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入侵》,第2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评委会大奖的获得者。
这并不是身为导演的陈翠梅,第一次站在国际级电影节的颁奖舞台上。10年之前,她已经凭借《爱情征服一切》,在第11届釜山国际电影节上,捧回“新浪潮奖”和“国际影评人协会奖”两座大奖。
可以说,在我们以往开设的电影类课程里,陈翠梅绝对是量级最重的导演之一。
7月27日,我们特意邀请陈翠梅导演开设的《陈翠梅导演工作坊》,将正式开课。在这次工作坊里,陈翠梅导演将通过丰富的电影案例和有趣的游戏,引导大家探索电影创作的奥秘,所有学员将参与到一系列的书写练习、表演练习和短视频练习中,共同探索“一场关于导演的游戏”。
在正式开课之前,我们采访了陈翠梅导演,请她聊了聊自己的电影路程与心得。内容略长,干货较多,绝对值得细品。
跟电影结缘
您最早跟电影结缘是在什么时候?
陈翠梅:小时候我们住在关丹,一个小村子,我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当时有两个姐姐要到城里去上学,所以每个星期五我们回去接姐姐,一家人就会在那个时候去看电影。那时候我三四岁,弟弟还是个婴儿、被妈妈抱在怀里。那是80年代,戏院里放了很多香港的B级片,就是特别暴力、特别情色的电影。当时我印象最深刻的第一个电影画面,是一个男人锯掉一个女人的腿,好像是黄锦燊演的,就是赵雅芝的老公。印象深刻是因为,我当时好像看呕了,就在那哭、跑出戏院,大人还给了我一颗糖。
陈翠梅在《爱情征服一切》片场
后来家里买了电视,能租录影带。那时候我祖父特别喜欢看闽南的歌仔戏。等到我五六岁的时候,看的比较多的是香港无线的武侠剧,刘德华演杨过、黄日华演郭靖、翁美玲演黄蓉。我最早看的电影,反而是印度片。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印度电影,可能因为它的人物相对简单,好人坏人容易分清楚,而且谈恋爱的时候都在跳舞。所以四五岁的时候,我还梦想成为印度人。再往后看的多的就是香港电影,成龙的《A计划》《猎鹰行动》。
但是到了后面,我受二姐的影响比较深。那时候我二姐16岁,她看了侯孝贤的《童年往事》,里边有一个婆婆。二姐就说不如我们拍个电影,关于我们的婆婆。她已经把那个画面都想好了,因为我们住在海边,就想的是婆婆骑着牛车,我们一群小孩在海边上跑,就是我们特别熟悉的童年画面。那就是我们最早的一个电影梦。
《童年往事》剧照
您在北京生活工作过比较长一段时间,您怎么看中国当下的电影和市场环境?
陈翠梅:我也不是特别有研究,可能就是偶尔会看一些电影。我是10年前离开的北京,后来就是偶尔会回去。我记得10多年前,文艺导演刚开始尝试拍商业片,到现在商业片一片繁荣,大家都已经很熟悉怎么去拍商业片了,而且成绩也很好。这是一个特别大的变化,但也是一个比较危险的事情。
这里说的“危险”是指?
陈翠梅:很难说,因为这种变化毕竟是一个好事,就是知道怎么去拍商业片,把票房做的比好莱坞都要好。从全世界来说,只有几个国家的电影,能在本土赢过好莱坞,所以这确实是个好事。但是,大家都觉得要拍这种商业的电影才算是成功,这对电影创作本身来说,不是一件好事情。
参加活动的陈翠梅导演
知道太多、经历太少
不知道您是不是会有这个感觉,现在全球范围内的影视剧,在故事性上都差口气,就是好看的越来越少了。
陈翠梅:这是每一个时代都会发生的事。从60年代、70年代到80年代,都有人说“电影已死”。这是因为,你之前看的那些电影,让你对电影形成了某种认知,让你觉得电影应该就是这样的。那等你过了20年再看,很难不觉得电影发生了变化,这是无可避免的,因为整个时代都在发生变化。比如说80年代MTV出现之后,电影的整个视觉和节奏改了,很多人就觉得“电影已死”,但事实是它已经“死过很多次”了,它的每一次被破坏,都会有新的东西出来,肯定跟我们刚认知电影的时候,面貌上是不一样的。
可能最大区别是,跟20甚至30年以前的电影创作者相比,现在的电影创作者可能被规训得太厉害,或者说太清楚知道什么是电影。不单是商业电影,任何一种电影模式,都可以被教导或规训、被训练,然后拍出所谓的好电影。换句话说就是,现在的电影人太会了,反而少了比较创新的东西。
陈翠梅导演
现在很难看到让你觉得耳目一新的、特别的电影,因为你都看过,它们就是在重复、借鉴前面的电影。现在,很多电影创作者,他们讲的故事,很多时候并不是从他们的人生历练中得来的,都是从电影、从文学里来的,恐怖、战争、死亡,好像什么都看过、什么都知道,但其实没有真的切身经历过,那创作的时候,它就是一个二手、三手甚至是四手的经验,那它怎么会有特别深刻的东西?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问题:我们知道的太多,但经历的太少。
另外,总是说以前的电影很经典、现在的电影不好看,其实不太公平。因为现在看到的大师、经典,很多都不是你在戏院里看到的,都是被时间大浪淘沙后留下来的。但当年它们上映的时候,戏院里也有很多垃圾电影,比如刚我说的一个男人锯掉女人的腿那种B级片。这种爽片每个时代都会有,只是你不会去看它们了,现在我们看到的,都是被时间留下来的。所以你会觉得那个时代的电影好,是因为不好的那些都没留下来,除非你像昆汀导演那样特别去找。
所以,我会活在当下,走进戏院,去看当下大众喜欢的电影。其实小时候我们也看了很多那种特别暴力的电影呀,你甚至会觉得比现在的还要吓人。
陈翠梅导演
让我想到了《教父》,当年上映的时候,很多人觉得好暴力,现在看可不会这么认为。
陈翠梅:你说这个,让我想起另一个趣事。《教父》的原作者马里奥·普佐,最开始就是想写一个特别畅销的、关于黑帮的小说。但他其实没有写过剧本,结果他凭借《教父》1和2,拿了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奖。他觉得,还是好好学一下怎么写剧本吧,就买了一本写剧本的书。结果书上的第一页就说,你们应该去看一下《教父》的剧本。
很多时候,我们可能就是太学院派了,太知道怎么去做一部好的电影了。但实际上,它其实不太需要真正的规范,电影创作不是说有一个正确的标准。我们后边的电影人,要面对的以前的好电影太多了,就会觉得我们必须去学习什么是好电影,必须把好电影都看完,必须跟他们学怎么去写剧本、学怎么去拍电影。这就让一些直觉性的、自己的东西消失了。太学院派的时候,可能不会太有新东西出来。
在奥斯卡获奖的马里奥·普佐
自我怀疑
您喜欢去拍那些想要往外出走的女性,无论地域的还是身心的,但是她们出走的结局往往并不圆满。比如《每一天每一天》里,那个华人妇女特别想去秘鲁追求写作梦想,但实际上她还是困在卧室和厨房里;还有《爱情征服一切》里,女主角想获得更好的未来,但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野蛮人入侵》里也是,女主角想要拍完这部电影,但在身体和心灵上都经受了特别大的磨难。为什么会执着于这样的表达?那你觉得这种感知是纯粹基于女性的吗?还是说男性同样要面临这种拷问?
陈翠梅:基本上所有的故事或电影,不是都有个“英雄之旅”模型嘛?就是主角离开了他熟悉的生活,经历一番冒险,他会带回一些东西,回到他本来的世界。
这个出走,的确不分男女。但作为女性,包括我对其他女性导演的观察,好像都是这样,特别容易自我怀疑。我一般都会自我怀疑:欸,这个是不是就是这样?
《野蛮人入侵》拍摄幕后
我第一部比较有名的短片是《丹绒马林有棵树》(2004),它说的就是那个女孩坐巴士、然后迷路了,在一棵树下等了好久,后边有一场戏,那男的说他最爱的人跟别人结婚了,好像他失去了最想要的东西。那个女孩安慰他说:就算没有娶到你想要的人,但你看到了没经历的风景。然后那个男的就骂她:陈翠梅,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
这个情况一直都发生在我的电影里,好像要跟别人讲人生道理的时候,自己还是会回来想一下:其实我懂什么,我知道什么?这是我自己比较重要的东西,这个怀疑本身很重要。
您会经常陷入自我怀疑吗?尤其是在创作的时候。
陈翠梅:对呀,所以我很少创作,哈哈哈。我经常想拍一个电影,然后又觉得:干嘛要拍呢?但自我怀疑不见得就是坏事,它也可能是个好事,它会给你的作品另外一个感觉,就是不着急去下一个很清楚的定论。
《野蛮人入侵》剧照
我的电影好像都是这样,所以每次结尾好像都不是很清楚,就是没有一个彻底想通的东西,所以你会觉得:欸,我好像知道答案了,然后又开始有下一个问题。就像《野蛮人入侵》,最后李圆满在水上走,好像她知道了什么,然后突然发现,可能是假的。
编造故事
您会关注跟您作品有关的评论吗?
陈翠梅:哈哈哈,会,基本上每条我都看。但我也可能跟很多创作者不一样:我会把作品跟我分开,就是我是我、作品是作品。我很喜欢看别人的反应,从《爱情征服一切》就是这样。当时《爱情征服一切》的首映是在釜山国际电影节,第一天就收到一个特别不好的评论,但我不会受影响,我觉得这个人不喜欢一部电影,这跟我没关系。一个人不喜欢一部电影,可以是很多原因的。可能是人生阅历,可能是口味偏好,可能是看不明白,也可能是看过太多同类电影。
《爱情征服一切》剧照
怎么说呢?我喜欢人,多过喜欢电影,所以我对观众的反应更好奇,他们喜不喜欢我的电影,反而不是特别重要。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拍一个大师级的作品,或者拿不拿奖,我更在意的是把这个东西做出来。看到有人骂,或者反应很激烈的时候,我也会比较惊讶,因为他说的那个东西,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并没有那么想过,他可能误会了我的东西。
有人也会因为误会,因为过度诠释而喜欢一个作品,也有人是因为误会、因为过度诠释而讨厌一个作品。就是,喜欢跟不喜欢的原因,都有可能是错的。
那您会介意在接受不同媒体采访时,一遍又一遍地诠释自己的作品吗?
陈翠梅:其实我经常编造各种答案,哈哈哈哈。因为有时候真的说了太多遍,我就会虚构一些东西。或者有时候忘记以前说过什么,或是忘记拍的时候为什么这样设计。所以,我不介意一遍又一遍地诠释自己的作品,但确实会觉得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有时候就是我乱说的,哈哈哈,因为说得太烦了,就会去编造一些故事。
陈翠梅导演
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觉得我拍的东西是真实的,好像就是我的个人经验。我就会试着去解释,她只是跟我很贴近,但确实是虚构的,不是我身上发生的事。比如《爱情征服一切》,那个女孩被男朋友骗了,然后去做妓女。放映的时候就有人会问:这是你的亲身经历吗?在观众问答的环节,就会让我比较无奈。我觉得他们低估了导演的虚构能力,毕竟我们是写故事的人嘛,能让虚构的东西,看着很真实。
想起库布里克,他就很讨厌接受采访,也不诠释自己的作品。
陈翠梅:可是刚拍电影的时候,我也是得益于这种导演访问呐。我印象很深刻的是路易斯・布努艾尔的那本《我的最后一口气》,他里边就写了很多这种导演的小故事,我看的时候一直觉得他应该就是胡编乱造的,因为有一些挺神的,你一看就觉得不可能是真的,但看完了也可能会有点启发。所以,其实我不太抗拒被访问或者聊电影。但是我经常会提醒观众:我说的不一定是真的,有一些是我乱编的。
整理丨毛头
所见即所想。
排版丨pelyliu
责任编辑丨T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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