谓之“南巡”,无疑是一句戏言,颇有狐假虎威之嫌。但凡有点儿历史常识的人无不知晓,一个“巡”字,为塔尖人物所专享,有着身份上的严格限定,如我等草民,是不可随便借用的。设想一下,清朝时期的皇城小民,可以借张家的一根针,借李家的一碗面,但他敢去紫禁城借那一袭龙袍吗?
借错了地方和对象,吃不了就得兜着走,弄不好,会把自己和家人的性命搭进去。好在清朝百年前就已灰飞烟灭,而今适逢“人民至上”的年代,我偷窃一个字词,也算不上多么地大逆不道。之所以要用“南巡”二字,来统领我的这趟南方之行,唯一的考量,就是以蚂蚁装大象的方式,力图于给读者增添一点阅读的意趣而已。
人活着,本来既无意思,又无意义。所有的意思,都是自己给自己制造的;所有的意义,都是自己给自己赋予的。每个人都如同一张白纸,就看自己怎么去涂抹,如何去使用,将其贴上墙就是壁纸,揉皱扔掉就是废纸,在其上面画上喜鹊就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涂上乌鸦就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我赴南方,往返十一天,但概括起来,也就三项内容:一见,二看,三讲。换句话说,就是会友,观光和讲课。这样的民间活动,将其称作“南游”也许更为贴切——“南游”距离“南巡”很远,但距离“南流”(流寇之“流”)很近,仅差之毫厘。
——题记
在高邮(一)
——我的“南巡”(连载之三)
安 黎
这次去南方,不是去游玩的,而是受邀于两场讲座。一场讲座在江苏省的东台市,一场讲座是在浙江省的台州市。东台与台州的地名里,都带有一个“台”字,也算是机缘巧合吧!两个地方,在我的想象里,皆处于国家地理版图中的东南一隅,相距应该不会太远。但查证后才得知,它们中间相隔千山万水,足有千里之遥。
28日下午,我在西溪小镇的晏溪书院讲课,讲完了,不好意思继续赖在那里,需要有新的地方接纳我。接待者各有各的事情,或要上班,或要顾家,哪能总是围绕着我转?且官方接待计划里,我是要尽快离开的,不然额外的花销就报销不了。客走主安,作为客人的我,应该具有这样的自觉。于是就从下榻西溪小镇之时起,我就开始谋划起了下一站的行程:何时离开东台,乘坐什么样的交通工具转移自己,下一站的停靠点在哪里等等。
最为理想的,当然是东台和台州的无缝衔接,但遗憾之处在于,台州联系我的企业家蒋旭日,此时还身在欧洲,预定的是11月2号的返程机票。也就是说,我最早3号抵达台州,他才能出面安排我在台州的有关事宜。
10月29日到11月3日,整整6天,我该在哪里消耗掉这么多的剩余时间呢?思来想去,我想到了黄乃文。黄乃文的家乡,以及工作单位,皆位于扬州市下辖的高邮市。
我和黄乃文有两面之缘。六七年前,我和他偶遇于甘肃张掖市临泽县的餐桌上,之后,又在西安的聚餐中同桌共饮。
那年经小兄史永平从中联络,我和他,还有杜永军,三人结伴一起去河西走廊的临泽县,参观史永平好友蒋立龙的千亩向日葵园,也参观蒋立龙舅舅的葫芦园和葫芦画,同时也捎带地游览了丹霞地貌。在临泽,坐在丹霞地质公园之旁的葫芦园里,与张掖境内文学界的头面人物,喝酒,吃羊肉,谈天说地。此次旅程,我返回后写了一组文章,先是刊发于《湘江文艺》,后又被《散文选刊》转载。
在临泽的某个晚上,蒋立龙告诉我们,他要宴请一位从江苏来的大老板,希望我们也能参与。此老板,正是黄乃文。黄乃文一副文人书生的模样,戴副眼镜,面庞白皙,气质儒雅。经闲聊,得知他毕业于重庆某个大学,所学为理工科,在扬州一家规模很大的建筑企业担任高管。此家企业的分公司,遍布国内各个省市,黄乃文主管的是重庆分公司。
从事经营的蒋立龙,此乃第一次和黄乃文相识。他的本意,无疑是想和黄乃文建立起长久的联系,并从这种交往中,获得自己所需要的新资源和新机遇。于是,在餐桌上,自然是频频举杯。而我,倒是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企业家,见多了,也就无所谓了,对和他们的交往,既不热衷,更无利益上的考量。但黄乃文给我留下的印象至少不差,他书生出身,谈吐不俗,又有识见,这是我愿意和他继续交往的基础。
半年之后,黄乃文来西安,史永平做东,要我前往陪同,我欣然允诺。史永平的小公司,也承揽一些与建筑有关的小工程,于是在日常生活中,我也尽其所能,期冀于能实质性地帮到他。他若能与黄乃文处成朋友,我是乐见其成的,这是我赴宴的心理动因。
这次相聚,黄乃文对我的认识更深入了些许,他告诉我,他也曾是文学的发烧友,不但向杂志投寄过自己写的文学作品,而且还提笔给当年的文学霸主王蒙写过信。一个心怀文学梦想的人,至少不是利欲熏心的蛇鼠之辈,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仅此一点,我就对他刮目相看。
我之所以疏于与官场和商界的人士交往,原因在于,至少在我看来,许多置身官场的人,把自己活成了官迷;许多置身商界的人,把自己活成了财迷。一个迷字,既可以理解为迷信,也可以理解为迷失。在他们眼里,世界上的其他东西皆不存在,唯有显赫的官位和丰厚的财富,才能显示自己人生的成就。也就是说,他们把自己本应更为丰富的人生,全部押注在了求官和求财上,并为此而绞尽脑汁,夜不成寐,致使头发稀疏,眼袋松弛。作为对生命和生活,则有着另外理解的我,自然对其并不予苟同,甚至不无鄙夷。
我不止一次地向人表白过自己的心志,这样的表白,也许人家闻之,或认为我太过虚伪,或认为我太过偏执,但唯有我,却深知自己好不容易来到人间,在人生这场单趟旅行中,究竟想要什么。是的,我是一个谋道者,而不是一个谋食者。谋食是动物的原始本能,但不是人的最高理想。我把公义、自由、情感,以及做人的尊严和思想的价值,看得比物质和官位更为贵重。自诩脱离了动物低级趣味的我们,把自己宝贵的生命,化为老谋深算的官场猎手和搏击风浪的商界渔翁,不是很可悲吗?官场,无论花开得多艳,终究都要无可奈何地凋谢;商界,无论捞取多少,最终都要两手空空地离去。唯有洞彻宇宙照耀人心的思想,才是不落的星辰,永恒闪耀。
当然,我之不为,也绝不嫌恶他人之为。传统观念里的成功,无非是升官发财之类,说明我们的先辈们,目光还不够远大,思维还不够开阔,被功利的绳索绑架。穷怕了的芸芸众生,身处等级化的俗世里,唯恐自己掉落于底层,于是孜孜以求于自己认同的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我对此既非常理解,也无权指责。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哲学家,也不是每个人都成为时代或人心的塑造者。做不了哲学家,就做一个无比敬业的木匠;做不了改天换地的大人物,就做一个厨艺精湛的厨子……凡此种种,也不无美好。
一般情况下,或多或少,官员皆有官僚气,商人皆有铜臭气,学人皆有学究气,但黄乃文沉浮商海许久,却未完全被商海吞噬,他的身上,隐隐地弥散着一股书生气。书生气,在实用主义泛滥的现实中,透映的,是一种破解了世相和人心的密码,却执意于保持精神独立的心理自觉。
恰是这样的书生意气,既被我看重,也是我与他友谊的起点。
之后,除却在微信里不时地互动外,他还既给我邮寄高邮的土特产咸鸭蛋,又数次诚恳地邀请我去他的家乡高邮观光。
到东台之前,我曾和黄乃文联系过,计划利用在东台和台州两地讲课的间隙,去他那里小住三两天。三两天,是一个相对合适的时间长度,一则我和他毕竟交往不深,关系较为脆弱,还远未达到随意来去的程度;二则一般情况下,和人相处,尤其是和不大熟悉的人相处,短时间里,主人会很热情,但时间过长,主人的热情就会被耗尽,难免会令其生厌;三则黄乃文身为一家企业的高管,管着一摊子的具体事务,且有相当多的社会交往,他日常之忙碌,是能够料想到的。
然而,事不遂人愿,想法很难和现实重合。就这次南游而言,东台的讲课和台州的讲课之间,有着长达六天的时间错位,真的让我很是犯难。当我怀着忐忑之心,把这一情况如实告知黄乃文时,他的回复大意如下:老兄你放心地来,住多久都不成问题,我安排好吃住云云。此信息,让我的心里瞬间便云开雾散。
讲课那天,黄乃文从高邮忽然而至,一是说要提前和我见见面,二是也想听我讲课。一见面,我们就像失散多年而又重逢的老友那般,又是搂抱,又是嘘寒问暖。
我讲课时,黄乃文坐在第一排,听得很专注很认真。课毕,却怎么都留不住他,他执意于要返回高邮。我原本和他约定,明日早晨,他将派车来接我们去高邮的。那么既然他来了东台,在此小住一宿,明早他返程时车捎上我们,岂不更为省事?但黄乃文说他晚上还要约见他人,并反复强调,接我们的车他已做过安排,肯定会准时抵达这里。
第二天早饭吃过,接我们的车,已出现在西溪小镇的景区出入口。与郁文、赵峰旻、陈莉等送行者作别后,我们就坐进了那辆黑色的轿车里。开车者,是黄乃文的朋友,五十多岁,姓魏,个头不高,体型偏瘦,一路皆和颜悦色和软声细语。与魏师傅闲聊,得知他刚参加完扬州市的乒乓球团体比赛,在返回高邮时,特意绕道来接我们。这次比赛,他所在的小团队,打败了所有的对手,荣获冠军。魏师傅是一个乒乓球爱好者,闲暇之时,就去俱乐部打球。
问起吴国之地现在的经济状况,魏师傅的回答是不景气,百分之八十都半死不活的。他的寥寥数语,让人无不感慨。曾几何时,江浙一带的经济,犹如发高烧那般,连土地都热得发烫,到处都是在建的工厂,到处都是夹着皮包四处奔走的客商,下海,赚钱,发财,成为从这里刮起而后席卷北国南疆的一股强劲的龙卷风,引诱得那些闲坐在机关里领取着微薄工资的公务员,心里也发慌发痒,及至于他们中的不少人,勇敢地砸掉手中的铁饭碗,前赴后继地往商海里纵身一跃。好像只要跳下去,伸手一摸,就能摸到一块块的金砖。很多人捕捞到了大鱼,很多人捕获了小鱼小虾,也有很多人或被呛水,或被淹死。这一风潮,极大地改变了中国经济的整体样貌,更是改善了芸芸众生的生活质量。
计划经济年代,纵然是鱼米之乡的江浙一带,被困在土里刨食动弹不得的农民,依旧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那时出了杭州城,放眼望去,土坯垒成的低矮的茅草屋比比皆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并不必然如此。若不破除时政的铜墙铁壁,天堂也可能沦为地狱;若不实施市场经济,哪怕拥有一万个袁隆平,照样会饿殍遍野。江浙一带的繁荣,首当其冲地要归功于市场经济。市场经济了,农民才能离开土地,才能改变自己和后人的命运,相应的,人的聪明才智才能得到激发,并找到用武之地。
然而世事难料,历史总是在循环往复。历史给了我们太多的教训,但我们从来都不汲取教训。福享多了,就想受罪;自由腻了,就怀念被管制的岁月——这是何等地愚蠢!求锤得锤,二三十年后,一切都变了。寒意再一次来袭,经济萎靡不振,那些深谙风高浪急的潜泳者,纷纷上岸,又削尖脑袋往体制的笼子里钻,仿佛唯有躲在体制的屋檐下,才能获得生存的高枕无忧。
人与候鸟无异,哪里温暖就往哪里飞。公务员考试之热,显示的是经济态势之冷。而经济的冬天,作为华夏最为发达的区域,江浙人是“海水热冷鱼最知”。
进入高邮市区,时值午饭时节,车子直接把我们拉到一个就餐的地方。这个餐馆,很不起眼,简易而粗糙,与大酒店特有的富丽堂皇,形成鲜明的对照。但黄乃文却告诉我,这家饭馆他们经常光顾,光顾多了,就与老板都成了朋友。光顾的原因,在于它提供的饭菜,既有地方特色,也很物美价廉。
包间里已有多人等候,但通过介绍,知道皆为黄乃文的“自己人”,有他在一家企业上班的表姐,有他同学史建中等。黄乃文用他特有的幽默调动大家的情绪,就餐的气氛轻松而热烈。印象最深的,是黄乃文不断地揶揄自己的表姐,而他的表姐,似乎也早已习惯了他的戏谑,既不生气,也不反驳,始终笑盈盈的。黄乃文告诉我,他表姐爱文学,爱阅读,因此叮咛我饭后要签名赠书给她。我现场签赠了两本书,另一本给了他表姐的随行女友。之后就是照相,再之后就是安排住宿。
下榻的酒店,位于两条大街的拐角处,七八层高,是一家连锁酒店,与在东台的住宿比起来,显得过于大众化。但黄乃文告诉我,这家酒店是他和一个朋友合资开办的,酒店的档次虽然不高,但住起来方便。
我对酒店的档次,历来都不在乎,却很在乎其中的两样元素,一是是否干净,二是是否安静。再奢华的酒店,若不净不静,我都会心生抵触;再粗糙的茅屋,只要既净又静,我都会感觉惬意。
在黄乃文的授意下,我被安排在了四层楼角落的房间里。第一晚,住得尚且安生;但第二晚的凌晨一两点钟,却被一个女人的嘶吼声,硬生生地从梦中吵醒。那个女人,大概住在三楼靠近我房间的某个房间里,也许二十多岁,也许三四十岁,正在打电话,一打就长达一两个小时。听声音,她的电话是打给一个与她关系不一般的男性的。那个男性,也许是她的情侣,也许是她的丈夫,而她和他之间,也许正在闹矛盾,也许正在闹分手,总之,她的精神已陷入狂癫的状态。她对准话筒,叫着,骂着,喊着,哭着,粗野不堪,歇斯底里,无所顾忌。传说南方的女性温柔,可她一点儿都不温柔;吴越属于书香之地,可她丝毫都无书香之气。
极度缺乏教养,这是我对她的基本判断。一个人即使遭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能随意地打扰到与其不相干的人的生活。你的苦水和泪水,只能自己吞咽,不能以此为由,给别人制造痛苦。
当然,单单指责这样一个失态的女性,既于事无补,也没有找到问题真正的症结。这个女人,只是一叶知秋的那片叶子,代表着一棵树的情状,甚至蕴含着土地与气候的秘籍。如这个女人这般教养缺失的人少吗?一点都不少,乌泱泱地望不见尽头,而她不过是这一庞大人群中被我无数次遇见的最新的一个而已。在公交车,在高铁,在飞机,在酒店,在马路,在旅游景点,在楼宇,在电梯……这样的人处处可遇,俨然已成为社会的主体人群,反倒是那些有教养者,成了罕有的少数。教养缺失,已成为国人的精神病毒。而要疗治此疾,非得下猛药不可,而药方,不外乎于传统文化的浸润,和现代文明的熏陶。
君子,是中国的古代先贤,给中国人搭建的人格模型;绅士,是西方的哲人,给西方人树立的做人标杆。君子也好,绅士也罢,其精神的指向殊途同归,那就是“教养”二字。
第三个晚上,黄乃文给我们联系到了新的下榻之地。新的住地,在一片很大的园林深处。这座园林,位于高邮湖之畔,名曰珠湖小镇。走进其内,只见群湖连缀,鹊桥衔接,芦苇摇曳,红豆杉茂盛。园区有多处住所,而我们所住的房间,应该是里面最为高档的。
房子仅有两层,全为套间,设施极其齐备,正好满足了我对净与静的心理期待。园区的主人胡恒春夫妇,是黄乃文的挚友,对我们的到来,极为热忱。当得知我对噪音极其排斥时,为保证我的睡眠,胡先生特意吩咐有关人员,在这栋楼上,仅限于安排我们三人入住,其他客人皆不涉足。
有关胡恒春夫妇和这片园林,我在后面将会专门陈述,在此暂且打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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