已住进医院。但是，沙白老深知必须坚强地走下去，只有这样才能更长久地让老伴活在心里；第二件事，在他住进医院两年多后，他挚爱的长子、子承父业、同样杰出的诗人李曙白，于2022年7月26日突然去世。家人怕他受不了打击，都瞒着他。但是，他与李曙白是有手机联系的，长时间没有消息，他知道大事不好，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因此倒下去。经受住了老年丧子的考验，沙白老还在硬朗地活着，坚定而从容地走进了期颐之年。我不止一次地含着泪仰天长叹：沙白的诗是个奇迹，沙白的人更是个奇迹！

△沙白作品集 汤济新摄

南通中学是沙白的母校，也是他诗歌生涯正式开始的地方。启蒙他的第一部诗集是著名诗人卞之琳的《鱼目集》，他发表的第一首诗《赑屃的叹息》就写作于此。

1941年沙白考入南通中学就读高中，在向往进步、爱好文艺的同学中，流传着三本诗集，即卞之琳的《鱼目集》、臧克家的《烙印》和艾青的《大堰河》。沙白和同学们都喜欢读卞之琳的诗，特别是《鱼目集》中的《断章》和写于日本的《尺八》。有些同学一边阅读，一边纷纷模仿卞之琳的诗进行创作，发表在当时由我党地下工作者主持的南通《江北日报》文艺副刊的子栏目“诗歌线”上。沙白回忆说：“我之与新诗结缘，便源于《鱼目集》，我也曾写过一首《尺八·仿卞之琳》。因诗中反日倾向过于显露，未敢拿出发表，只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毫无疑问，沙白是卞之琳的私淑弟子。

虽然沙白在高二时就认定卞之琳是他的诗歌导师，但与卞之琳初见，却是22年后的1964年了。沙白记得很清楚：“一天夜晚，我与忆明珠（沙白诗友）去南京大学宿舍，拜访诗人赵瑞蕻教授（赵瑞蕻教授译著有《红与黑》、论文集《诗歌与浪漫主义》；其夫人杨苡译著有《呼啸山庄》等）。赵家座上恰有一客，灰白头发，清癯面容，瘦削身材，经介绍，始知即卞之琳先生。当我提及我读的第一本诗集是他的《鱼目集》时，他谦逊地说：‘那只是过时的小摆设’了。”沙白与卞之琳的第二次晤面，间隔了10年。沙白回忆说：“在1979年1月的全国诗歌座谈会上，又一次见到卞先生。此时的他，头发已经全白，身体瘦弱，略显老态。他的话似乎也像他的诗‘喜爱淘洗，喜爱提炼，期待结晶，期待升华’。”又过了5年，沙白与卞之琳先生有了第三次相见的机缘。“1984年12月，在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代表大会期间，他（卞之琳）特意到江苏代表团所住房间，来看望‘老乡’。此时却见他虽瘦削如故，却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似乎比1979年年轻了。”沙白继续回忆：“我的第一本诗集《杏花春雨江南》出版后（指沙白‘文革’后的第一本诗集），曾寄去一册请他指点。他回赠了一本由香港三联出的《雕虫纪历》，我把他的诗重读了一遍，曾写下一首《重读〈雕虫纪历〉》：“一支尺八，响起，在一座沦陷的小城。我开始在你的圆宝盒中，架设我的梦境。没有搭成一道虹桥，通向别人的心灵。我仍然只是个，在桥上看风景的人。”沙白在这首诗中，不但又一次写到了对他影响深远的《尺八》，还巧妙地写到了《断章》。由此，我们也明显感受到卞之琳的思绪与诗风，对沙白诗歌创作潜移默化的熏陶。

2000年12月2日上午，卞之琳先生突然去世，沙白哀伤思念难已，写下了《为卞之琳送行》一文——“卞先生虽然一生只留下一百多首诗，但其中的《断章》《寂寞》《尺八》等，将流传下去。”沙白再次发出了铭刻于内心的声音：“卞之琳是我永远崇敬的诗人！”

△沙白作品集 汤济新摄

沙白是个安静的人、低调的人、谦恭的人。作为中国当代有深远影响的诗人，江苏省作家协会曾经两次安排他出国参加国际诗会，但他都婉言谢绝了。但是，沙白又是个有着国际视野的大诗人，他对欧美等国家的诗人及其作品非常熟悉，撰写过大量包括论及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诗人的文字。沙白有一首题为《给珠贝》诗，很能表达他的心迹：“不要求一缕非分的阳光，不希冀一滴额外的雨露。没有说一句浮华的话语，悄悄在水下孕育着珍珠。”这是沙白2002年，由当代中国出版社出版的诗集《独享寂寞》开篇第一首，而正是这部诗集，2004年9月16日获得了“首届艾青诗歌奖”，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享受到了中国诗坛这一崇高的荣誉。

中国诗歌学会授予诗人沙白“中坤杯·首届艾青诗歌奖”的颁奖词如下：

“诗人沙白在上世纪40年代初期登上诗坛，迄今已经历60多年漫长的岁月。他在耄耋之年出版的诗集《独享寂寞》，是他近20年的佳作集萃。其中全部诗篇都是抒情短章，简洁而凝练、朴素而意蕴深长。黄山云霞、长安秋兴、古镇细雨、村野炊烟、斗室听雪、参望佛门、夏夜之梦、古寺听禅、黄河古道、江南新茶、墓园神思、水乡寄远、故交忆旧、独坐黄昏，都是一种人生境界，都包容着丰富的文化内涵。他说：‘在欺世与趋时之外，寻找一条崎岖小道。’超离于世事繁华和名利纷争，自愿与孤独寂寞相伴相随，这是一种人格操守，也是一种超越世俗的审美理想。沙白又说：‘儿时被芦苇割破手指/母亲为我卷一支苇笛/老来细看自己的掌中/仍是那支喑哑的苇笛/虽然喑哑，依然珍惜/有母亲的爱，自己的血。’

可见儒家入世的严肃和道家出世的飘逸，以相融互补的哲学理念，滋养了他的文化性格。因此，独享寂寞，不只是一种生存形态，而且是一种美学形态，不仅是一种人生信仰，而且是一种文化归依，以宗教般的恬淡和虔诚，供奉于神祇般的人格圣洁。为着他诗歌语言的老到圆融，为着他以崇高而淡雅的情思，浇灌一片诗的绿荫，评委会决定授予沙白‘中坤杯·首届艾青诗歌奖’。”

当年的颁奖典礼，沙白没能亲自去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奖，而是由他的次子李晓白代领，并代为致答谢辞。答谢辞如下：

“年届八十，已到‘转瞬即是夜晚’的年龄。从中学时代发表第一首诗算起，已经六十一年。这部诗集，是地道的‘过时风景’。这些写于八九十年代的诗，以及附录中1949年前的作品，遵循的仍是‘源于生活，有感而发’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着力于继承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与时下诗风比较，显得陈旧。这次参与评奖的目的，也在于尝试一下，这类风格的作品，在当前是否仍有一定生命力，是否仍可得到一些人的认可。尝试的结果便是：仍可在诸多诗家面前，‘敬陪末座’，即在当前不断发展、流派纷呈、多姿多彩的诗坛，仍需此类风格‘聊备一格’。

新诗远不及古典诗歌成熟。她的进一步发展，需要各种风格流派的兼收并蓄，相互竞争，相互学习，相互渗透、相互宽容。对于我自己，则如诗集代序中所说，‘在欺世与趋时之外，寻找一条崎岖小道。即从自身的生活体验出发，既不用谁也看不懂的东西去欺世，也不趋时去迎合潮流追求轰动效应。’以此自勉。”

这无疑是沙白的诗歌宣言，当然也是他的人生宣言。沙白虽然平生内敛寡言，但是，他并不隐讳自己的宣言。也许，他是一个最相信靠作品面对这个世界的诗人了。在诗集《独享寂寞》获得“首届艾青诗歌奖”的第二年，即2005年11月15日，江苏省作协与南通市文联、市作协，在南通文峰饭店隆重举行了《沙白文集》四卷本首发式暨沙白诗歌研讨会。时任省作协主席王臻中领衔共10人出席。第二天，即11月16日下午，又在南通市劳动人民文化宫，举行了盛大的沙白诗歌朗诵会。但沙白在出席了15日上午的首发式后就退席了，下午的研讨会他没参加，第二天下午的“沙白诗歌朗诵会”也没参加。也许，沙白先生的心曲就是：独享寂寞诗远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