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往事·上

文化   2022-12-30 21:15  



我试着记录和描述一些东西,依此重视我的底色,观想我的基因。

在这个原来如此的二十年代,我需要寻找一个心理上的止泊栖羽处,不是地理。

这些关于胶东的散碎记忆,我写给我自己,纵离乡千里万里,愿故土借我心力。



01


既是胶东往事,应从父辈们写起,我的一切由他们赋予。

不用往上推三代,我家往上推一代就是农民。


我妈掖县苗家镇前李村人,上大学前她在村里放牛、种苞米,当过赤脚医生。

我爸乳山白沙滩焉家村人,种地瓜、杀猪、当民兵。


他俩是长子长女,底下一嘟噜妹妹弟弟,那个年代先出生的先成劳力,背上背着尿布妹妹,手里牵着鼻涕弟弟,顶半个爹妈加一整个保姆用,重活累活逃不了,好吃的要先紧着小的。


反正我妈 30 岁不到就满嘴假牙,十指关节都是风湿畸形,小时候营养不良,吃不饱吃不好,翻过草料偷吃喂牛喂马的碎豆饼,轮不到她吃什么精粮细米,这也是她瘦小的原因。


我姥姥家是高挑基因,舅舅和姨们一水儿莱州大个子,唯独我妈一米五几,每次聊起这个,她总说那个年代哪个当大姐的是大个子?从小都得日日往家挑水,扁担压的……浇地更累人,没水车,得摇辘轳挽水,坠着腚使全身的劲儿,一不小心手扳不动脱了把,摇把子能打死个人。

又说,有点好粮食吃吃,也不是得为让,是真抢啊,四五个一呼通扑上来,不给吃的话就吱哇乱叫唤,黑指甲盖胡抠,血道子一条条的,真烦气,作索人(折腾人)。


我问谁最烦气,她说:恁小舅,还有小姨,最爱叽歪的就是她,恁快别和俺说这个了,提起来就想撅她去……


人老了就变小孩,爱憎分明那种,我就劝她算了算了,你俩都 70 岁上下的人了谁把谁打哭了都不太符合逻辑,大可不必,再说小姨半辈子在苗家镇台钳厂当工人阶级,拳头肯定比你有劲儿……


我问:那个,当年什么算好粮食?

她说:刚掰下来的鲜苞米,一咬一口甜水,还有过年炸个面鱼什么的……刚捞出来还刺啦油呢,恁舅和小姨他们就敢从筷子头上抢,烫得满嘴起疱也能嚼巴嚼巴咽下去,抢不到就从另一个嘴里面抠,唉,恁快别和俺提这个了,提起来就有气!


我说:那怎么办?要不下次见了小姨,我替你把她绊倒……

怎么还打人呢?我说,呼我后脑勺子干什么?我都 40 多了,别对我动手动脚的。

我妈说:胡咧咧什么,恁望望恁尼个穷观模,恁小姨小时候对恁多么好,十冬腊月坐卡车,把恁掖进棉猴里抱回姥姥家去,一路捂着不撒手,憋屎憋得直哭也不敢去茅房,生怕把恁冻体登喽。


她伸出两根食指,比画了大约一条鲅鱼的长短,说:喏,那时候恁就这么一大点儿……


她用这个尺寸比量了一下我当下的肉身,满意地点点头,很高兴我能活到现在的样子,又说:每次赶朱桥集,恁小姨都抱着恁去喝羊汤吃猪头肉,恁都不知道恁那时候多能啃猪头,把她嫁妆都快吃完了……

我大为震惊,我不是从小恶心猪头肉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见了猪头肉就哕。


她说:对啊,记事之前就吃伤了,哼哼,我还不知道个恁,刚有两颗门牙呢,抱着个猪头啃……拉完了接着啃,赶朱桥集的人围着看,给加油,打赌呢还。


我说:唉,不提这个了,听得猪头肉就犯离心……今天炸不炸面鱼?花生油还有吗?没有的话我骑摩托车出去拎一桶。


她说:恁小姨夫好像就是那时候在朱桥集上和恁小姨认识的,第一次上门的时候别的没带,就给恁背了一个生猪头过来,蹲在院子里用沥青拔猪毛,他那个时候刚复员,从老山前线回来,一身杀气,除了你姥姥姥爷谁看了都怵得慌……天老爷,那个猪头那个大啊,炖的时候大柴火锅都盖不严锅盖,全家都害愁这可怎么吃得完,结果都叫恁一个人啃完了。


我说:……如果今天炸面鱼的话,我一会儿骑摩托车买花生油去。

她说:对喽,就是那次把恁吃伤了的,再看见猪头肉就把碗往地上扒拉,可把恁姥爷给气坏了,打恁又不舍得,用指头弹又怕把恁脸弹破了。

我:……

我说:行了,忙正事,今天炸面鱼,你去发面去吧你。




02


面鱼是种油炸面食,介乎于油条和油饼之间的形,口感有点接近回民的油香,刚出锅的时候最好吃,我从小吃到大,香港回归那年背着画夹满世界艺考时,拎着的那一袋子干粮里就有面鱼。这东西易储存,很扛饿,当年一直走到广州才长毛。


我去南极那年我妈也给我炸了一塑料袋,在乌斯怀亚上船前给家里打电话,我妈问面鱼吃了吗?我说吃了,其实在卡塔尔转机时早莫名其妙被扣了,不让带,我想据理力争和他们干一架,可惜英语没过二级,怪心疼的,好粮食就这么白白糟践了。


2019 年我领到一笔不错的稿费,带着爸妈去欧洲旅行了一大圈,我妈也是炸了面鱼当路餐,理由是怕自己吃不了芝士黄油什么的。我以为安检会把面鱼扣下,结果没有,就很神奇。


第一段航程坐的是俄航,有罐焖牛肉和奶油红菜汤,我看她吃得就很欢,吃完了还会用俄语和乘务员道谢,也对,他们那个年代不少人都会点儿俄语。


坐法航时有乳酪拼盘,她一个号称乳糖不耐受的老太太全部吃完了。坐阿联酋航空的飞机时,她吃完了自己的又把叉子扎进我的盘子里来,说这玩意儿她年轻的时候就吃过,叫椰枣,然后叨叨叨了些伊朗、伊拉克什么的。


叫拖拉机都行,只要她不把面鱼拿出来啃。一路上她好像忘了箱子里有面鱼的存在,且基本没抱怨头等舱太花钱,一路上安心看她的拉丁文药剂学书,这点就很让我安心。


我妈一辈子最大的娱乐项目是歪在沙发上捧着拉丁文药剂学书看,天书一样的玩意儿,她像追网文看武侠小说一样看得津津有味的。


我活了 40 多年,旁观了 40 多年,这让我产生了一个严重的误解,以为她拉丁文很好,故而行程里安排了意大利和希腊的深度游。


落地罗马了才知道医用拉丁文和现代拉丁语是两码事,也就是说打车和看路牌什么的完全指望不上她,点菜时倒是发挥了些作用,指着餐单说从这个单词的词根看像是草本植物,那个单词有点儿像海洋生物。

可能是每顿饭桌上都有面包篮的缘故,她一直没把面鱼拿出来,倒是因为饭后我懒得打包剩下的两个小面包和我生气。


在米兰时赶上了很有趣的集市,大大小小各种老物件,我带他们去那一家很有名的比萨店,顺便逛一逛,一人擎着一个冰激凌舔,我妈表示这不就是朱桥集嘛,朱桥集以前有一片就是这样,专门卖破烂,旧器物旧衣服。


吃比萨时她倒是没联想到面鱼,且很勇猛地把我点的四种比萨全吃完了,且没抱怨钱花多了,于是我也就对她叨叨我顺手买的几件老玩意儿是破烂一事选择没听见。


到雅典时我都快忘了面鱼的存在,结果在克里特岛的早晨,我妈把我房门敲开,手里拎着真空压缩袋。

恁去餐厅,让他们把面鱼给俺腾腾……

她说:听不懂啊他们,俺去比画了半天刚才。


我光脚披着个被单子,苦口婆心解释了半天房费是含早的,再说这地方应该也没蒸笼。她说不用,有个锅就行,恁去和他们说说,俺自己进灶房弄……

哪国做饭也不可能不用锅。


鉴于她意志坚决地表示如果今天我敢把面鱼扔了,她就把我从阳台推下去,那顿早饭我们最终吃上了热乎乎的面鱼。


克里特岛号称欧洲文明的发祥地,我们应该是第一组在那里吃面鱼的中国人。


窗外碧海蓝天水清沙幼,我看着我妈坐在洒满阳光的桌前安静地啃着面鱼,恍惚感觉她是坐在姥爷家的堂屋里了,掖县苗家镇,前李村东口。


这是我妈很神奇的一个地方,不论是吃面鱼还是炸面鱼时都很专心和安静,给人一种她依旧生活在掖县老家的感觉,从未远离,不论她是身处他乡还是异国,不论何地。




03


这十来年,我每年尽量和父母住满半年,我在哪儿长住就把他们接过去。胶东的冬天太冷,牟平养马岛又是雪窝子,海风凛冽如刀,不及南方暖和,树啊草啊都绿,比如云南。


云南的家在苍山脚下,算乡间,窗台上经常有灰松鼠蹲着,我妈买菜的地方是绿玉路菜市场,有时候也去村里找她认识的农妇,蹲在地里直接拔菜买菜,堵着鸡窝选土鸡。


她从村里带回来的鸡蛋都是沾着鸡屎带着血丝的,看起来很硌硬人,但炒菜很好吃,蛋黄特别黄,充满帝王气。


村里的那几个老阿姨有点头疼脑热小毛病,该吃什么药时也找我妈拿主意,这方面她倒确实是个专家,毕竟大半辈子是教医生的人。年下的时候惯例她会让我去村里给那几个老姊妹送面鱼,骑摩托车去,理由是这样速度快,不会散了刚出油锅的热乎气。


那几个白族老阿姨的口音那叫一个重,我沟通起来都费劲,有一次大体听懂了是夸我妈把我生得好,狗熊一样壮实,又夸我妈教给她们的种菜法子好。

我妈种菜种地是把好手我知道,花盆里都能种活西红柿的主,但她一个只会说掖县话的山东人是咋和她们交流的?也是神奇。


挺感人的一件事是,疫情暴发的那个春节,小区封锁了月余,其间一度快递和外卖全停,有钱也难买东西,村里的阿姨每隔三四天就送菜来,一背篓一背篓地放在门卫岗亭外,都是情谊,云南白族老太太和山东掖县老太太之间的。




04


面鱼是掖县的传统食品,换作鲁西南,像临沂蒙阴这些地方吃的就是煎饼。


胶东人不吃煎饼,我妈说她去济南上大学后才第一次吃了煎饼,同寝的室友带去的,自家鏊的,能吃半个学期,长毛了就在太阳底下晒,拿起来对着拍打,绿毛扑腾腾。


恁是不知道,那年代,是个粮食就不噶施(舍得)扔。


为啥呀?我问,你们那茬不是工农兵大学生吗,73、74 年大学不管饭?

她说:管啊,8 个人一桌吃完了走人,也不用饭票,但架不住从小地里干活长大的饭量大呀,俺都算饭量小的了都老害饿,像俺同学那些,吃不饱谁舍得花钱另外开小灶,就吃自己带的煎饼垫垫。


我问:那你吃不饱的时候怎么解决?面鱼?

她就有点得意,说:比面鱼都好,那可是有钱买大白馍馍吃的,国家每个月给军属发 5 块钱呢,不是从姥姥姥爷那边算,是从你大舅舅那边算,大舅舅16 岁就当兵,北海舰队海军陆战队,特别有出息。


可算是沾了他的光了,我妈说,那时候流行穿黄军装,医学院里唯独她穿的是蓝军装,大舅舅省下的……那时候别人都是襻带布鞋,她就有一双牛皮鞋,用大舅舅津贴买的,上学带的被子也是 6 斤新棉花的,斜纹布还是柳条布来着?反正是机织布,比宿舍里其他人的家织土布被面儿细发多了,印花也好看,她那个同学没事就取达过来摸摸,羡慕得了不的,感慨胶东那边过得就是强气,回头有钱了也要搞一床,给孩子盖去。


我问:啊?生孩子了都?

我妈说大惊小怪的,俺大学里很多人都是结婚有孩子了的,停了停,她说我见过那个阿姨,奥运会那年在济南一起吃过蒙阴炒鸡,还给我带了自家鏊的煎饼。

我问是奥迪 A6 送来的那个胖阿姨吗?脖子上挂着老大一块冰种翡。

她说:嗯,人家那儿子,那叫一个有出息。

…………

为了证明我也有点出息,我迅速跑掉,买花生油去,好给她炸面鱼用。


你看,了不的就是不得了,强气是好的意思,取达接近出溜,都是掖县方言。从我认识我妈到现在,她一直固守乡音,大量的土语词汇,并坚

信别人能听得懂。可是药剂学有那么多的拉丁文专属医药名词,她也用掖县腔发音,她教过的那些外地学生是咋听得懂的?


小时候在我妈实验室见过一次她骂走神的学生:恁得作业?!快药死它了都!

这个倒装句的大体含义是指责学生不按规范流程操作,做实验不专心。


药发越音,药死就是毒死的意思;作发一声,取造义;业是三声,业力、业果的那个业,连起来大体是你要造业吗、你这是作孽啊的意思,极难懂。

真难为那个学生了,挺漂亮一个姐姐,老偷偷给我塞高粱饴吃,好像是鲁西南曹县人,一手掐着只大白老鼠一手擎着个针喂管,她和老鼠一样,都是一脸蒙。


我这两年看着我妈炸面鱼也会发蒙,真是物资匮乏年代长大的人啊,都 2020年了依旧不舍得狠倒油,面饼在锅里根本漂不起来,一凉了就硬。也不好说她啥,说了也没用,唉她觉得心里舒服就行,一代人的习惯养成自有一代人的历史背景,改变一个 50 后老太太潜意识里的节俭,就像劝说着一个 00 后告别手机永别网络,2G 都不行。


很多认知都无法改变,就像我给我妈坠子镯子也没少买啊,房子我也买了,但我就没出息,我上的是二本,考研也没成功,我写再多书也没五险一金也没开上奥迪,他奶奶个腿,骑个摩托车晃晃当当,和朱桥集上的街流子差不离。




05


接着说面鱼。

我妈的面鱼其实炸得很一般,面鱼炸得好吃的是二姨,油津津的,软乎乎的,香香的,停不下嘴。这个也有历史原因,小时候二姨家稍微有钱。她手巧,会化妆,嫁的是乡村摄影师,生意很红火,来拍照的男男女女经其捯饬,红嘴唇子红脸蛋子,眉黑如漆,披上行头就能上台唱戏。


那时候拍照流行捧束塑料花,硕大的马蹄莲和月季,人们对艺术照的理解是挂历,这样的挂历照我也有几张,脑门中央点了红点,脸埋在塑料花里做娇羞状,关键不知为何被扎了两个辫子揪揪,属实一生之耻,穿的还是白纱泡泡裙,神态还挺享受。


问题是几十年来,我妈每次给我看完照片后抢过去就跑了,藏得太好了,我把家快拆了都找不到,这点就很神奇。总之她不愧是老八路军游击队员的女儿,反扫荡能力令人钦佩。


算了接着说面鱼。

二姨他们当年拿我的丽照当模板招揽生意,我隐约记得拍照的交换条件是二姨给炸面鱼,带去朱桥集上买羊汤就着吃。

朱桥羊汤多么好滋味,一大把葱花浮在碗里,旁边的人就着火烧吃,只有我就着自家炸的面鱼,可能是个子小的原因,够不着桌子,不给我马扎子或板凳,坐在倒扣的槐树条子筐上。


所以在我的记忆中想起掖县朱桥集,只有骄阳下的滚烫羊汤、北风中的滚烫羊汤,身旁血淋淋悬挂的现宰羊扇,以及槐树条子硌着屁股的感觉,完全不记得啃过什么猪头肉。


若干年后,在遥远的英国伯明翰唐人街一家小餐馆里偶遇了一个江苏泰州老商人,他说起他 80年代推着自行车卖眼镜,平趟过胶东,流连过掖县朱桥集,念念不忘那里的羊汤和烧饼,还有麻渠大糖。

我俩合了一下时间,发现很可能当年在一个摊子上喝过朱桥羊汤。


胶东好啊胶东好,燕儿饽饽、大饽饽、猪皮冻、大蛹……每个集都热闹!

他如数家珍,罗列不休,莱西水沟头集、黄县北马大集、栖霞桃村大集、掖县的沙河大集和朱桥大集……


我告诉他掖县早就改叫莱州了,好像是我 8 岁那年。他说不管,反正听你把莱州喊成掖县,就待人亲,当年在掖县还认过把兄弟呢,还差点当了掖县女婿……


会说掖县话吗还?

他用标准的倒装句问:来两句行不行啊你?

当然是行,但嘴一张开,忽然发现掖县口音我会听不会说,已不能顺畅驾驭,小时候学的那点掖县话早就被岁月漱清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用普通话在和我妈交流。


我吭哧了一会儿,指着盘中的西红柿片:这叫洋四子……

又指着面包片上的花生酱说:这叫阁儿。

只能蹦单词,连贯不成句子,他却很满意,我惭愧地看着他,他泪眼婆娑地望着我,望得我很草鸡。


其实完全能理解他,半是缅怀,半是乡愁,一个去国离家几十年的孤独老头。

酒和酒杯,鱼和洋流,谁说乡愁只能因故土而生。




06


这样的乡愁,我妈也有,关于一个叫囔囔西的地方。


姥姥姥爷是老八路军,新中国成立后从济南军区转业到了囔囔西的工厂当政工干部,我妈生在那里,她童年的记忆也是那里。有几个句式她常用——和囔囔西一样冷,比囔囔西还冷。于是我从小对囔囔西的印象就一个字冷。


我有一顶硕大的狐狸皮帽子,风格是威虎山,巨保暖特抗风,去南极和北极时戴的都是那顶,我妈的评价就是:和恁姥爷在囔囔西时一个观模。


关于囔囔西,有一个故事她热爱重复,关于她小时候怎么煤气中毒快死了,没了气,姥爷挖坑埋她,结果天太冷地冻得跟铁一样硬,铁锨凿下冒火星,坑半天挖不成功,只好抱回来搁在煤炉子旁边,结果化冻了,哭出来了活过来了巴拉巴拉什么的。


中心思想是囔囔西的寒冷救了她的命。


囔囔西只知发音,不知具体是哪三个字,我妈不确定是靠近佳木斯还是哈尔滨,只记得是很小的一个地方,大荒地。

她变老以后常说想回去看看,我每次路过黑龙江都找人打听,一直未找到。掖县话把姥姥喊作囔囔,我在这些年的问询过程中也找过姥姥西,找不到,没用。


姥爷还在的时候不敢问,问了会恼,我妈说可能是因为当年放弃军转干部身份回了胶东当农民,心里多少有些懊悔,算是个禁忌。原因还是冷,不生煤炉子冻得受不了,再生煤炉子担心我妈再死一次,算了,多大的官也不当了,往家走,回乡种地。


我妈提起她当年去济南上大学时,周末常被接走吃饭,都是姥姥姥爷的老战友,有的家里有警卫员,住的是别墅小楼。

他们和我妈说过姥爷有多倔,再没有人比他脾气硬,凡事都是直线,从不懂掉头。


姥爷个子很高,白发,清瘦,手似钢钳力大无穷,他抓着我胳膊一捏我就老实,松开了一圈青。



07


掖县把下地干活叫上坡,我不记得他带我赶过朱桥集,只记得他带我去上坡种苞米,让我扛着个锯短了的锄头,休息时抓个蚂蚱,烧了给我吃,我并不想吃,但不敢不吃,他以为我喜欢吃就老抓了给我吃!

我最初的隐忍由他训练完成。

……烧蚂蚱、烧知了猴、烧豆虫,尤其是豆虫,打倒豆虫!× 了个 ×。


每天晚饭前后都有卖豆腐脑的担子路过门前,吆喝得那叫一个动听,我很想吃,但看看他脸色,又不敢去吃,他一直以为我不喜欢吃豆腐脑。


哦,对了,我到今天都还记得怎么种苞米,姥爷教会的,我和我妈在大理的院墙边种活了几棵苞米,康农玉 007。


80 年代的乡间,除了赶集没地方可买零食,村里供销社的点心只是摆设,岁数可疑貌似古董。没有孩子是不馋的,什么也阻挡不了一个孩子对糖类的渴求,我常干的事情是偷吃白砂糖和麦乳精。

干吃,含一大口,让口水一点点浸湿润透,甜味源源不断往喉咙里流淌,人便升了仙,无以名状的对生命的满足和感动。


奶粉那时候是极品,塑料袋包装,只偷吃过一回就被抓住了,刚含了一大口,背后就有了动静,回头一看是双大脚,扑哧一口喷出来,白雾散去是姥爷,拄着铁锨,面无表情。


后来就每天给我兜里装一把糖块,有奶糖也有黄冰糖,拇指大小那种,咬起来嘎嘣嘣。


我很爱吃冰糖,到今天都喜欢,但厌恶喝奶,不知他和我妈说了啥,导致回家后我妈开始给我订奶,羊奶,膻得人灵魂发抖,每天早上一输液瓶,这么贵的东西喝不完不行,剩一口口我妈都心疼,我妈心疼我就头疼,所以那个送奶工是我最初仇恨的人,他自行车胎就是我扎的怎么的!

他家种的丝瓜也是我祸祸的,还有火柴塞钥匙孔。


如果把订奶的钱都买成水利局的小灌汤包子给我吃多好哇,或者机场大面包。


那时候每周都有个军用机场的老头骑着自行车来学校家属院卖大面包,是个退休老团长,秃顶,南方口音,他来三回我妈才给我买一回,每天掰一块给我吃,一周吃完要眼巴巴等两周。


大部分我的同龄人小时候只吃过发糕和糖三角,那时候小县城里罕有点心,月饼和桃酥算是最高级,生病了才会有钙奶饼干吃,所以,小时候吃过面包这么洋气的东西,一直是我的荣幸。


那才是真正的面包,松软可口焦皮褐红,大小约等于我的一个头,忘了多少钱了,需要钱加粮票才行。老团长和我姥爷一个岁数,话也不多,也是严肃表情,从他手里接过面包总感觉像是发枪

仪式,不由自主地一立正。




08


我见了姥爷也不由自主想立正,全家人都怕他瞪眼。他不会笑,皱川字眉头,日常不高兴。


有一年他在村边国道旁开了个小吃部,卖点卤下水和简单的炒菜面条,白晃晃的日头下知了叫得人昏昏欲睡,半天不见车过,他一坐就是一天,也是好耐心。


国道易扬尘,老远便能看见大卡车碾起的硝烟,轰隆隆的,坦克一样驾临。


生意却差得很,过路司机没几个人爱看严肃的表情,姥爷拿着苍蝇拍子正襟危坐,面前硕大编箩筐上盖着白纱布,像守着遗体。


路过的大车减速靠近,双方沉默不语对视片刻,复又提速加油。


指望他开口招揽生意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么不卑不亢的老头,最终只能依旧上坡种苞米去,戴着草帽顶着日头。我最后一次跟他去上坡好像是上小学时的事,暑假,盛夏,路边有瓜摊,甜瓜、香瓜和大西瓜,那才叫西瓜,小猪那么大,皮绿得发黑,肉红似绸子,一看就是沙瓤的,该多么好吃啊我的妈呀。


他买了两个甜瓜给我吃,他认为我喜欢吃甜瓜。

姥爷是不喜欢和人说话的,关于当八路的事情,他没主动和我聊过。


我妈说和她也没怎么聊,感觉有点不配听似的。只知道当八路时姥爷是政治教员,当八路前听说有不错的家境,有豆腐坊、毛笔作坊。




09


他父亲,也就是我老姥爷,是老辈子的习武人,花名四大个,在整个朱桥乃至大半个掖县都有名,听说下江南卖毛笔时一条扁担打过通街。这点倒不稀罕,掖县人尚武,历史上就是习武之乡,许多人家都和姥爷家一样,有家传的拳。


我一直知道姥爷有功夫,能徒手抓苍蝇是他神奇的本领,拿着苍蝇拍子但他不用,手凭空一抓就行,眼都不带认真看,把我佩服得不行。现在想想,小时候他给我抓知了,噌就上得了树。

可惜,那时候我的注意力是放在如何表现出假装喜欢那吱吱叫唤的大虫子上面,而忽略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是怎么蹿上去的。


小舅说,都知道姥爷会拳,但没传他,他的那点花架子功夫是小时候在京剧班学的武生,还是问问大舅去吧,大舅当过海军陆战队队员,说不定姥爷悄悄传过他一些。


大舅说:没传没传,但我和你说,我 20 岁时也打不过你姥爷,他那个拳有透劲……我记得他好像打鬼子的时候光三等功就得了四五个,还有两个二等功。


小舅就说,听村里老人说,姥爷当年 14 岁就当了八路,原因就是很会打拳。


另外,姥爷从东北回乡务农后被选了当大队长,“文革”刚开始之前是和人动过手的,好像是因为他看不惯些什么,和人犟起来,急眼了,就见他打过那么一次,一个人打趴下了一圈,都看不清是怎么打的,被打的后来基本是造反派……所以姥爷和姥姥才被打成走资派,斗得那么惨,挨了那么多打。


大舅说:很多事你小舅太小不记得,他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后一年才生,我和你妈妈可是看得够够的了,唉……你姥爷脖子上给挂了砖头,挂上去没一会儿就给勒出了血,头上戴的是大尖顶纸帽子,里面糊着瓦,一路走一路被打,那是天天打啊,得亏你姥爷结实,扛揍,但凡换个人也就给打死了。


他说:……你姥姥也被一块儿批斗,大姐就领着我,俺两个也不敢靠近前,就在边边上远远跟着,一边走一边哭,还不敢大声。大姐给我擦鼻涕,擦脸,擦完了往自己身上曼曼(抹抹),走一会儿就倒回去给我找鞋……


破四旧你知道吗?他问我。不光打,他们还押着你姥爷去破四旧,挖坟,黑天半夜地挖故意累垮他,×××× 的,什么造反派啊,一帮杂种,我和你说,都没有好下场,真的,有一个算一个,后来都没有好下场,基本都鳏寡孤独。


我妈说:恁问俺这个干什么,想起来就想掉泪,俺是真不想回忆这些个……

还是恁小舅小姨他们好,当时都不记事,也就不用一想起来就心里头遭罪。

后期,恁姥爷给打得走不动,他们就让俺去搀着游街,吐吐沫的也有,扔砖头的也有……


她说:如果不是那时候被作践得那么狠,恁姥爷那个体格还不得活到 100岁?


她说姥爷走得早,主要是这个原因,里面打坏了,又伤了心。


不对啊……我问我妈:如果姥爷姥姥那么早就被打成了走资派,大舅后来是怎么当上的兵,你怎么可能被推荐当了工农兵大学生?


我妈把锅咣当一放,罕见地瞪眼,她一字一句说道:因为俺爹俺娘,那可是许世友的兵!


说是上面下来人保了,一来了就骂大街,放了!马上恢复党籍!反了天了,当老八路都死绝了吗?!敢动俺们老八路军的人!


我不清楚我妈说的上面是上到哪一个面,她也说不清。那时候她十三四岁的年纪,半夜噩梦中哭醒,正庆幸家里的厄运已经过去,看见姥爷独自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月亮晒着,蚊子叮着,一动不动。


恁姥爷后来就不爱搭理人,我妈说,就光伺候庄稼,地种得比谁都认真。

给他平反也好,俺去上大学也好,恁大舅舅当上了兵也好,都也没见着恁姥爷有多高兴。




10


我妈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她见姥爷大笑过一次,我尿过姥爷一身。


她说,姥爷很稀罕恁,我说嗯,我知道的,姥爷虽然也懒得和我说话,但对我算和气的了,对你们基本都没好气。


我记得姥爷有一年大寿的时候,掖县有大寿吃闺女一刀肉的习俗,你带我回去祝寿,姥爷原是不想办寿的,见我去了才答应支起棚子,还给我吃他留的橘子罐头。他一直以为我喜欢吃橘子罐头,其实我喜欢吃黄桃罐头……


六十大寿后过了几年,姥爷来莱阳治病,和我睡一个炕,半夜听到他哎哟,爬过去看看是睡着的,在梦里哎哟,也不知道具体是哪里疼,他蜷成一团,也没办法帮他揉。


我妈说是哪儿都疼,姥爷把去疼片吃了几十年。


因治疗的需要,那时姥爷每顿只能吃清水白菜和杠子头,杠子头坚硬无比,他掰一块给我,正是换牙的年纪,我咬不动,咬了一会儿牙掉了一颗下来,这是我为数不多见他笑出了声。


问过我一次,就一次,想不想学拳。


示范了一个招数,名字叫等三步,他站在房间那头,眼一花,人已经到了我面前,掌根也把我鼻头抵住,挟着风。

最终还是没教,说等我大几岁再说吧,太早学会了怕去打架伤人,于是只教了一丁点儿用肚子喘气的方法,还有怎么咽吐沫,我不知其意不感兴趣,没记住。


等我大了几岁,想学学不到了,姥爷去世。


直到写这篇文章时,才知道不是等三步,而是登山步。


舅舅们说,拳名好像叫七步登山拳,家传的,但不确定是否独一份,总之是失传了。


姥爷叫李长彬,山东掖县苗家镇前李村人,抗日的老八路,种地的老农民,育有三女两子,孙辈八人,我用我的方式将他记住。

…………

姥爷如果也和姥姥这么长寿就好了,这是我妈常耿耿于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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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今年 99 岁高龄,即将 100 岁,能动能吃,虽然脑子已糊涂,但有些事情尚记得清,比如我妈是她的大闺女。


我妈每次来找我住时,都会一下飞机就打电话回去报平安,说姥姥只要知道她坐飞机,就不吃不喝地等着,非要等到平安落地的消息了才不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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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大冰小蓝书收官之作《保重》

因篇幅有限,剩余内容见《胶东往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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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31日 20:00

2023年1月1日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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