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爷

文摘   2025-01-10 17:19   陕西  

日头爷

孔明


1

在老辈故乡人嘴里,太阳不叫太阳,叫“日头爷”,简称“日头”。日也不叫日,叫“儿”。故乡人说“儿头爷”出来了,谁都明白,是一轮红日在山尖露脸了。那真是脸,笑容满面,喜气洋洋,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小时候,大冬天,爷爷抱我去向阳的墙背后晒暖暖,他向我指说:“那是儿头爷!”又告诉我,说我是正月初五的“儿出卯时生的”。我上大学后才知道,“儿出卯时”,正对八九点钟的太阳。


儿时最真切的记忆是那一束或那一抹阳光穿过门窗,照射在炕上、锅台上、案板上,或其他角落。我家的房屋坐西朝东,朝迎旭日,晚送夕阳,只要门窗敞开,早晚都有阳光。冬天,家里人坐在炕上,根据阳光判断时间的长短和延伸。阳光从前门斜斜地照射在案板上,整个屋子都温暖了。等阳光照在灶台上,就该做早饭了,故乡人说“饭时”(吃饭的时间段)了。早饭吃毕洗涮锅碗,阳光就向门口收缩。我喜欢盯住阳光,只见一抹光线里,晃动着密织的微尘,有时候泛出红红、黄黄的颜色。春分或者秋分来临,朝阳正对了前门,阳光穿门而入,地面像铺了光毯,从前门铺到后门,与两侧无光的地方对比强烈。我曾经从前门走到后门,又从后门走到前门,数着脚步,踏着自己的影子,感觉很好玩。童年,只要没见过的事物,都好奇,所以觉得都好玩。



天热了后,下不了地的小脚老妇人在家看娃、看场,兼做一日两餐。两头空挡时间,正好席地而坐——是真坐在芦席上,席子铺在场上,追着阴凉挪动。各家的房屋都挨着,东一排,西一排,两排之间的空地就是公用大场。


上午,东一排遮挡了朝阳,投放半场阴凉;下午,西一排屏蔽了斜阳,也投放半场阴凉。故乡地势高,南北是沟,畅通了风道,南来的风,北来的风,故乡人叫自来风,就像自来水一样。风来,清凉就来,故曰纳凉——名副其实呀。有人说这是天然空调,都不能算夸张。老妇人坐在场上,说是看娃,那真是看娃——眼看着娃跑来跑去疯玩,只要不逃离视野,便不约束,所以相对宽松。兼看场,场上晾晒粮食或其他食物,必须吆鸡、吆麻雀。


老妇人多劳碌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辈子都在为生计忙奔、操心。只要身子能动弹,力所能及,总扑着干些零碎活计:做针线,纺线织布,缝补拆洗,等等。只要顺手,手脚绝不闲着。拿老妇人的话说:“不动弹,等死呀?”她们的耳朵若灵,能听见梁上梁下的动静,有生人进村,一定会警惕起来;虽然老眼昏花,却也会盯着场畔、村口,对过往人影必要审视,主动搭讪,或起身盘问。


老妇人肚子里还装着一个心,那就是惦记着给一家下地干活的人做饭,她们的眼睛一直盯着屋檐的投影,判断该做饭了,立即去抱柴禾,拐着小脚,回屋点火。这时候,烟囱就冒烟了。



到了冬天,人才稀罕阳光。晴日,即使寒风刺骨,也要门窗敞开,把阳光放进来。阳光照在炕上,给人一种暖融融的感觉。冬闲,村里人喜欢串门,进门不待招呼,自己就脱鞋上炕了。谁家的人缘好,炕上坐的人必多。日头朗照的时候,老人、妇女最喜欢一个去处——或向阳坡上,或山墙底下,或麦秸积南侧。从日头高照,到日头西斜,多半人舍不得挪窝。老人会在暖阳里丢盹,没瞌睡了就说一辈子经见的人事或没经见的传闻。常有一些老人起身时拾不起腰,就自言自语兼叹息:“唉,土埋到脖子了,有今没明了!”拄着拐杖,颤巍巍蹒跚而去。


我祖父名张恒喜,生性乐观,活得像他的名字,最受村里人尊敬,也最受村里人欢迎。他坐在哪里,哪里就有人聚集。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肚子的戏文,自云曲儿,张嘴就来,我听得着迷,就记得不少。至今犹记爷爷闭着双眼,摇头晃脑,陶醉在自己的唱里:“倒退东宫慢慢行,裙边扫雪迷路津……”爷爷不唱的时候,妇女们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可谓七嘴八舌不停口,及至爷爷唱的时候,说笑声戛然而止,连树上、地上的麻雀都安静了。我时常怀念、回味这场景,记得躺在爷爷怀里,他的棉袄被阳光晒得热烘烘的。那一刻,我爷变成了“儿头爷”。



2

上小学一二三年级,背着书包,也背着朝阳,四季都感觉美好。站在崖堎,看着日出,出神了,若不怕迟到,真舍不得走开。特别是雨后,眼巴巴望着东山,期盼朝霞里万道红光一闪,一张圆润的大红脸从山那边冒出来,满是欢笑。那样一瞬间虽然司空见惯,却总觉新鲜,百看不厌。最陶醉的是下霜或下雪之后,天地一色白,雾淡淡而轻薄,刮着北风,手脸都冷。手就搓着脸,等红日出来。几乎感受不到温暖,却喜欢,总觉此时的红日最耐看。因为这个缘故,看日出的情景时常在我梦里出现。



教室是临时租借的民房,门窗简陋,采光不好,却透风,春夏秋飘雨,大冬天飘雪,挡不住寒冷,师生的手脚脸多半冻伤。上课的时候,学生心里都惦记着“儿头爷”,一恃铃响,老师说“下课”,一窝蜂涌出,直奔山墙下,抢占有利位置,男女各占一侧,靠墙立一排,接受朝阳的检阅或抚摸。女生一侧人多,男生就使劲挤,难免将最外边的女生挤出去。女生不示弱,反挤,恰中了男生的算计,男生齐刷刷闪开,女生倒一地,立即哭笑一片——女生哇哇哇哭,男生哈哈哈笑。上课的时候,有女生眼角还挂着泪珠。一些女生哭的时候比笑好看——我小时候居然有如此“邪恶”的想法,一直深埋肚子里,现在才敢说出来。


3

故乡有一个窑背沟,顾名思义,一孔窑,背着一面沟。有沟就有崖,向阳的崖壁下,打了一孔窑,窑前拓展了一方平地,围护了一排桃树。实际上,整面坡地都是桃树,故乡人叫桃园。之所以挖窑,就为了看桃——供看园人早晚栖息坐卧。小时候,我曾在那窑里住过两三个晚上,感觉刺激。秋后,窑就闲置了,很少有人涉足。


一个冬日,吃过早饭,见白皑皑的雪地上晴空蔚蓝,披了雪的南山扑眼而来,我灵机一动,抱了一本书,向窑背沟走去。一路北风,只好把头脸裹严。人都在火炕上享受温暖吧?似乎冰天雪地里,晴空白日下,只有我一个人踏着雪径,去一个梦境般的地方。不回头,我确定,不会有一个人发现我、跟踪我。


很快就身临窑背沟了,选择了一壁沟渠,坐在了一堆细土上。冰天雪地里,就这里裸露了干黄的土,抓一把在手心,热热的。阳光唯独对这里情有独钟,没有一丝风,太奇妙了。



坐稳了后,却无心读书了。这是一个大沟,四面不是坡梁,就是沟林,沟底树木簇拥了一个村子,名曰燕沟。视野向南山敞开,全被白雪覆盖,若从高空俯瞰,一定像一个赤裸的人屈膝展开了两条腿。山也是白的,与眼前浑然一体,沟沟梁梁凹凸起伏,像极了许多裸体踅順横陈,美不胜收,妙不可言,只恨我不是丹青高手,不能将此情此景描画、雕塑。


故乡的美,在这里,在我坐的位置,在此时此刻,定格为天然图画。那时候摄影机比丹青手稀罕,所以我只联想到了画笔。后来回想,这一切都是阳光所赐。那天若无白日当空,天蓝如洗,那里不可能如诗如画,亦真亦幻。写真与写意交集、互动,写真里有写意的传神,写意里有写真的传奇,把“道法自然”发挥得淋漓尽致。



是的,没有“儿头爷”的话,在那样的季节、那样的冰天雪地里,我不可能一个人半卧在那样一个地方一边饱览,一边陶醉,一边将想象的翅膀舒展、放飞。当然,若非那样的年龄,那样的年代,那样的青春年华,同时拥有那样的悠闲自在,我不可能置身在那样的地方。不可思议,不可想象,却不可否认,至今回味无穷。那时我正读高二,面临高考——美其名曰“接受祖国选拔”。自信,不自信,踌躇满志,隐隐不安,犹如波浪在心海此起彼伏。少年心事当拿云,谁解少年忐忑心。


那一年高考,我梦想成真——说是鱼龙变化,也恰如其分,至少对我来说是那样的。至此以后,既往不再拥有,一切从头开始,陌生而又憧憬,迷茫而又神往。久违了童年,也久违了做梦一般的岁月,更久违了几乎顶在头顶的“儿头爷”。上大学,参加工作,身心都投放在了所谓的事业上,早晚不是在寻梦的路上,就是在追梦的路上,坚信有朝一日必会圆梦——再一次梦想成真!有了这样理直气壮而又冠冕堂皇的理由,追赶超越责无旁贷,哪里还顾及沿途的风景呢?更别说头顶上的“儿头爷”了!



4

当沉睡的记忆被唤醒的时候,已经是参加工作多年之后了。那一年单位分配福利房,职工排队,我有幸忝列其末,排在倒数第二位。没有挑选余地,只能住一楼了。那个所谓家属院,我是第二位搬进去的,因为不搬不行了,我租住的房子水管被冻死,用水极其困难。刚般进去时还禁不住喜悦,住了一段时间,就不适应了。一是下水道时常堵塞,通下水道成了日常功课,管堵即心堵,不胜其烦;再就是不见天日,房子里不开灯,就好像回到了“黑暗的旧社会”。


当初分房时,就有同事笑着对我说:“老弟,你不上天堂,就得下地狱!”我以为他幽默,就没有琢磨他的潜台词。“天堂”指楼顶,“地狱”指一楼。结果“天堂”轮不到我,就只有“下地狱”了。我家的门正对着楼梯,楼梯贴着负重的墙壁,人行通道非得拐一个直角弯,才能抵达楼门进出口。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卧室、餐厅、卫生间俱是黑房子,厨房窗外是人行道,唯一的房间充当书房兼会客室,倒有一个窗子,比院墙低,墙外是街路,路对面是另一个家属区,南北一排楼,把日出的那一片天空全遮挡了。



起先并未在意阳光的有无。由于乔迁新居,有好友送了我一盆景天、一盆仙人球,说容易活,也容易养,还耐旱,忘记了浇水,没关系,补水就是了。看见两盆花好,充盈着勃勃生机,尤其是厚厚、油油的叶子,更是耐看了十分。心里乐滋滋、美滋滋,爱是当然的,更少不了眷顾、呵护,就怕辜负了好友的赤子之心。然而好景不长,景天和仙人球都一天不如一天,心急于挽救,见人就请教,见书就翻阅,依旧爱莫能助,只能干看着景天叶儿耷拉、枯萎,仙人球也跟着萎缩了。半年后才恍然大悟:万物生长靠太阳,家里见不到阳光呀!


我在那个房子里住了八年。说不见天日也不尽然,每年的春分、秋分早上,尚有一丝阳光射进我的书房,只是非常短暂。那是从两栋楼房之间的空隙激射而来的,十分耀眼,就像一束手灯的光柱,泄落处白亮、白亮的,稀罕而忍不住观赏,直至消失。



稀罕是因为不易遇见;喜出望外是因为确实感到意外。上班,早出晚归,人都不在家里。周日,不是去西郊岳父母家,就是回蓝田看望父母,夫妻俩是围着儿子转的,儿子寄放在哪儿,就往哪儿跑,不辞辛苦,也不知疲倦。有一年春分,恰好没有外出,就与那一束亮光不期而遇了。抬头望天,才看见远处有一绺儿朝霞,浮现一轮旭日。还好,朝霞很快消失,旭日就无所遮拦了。又一会儿,只见远处高楼翘起一角,至此只能与旭日拜拜了。由春分联想到秋分,旭日闪过,必然闪回,只是这一闪,相隔了半年。就这,还不一定能遇见。有一年秋分在书房里读书,心里惦记着那一束日光的,偏偏那天多云,只能大失所望了。



5

在城里住的日子,高楼林立,视野受限,无缘看见日出。太阳照耀头顶,谁会抬头高望呢?到了夏天,林荫求之不得,对头顶上那一轮热辣辣的太阳避之唯恐不及,真无可躲闪时,有人咒之曰“毒日”。讲究的女士白天出门,随身带着雨伞,却是为了遮阳,雨伞因而被唤作遮阳伞。太讲究的女士即使在云天也要打着伞,说是防紫外线,实则是怕晒黑了。女人爱美,顶上那一轮天日竟成天敌了。


我却一直遗憾看不到日出。终于搬到了城北,与唐大明宫遗址公园为邻,才与旭日“久别重逢”了。就为了看日出,退休前十五个春夏秋冬,我放弃了来回便利的交通工具,选择以步当车。从北而南,从南而北,穿越公园,曲径通幽,喜悦油然而生。天亮出门去,正是日出的时间。近处是树,远处是楼,与故乡连绵的山峦相仿佛,我就不期然找回童年观日出的那种感觉了。



若要较真,当然不能同日而语,但较真分明是自己跟自己抬杠,自己给自己添堵。故乡人爱说:“到阿达(哪里)说阿达的话。”早已今非昔比了,在桑田里回味沧海,或者在沧海里追思桑田,都和做梦一般无二。苏轼说:“人生如梦。”既然如此,那就在梦里陶醉吧。实际上,梦里挺好。就算醉生梦死,焉知不是一种活法?李白说:“但愿长醉不愿醒。”李白是大梦初醒后才有此觉悟的。


大明宫遗址公园里的日出,就是我故乡的日出,就是大唐王朝的日出。古往今来,地球上的各个角落,各色人等,头顶的都是一个“日头爷”。既然是一个爷,活在一个地球上,为啥就不能和平共处呢?这是天问,却天聋地哑,永远都听不到回答。实际上连“日头爷”都鞭长莫及、一筹莫展。不是吗?地球上,到处都有太阳照耀不到的地方。不见天日,日在云上。坐过飞机的人,都早已眼见为实了。

(插图均为孔明摄影)


作者:孔明

编辑:兰君子

法务顾问:雷西萍(陕西法智律师事务所)

             毛家兴(陕西西都律师事务所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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