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一睁眼就是阴沉的空气围绕着我,寒冷的空气陪伴着我,我躺在厨屋里的麦秸垛里,好像死人一样,回忆着我的一生。
自从我傻了以后,我就每天在村里闲逛,我也不敢出村子,我总感觉这个村子是我的归宿之地,每当我逛到大堤旁边的桃林坟场,我就想着我死了也会有一个土堆埋着我的身体。
我生活的村子就是一个普通的村子。每天陪着我的是村里的老人,他们喜欢在村头儿打麻将,我坐在两个电线杆子旁边的石墩子上,像一条狗一样张望着进出村里的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我没有爹,也没有娘,他们去了何处?哥不告诉我,我想大概是已经不在了,于是再不相问。
那年,我家的大门是铁门,刷着红色的油漆,或许是年久失修了的缘故吧,它看上去有些破,一推门还发出“吱呀”声。我爹可能喜欢风雅,在门口种了一些竹子,门前几株翠竹。在王庄村,如此的风雅,独我一家。我心生疑惑,于是又问我爹,祖居何处,是否也曾是名门世家?我爹不答。此后,亦不再相问。
我们一家人,在王庄村里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不与邻人多来往。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是武汉的一所学校,我们一家高兴极了。我记得爹从外面买了一瓶牛栏山,那天晚上和一家人共饮。这样的生活,虽平淡,但一家人只有我考上了大学,日子过得也灿烂。
我有想过,这一生考不上大学的话,我们一家人,就在这普通的王庄村,慢慢老去。打我二十岁之后,我爹时不时会走出这屋子,与邻人交往,他们大多讨论的是我的婚姻。如此,想的是为我寻觅一个中意的媳妇儿。我爹说,她也许很丑,也许漂亮,却一定要善良,能够过成一家人家,一定得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
我总是推脱,甚至打趣道,此生只愿意陪伴爹娘,就算要娶亲,也只肯娶像我娘一样的女人。我爹我说太憨,像个傻子一样,还说我读书读傻了,每当他坐在门口吸烟之后,总摇头叹息,看着路上还不说话。
而我的心意,是读了那案几上的旧书,知晓了无数才子佳人的故事而生起,甚至那些狐媚与书生的情缘,也让我心驰神往。可我明白,我不是才子,更不是许仙,只是一个普通的村里人。就像是路遥《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安,注定一生凄苦,只能在村里寻摸着出路。要娶媳妇儿也只能娶村里的女人,一辈子出不了这个王庄村,纵有才高八斗,也只能被隐藏在乡村之地,无人识得,和一年四季常青的竹子,共度一生。
我做不了光阴的主,转眼,我二十二岁了。两年过去了,我爹一如既往为我寻摸媳妇儿,事实上,父母和我都明白,村里就这么几十户人家,任他如何挑选,也不可能为我寻得一个会干农活儿的媳妇儿。除非,走出这王庄村,去另外一个叫做惠庄的村子里找媳妇儿。
可是,这清苦的日子,每家每户都在忙着赚钱,养家糊口,努力往好的方面发展,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在农村里受苦受累了,为了新生活谁也不愿轻易放弃。我爹说了,王印,人间事皆有注定,富贵也许是灾难,贫穷也许是福音。我爹又说了,王印,你别急,你看你哥王章都娶了你嫂子惠兰,要不你也去惠庄去找,你的姻缘,已经安排。
我半信半疑。信,是因了我深知宿命难违。疑,是因了那些未可知的将来。媳妇儿,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从来不知道,以后的我会被一个女人牵绊一生,她,惠心,成为我此生,不可躲避的劫难。
这一天,是人间三月,院外小草茵绿,竹子青翠,猫狗酣睡,春光无限。
一清早,我爹带上我去村外的大堤旁锄地,那里有我家的两亩地。被我妈种上了大豆,地里有了些草,打农药怕误伤豆苗,只能人工锄草。临走时,爹嘱托我,将会路过惠庄,若是我看上了哪一家女子,他会托人给我说亲,让我瞅着点儿。
我知道,我爹是要给我说媳妇儿了,让我留意一下村里的女人。爹对我的爱从来不言语,只是默默地带我干农活儿,爹教给我很多种地的知识,还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没有土地,人命也就没有了。以前,爹干完农活儿,就会立刻返回家中,吃上我娘做的饭,说是一种幸福。尽管,这是一个平静的村庄,但爹始终不放心我的婚事。
独居家中习惯了,我不像我哥那么能说会道,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不经意间就把嫂子惠兰娶回家了。我有时候拗不过爹娘的脾气,不会听从爹娘的话一直待在家里。心烦了我也会出去走走,冥冥之中,不知是舍不得阻拦那一片翠绿的竹子,还是在悄然等待一个如同春风的过客。
我出去溜达了一圈,看了看大堤上的桐树,紫色的桐花开的鲜艳欲滴,我想象考上大学以后的生活,满地的油菜花也不回答我。我回到家坐在床上,看了一本小说,作家杨绛的《洗澡》这本书讲述了在建国之初至“三反”运动的时间跨度内众多知识分子的个人境遇与思想变化。
我看书有些头疼,去洗手间洗了把脸,看着墙上镜子里的自己,我不免心生感慨,身居乡下,纵是青春年华,也无人欣赏。我说了一句:真丑!起身走至书桌前,提笔写道:素颜萧听雪,清贫只随风。可悲天生我,埋没村巷中。笔才搁下,只听门外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有人吗?请问有人吗?姐,你在家吗?”声音清澈如水。
我轻轻打开门,见门口立着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女子,俊俏模样,面若桃花,眉似柳叶。俊美的模样,只有画里得见。“王印……”一切疑似梦中,看着她,我有些恍惚。
她也凝视着我,半晌,才说道:“王印,我姐呢?不知道我姐在家吗?”
我回过神,微笑道:“你是惠心?快进来。”进得门来,她微微打量院子四周。我笑道:“你姐不在家,和我哥一起去赶集了,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给你倒茶。”
惠心连忙说道:“不用麻烦了,我这就回家!”我赶忙从里间出来,把端的茶水放到桌子上,冲到她面前:“惠心,你坐一会儿吧!我又不会吃了你。”她许是真的渴了,喝完茶,又回味道:“我找我姐没啥事儿,她上次给我说她有几捆毛线,让我帮她打毛衣。她既然不在,那我就走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也不能给你去找,来都来了,要不我给你找几本书看吧。”我征求她的意见。
“行,你给我找几本小说看吧。”
“文学类的书行吗?”
“可以,你给找张爱玲的书吧。”
这个叫惠心的女子,是嫂子惠兰的亲妹妹,比王印还小两岁,嫂子嫁过来的时候,王印见过一次面,平时都是有事了见面,没事了也不来往。他们各自上各自的学校,也很少有见面的机会。
惠心看着桌案上未干的墨迹,柔声道:“想不到你还会写诗?还有如此才情斐然的一面啊!就是诗的内容不好!”
“啊?我随便写的,只是诗的内容怎么不好了?”
“你写的有些抱怨!应该开心点儿!你不是考上大学了吗?”
她打量着我,眼中尽是温情。她是那样的天真可爱,纯洁无瑕。许是梦中见过,才会这样的熟悉。我们就这样相看无言了好一会儿,可是就连院外的翠竹,此刻,也知晓了我和她的心意。院外的翠竹更加葱郁了。
一定没人说过,其实那天之后,下了一场雨,一场短暂而又绵长的春雨。都说雨天留人,这雨留住了我在院子里种的桂花树,也留住了院子外的翠竹。却没能留住惠心。她要是早来一天多好。我也不知,为何春光明媚,会落起这场春雨。
一池春水绿如苔,水上新红取次开。闲倚东风看鱼乐,动摇花片却惊猜。
窗外细雨纷飞,村子深处,已是一片雨雾朦胧。
“王印,你给我找张爱玲的书看。《半生缘》就可以。”
我看着眼前的惠心,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欢喜。她优雅的谈吐、朴素的气质,让我知道她虽生在农村,但身上却有着斐然的才情。我想,我是爱上她了。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此刻,我想要呵护她,娶她,这样的心思,我想应该是爱。
五代的冯延巳说过: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深夜,我想和爹说这件事。可是,我无法开口。夜里,细雨还在外面轻飞。我知道,今夜,我定是开不了口了,雨还在下。
第二天,我们开始了约会。在大堤旁边的桃林里,她轻声说:“王印,王印......”她支吾着,脸涨得微红。她未说出的话语,我知道。
“你考上了大学,我明年才能高考,我知道你的心意,你也知道我的,可是就怕你爹,还有我娘?关键是我姐会不会?......”话一出口,我暗自惊叹她的担忧。
我早将书中所说的一些礼教忘记,我是读过书的王印,不会屑于世俗的拘泥。我也将要去外地上大学,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谁也说不准。我不知道我和她的结局会怎样?
此刻,她握过我的手,含情道:“王印,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也正有此意。”我们偎依而立,桃林外,已是夜幕,烟洗桃林。这梦里有过的情景,竟在此刻,成了真。
“惠心,你说这是梦吗?”我问她。
“就算是梦,我也愿意梦着。”惠心说。
没有红罗帐,没有鸳鸯枕,只有我们两个相偎相依。桃林外,是过路的行人,大堤上渐渐多了一些行人,两旁的路灯也亮了起来。
趁梦未醒,我要将眼前的可人拥抱在怀里,只为无悔今生。她百般温存,柔情万种。我吻她,小声说:“惠心,你是我最爱的人,桃林作证。”
她回应,微笑:“王印,你可知,在我姐出嫁那天,我有想过,此生非嫁你不可。”
“惠心,我王印一生定不负你。”
她轻捂我的嘴:“不,我不要承诺。”
“为啥?”我问。
“期待越多,失落越多。”
“傻姑娘。”我说。
是窗外的阳光将我催醒。雨停了,阳光柔柔地透过窗户落在我的床上,没有一丝尘埃。起身,偎依在窗前,院外桂花树上的桂花掉落了一地,整个王庄村被雨洗过,一切都很干净。
“惠心,你的头发乱了。”我用手给她整理她额前的几缕头发,她没有化妆,眉目间,比之往日更见风韵。看着她,我禁不住吻了她,我心里也知道,我将要与她别离。
“惠心,我不瞒你,我考上了武汉大学,我的语文老师说让我去学校一趟,为了考试,寒窗十载。这次去学校也不知道干啥,等我回来。”
她点头:“我知道,我也猜出了我俩结局,以后总会聚少离多,希望你不要忘了我,去那边好好上学,我明年和你考同一个学校,到时候去找你。这桃林为证。你信我。”我不语。
“我相信你!你不来,我也会一直等下去!”我说。
“我不要你许诺!”她用手轻捂我的嘴。
世间之事,我早已明白。书中所写的男女,就像那天上的明月,有时圆满有时欠缺。她看着我远去的背影,想不出她的心里是如何的难受。我静静地离去,头也不回地走了,两行清泪顺着脸颊,随风飘飞,我离她越来越远。
不成想我这一走,我们两个人的命运,从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俩纵算今生不得再相见,我也忘不了她,忘不了这桃林和院门外的翠竹。我深知再美的依恋,终会成为过往的回忆。这世间,没有谁会是谁的永远。
我还是傻了,不为她而傻。为录取通知书。就在我去学校的时候,语文老师告诉我没有考上武汉大学,我那一刻疯了,彻底疯了,质问语文老师,“你不是说我考上了吗?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没有考上?你说话啊?”
“孩子,没考上就是没考上,回家种地也是好的,咱们老百姓想出人头地的话,只能在土地里寻摸,长年老辈子人不都是这,你回家吧,好好的啊!想复读你给我说一下。”
我疯了,并且一疯不起。其实,我是有意发疯的。这一切,是我自己所策划的预谋。我爱她,我想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想给她一个温暖而安心的家,但绝不会,爱到为她而死。我拥有过,只是不敢面对现实,就因为我拥有过,我可以离开这个尘世了。
……
厨屋里,爹握紧我的手:“王印,傻孩子,你这是何苦?考不上就考不上呗,值当类么?我和你爷都是农民,当农民有啥不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一辈子也中啊!”
我痴痴地发笑:“爹,你告诉我,院外的桂花落了多少?还有门口的竹子还是青色的吗?”
“冬天了,桂花快要落尽了。”
“好,很好。待桂花落尽之时,也是我离去之时。”爹心痛不已:“当真就这般地不愿意存活于世?你娘前年知道你疯了之后,不愿意面对现实,不愿意面对村里人的叨咕,死的也恓惶。你还去村里瞎胡转悠吧。这样起码你是活着的。”在爹的眼神里,我明白,他知晓我的心事。他知道,我只想平淡地死去。
……
“哥,你咋来了?”
“兄弟,你不是问我咱爹咱娘去哪了吗?我告诉你,咱爹咱娘被你气死了。咱娘抑郁而死,咱爹去年在锄地的时候,想不开,跳了沙颍河了。”
“哥,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想问你件事?你实话告诉我,中不?”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想问啥?你别想了,惠心嫁人了,那年她考上武汉大学了,毕业后,她留在了武汉大学工作,听说一个月工资八千多,找了个武汉的男朋友,过年的时候,回来了一次,来看你嫂子的时候,你又去村里瞎逛去了,算了,给你说你也不知道。”哥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死了。
因为录取通知书被别人顶替了,这也是我在听到没考上大学之后,通过小道消息告诉我考上了又上不了大学的原因,因为这我气傻了,气疯了!我本来可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可以和相爱的人组建一个和谐的家庭,可是,就在我死后的第二天,整个王庄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没有人在乎我是否死去,好像我的死对村民来说,产生不了共鸣。
我的故事也就是村子里的村民茶余饭后,坐在村口互相拉呱扯闲篇的谈资而已,我死不死就像是梧桐树叶,落了也就落了,和土地融化在一起,重新又回归自然了。
此刻,外面的天又亮了,雨也停了,麻雀又叫了,整个王庄村又焕发出了生机勃勃的样子,没有人记得一个傻子的离去,一个疯子的执念,到了,到了,也没有一个人记得曾经的那个对待生活充满希望的人。
冥冥之中,仿佛一切都是天注定。王庄村的第二年的春天,依旧是春暖花开,依旧是沙颍河的大堤上,紫色的桃林之中,再也不会有一个妙龄少女,依偎在青涩少年的怀里,呓语温存,呢喃细语了。
若那少年不死,这一切的因果,一切的执念,估计都不会有人记得。
那一天,我的魂魄落在一个人的文字里,告诉写字的人,把我的故事写唯美一点儿,他说好,看着他写的小说《执念》我总算从这个尘世落寞地离去了,离去的时候,我笑了。
也许,记得我的人很多,记得惠心的人很少。但这些都不重要。
我要的,只是她的那一句:不,我不要你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