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图片拍摄:阿勒泰自然保护协会.初雯雯
(作者说:旧文一篇,写于2016年,公众号的小朋友们最近迷阿勒泰,从我这儿要走了这篇《夺命大乌苏》的初稿,理由是这个故事的背景也是关于阿勒泰,想发一发,和来读者们一起怀怀旧。因是多年前未经审校的初稿旧文,里面可能有不少错别字,大家多多担待。)
饮罢良宵晨色催,
既是故人别续杯。
远风近雨何须慰,
一箱乌苏待我归。
(一)
都是真名。
马史,杨奋。
都是亲爹起的。
马史杨奋的家乡有牧场有沙漠,有丘陵有戈壁,也有金矿,还有一条浩浩汤汤的乌伦古河,或可翻译为:迷雾升起的地方。
雾起何方,边疆的边疆。这里是真正意义上的边塞,280公里的边境线与蒙古国接壤,秦汉更迭时,是匈奴人的草场。后来鲜卑人在这里放马,后来突厥人在这里牧羊。唐朝时,北庭都护府韬光养晦镇守此方,清朝时,准噶尔部厉兵秣马雄霸此方…林林总总的游牧先民,不同的部族不同的人种,一茬一茬地把这里认作故乡,迷雾里往来穿梭,潮汐一样,走马灯一样。
得到又失去,融合或消亡,或俘或降或战死,或头也不回地远走他方。
回不回头,都留下乡愁。
乡愁最虐心,乡愁也最无情,最容易拾起,也最容易丢。
苦才是乡愁,不苦则丢。十年百年千年,那些以为永不会被风化的思念执念,终究不咸不淡化云化烟,稀释淡忘,无声消散,雾气一般。
雾起何方,迷一般的边疆。
这里从不是个长情的地方。
新疆阿勒泰,乌伦古河畔青河县,哈萨克人的牧场,马史杨奋的家乡。
县城人口两万,太小的一个县城了,比东南沿海地区的一个镇子还要小,一个馕就能滚完。没人舍得滚馕,这里的人质朴,生活极简,糟践粮食的事情想都不会去想。同样质朴的,还有人们对外面世界的想象力,以及对自己人生的想象力。除了吃饭上班养娃娃,对“生活”二字,这里的人大多没有什么过高的期许。
有也不会跟人说。
不论是街面上还是学校里,马史、杨奋这两个名字,没人会用谐音去笑话。
都是牧场上司空见惯的东西,笑话撒。
都是亲爹起的,谁敢笑话?
没人敢惹马史的亲爹。他有三大爱好,喝酒、骂街、疼孩子。
当过兵的人耿直,看不顺眼的事就开骂,骂了没用就喝夺命大乌苏,乌苏喝多了以后看谁都不顺眼,包括孩子。他对谁都凶,也凶马史,但从不动手,周围的人都觉得蛮奇怪,这么凶的人居然从没打过孩子,倒也稀罕,连马史自己都奇怪。
他疼爱马史的方式很奇怪——买皮鞋。
买就买好皮鞋,专程托人从乌鲁木齐的商场里买,从小买到大。青河风大尘土重,他每天上班前都会蹲在门边吭哧吭哧给儿子擦皮鞋,不擦得锃光瓦亮成镜子不起身上班。他每天出门时手掌上都沾着黑鞋油,一胡噜头发,脸黑一道。
路人笑他:老马又给儿子当孝子了?
他抬脚佯装要踹人家的自行车,脚上一双军用皮鞋皱皱巴巴裂皮开线,穿了快十年。
马史的父亲最敬佩的人是杨奋的父亲,每每提起,每每竖起大拇指:那是个真正的文化人。当年全县的小白杨树要被砍掉,马史的父亲是奉命执行的人,杨奋的父亲是整个青河县唯一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
杨奋的父亲不善争辩,语无伦次地阻拦:少砍几棵树……给孩子们上学路上留点儿绿荫。文人爱白杨,斧子好似砍在他自己身上一样。有人笑他酸,也有人隐约听懂了他,但树到底还是砍光了,他颓唐地坐在树桩子上,垂着头,手撑着膝盖。
杨奋的父亲是个会计,数钱的。
和马史的父亲一样,他也是最早开垦边疆的那批人,来自北京。那批人命运雷同,大多来自绿树成荫的锦绣之乡,大多终其一生未能重返故土中原。
边塞苦寒,杨奋的父亲写文章取暖,从青年写到中年,几乎算是唯一的爱好。
家里有个大本子,里面贴满了报纸上剪下来的豆腐块报道,都是父亲写的,他曾是新疆多家报纸的优秀通讯员。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一支金笔,一分一厘的文章稿费攒出来的,只在写文章时用,平时郑重地擦拭干净,塞进布套子,装进皮袋子。杨奋中考时要借用,不借,那支笔父亲看得命一样重。
作家杨奋说,其实从尕尕的时候就知道,父亲最大的梦想就是出一本书。这个梦想他从未和任何人明说,需要说吗?几十年光阴流转,这个梦想妥妥地和金笔一起塞在套子里,装在袋子里。
从背井离乡到把异乡认作故乡,父亲用了一生的时光。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他都不得不爱上这个辽远幽寂的地方,任何一种爱都需要表达,父亲的表达方式,是金笔下那一笔一画的新疆:刀郎木卡姆的急促鼓点,阿希克苦修者的铁环马棒,河狸和红隼,垦荒者和麻扎,哈萨克年轻阿肯的冬不拉弹唱……
除了给报社投新闻稿,父亲也是给出版社投过长篇书稿的吧。在那个没有快递没有电邮的年代,他应该曾无数次摩擦过街角那只绿色邮箱,当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声响起时,他是否也曾慌忙地起身,心脏怦怦地跳?
不知道,没听他提起过,一个男人真正的心事,怎会向人道?
只记得午夜的餐桌上厚厚一摞稿纸,他借着头顶15瓦的小灯泡,一字一句地誊抄。泡一杯温热的黑砖茶,点一根报纸卷的莫合烟,沙沙沙的轻响中,两种青烟,各自袅袅。杨奋起夜,睡眼蒙眬地路过,父亲的手掌摊开,遮在稿纸上:唉,睡不着,练练字……
金笔的光泽微微闪烁,一丝羞赧,居然挂在中年男人的脸上。
没听他提起过投稿,也没听他说起过退稿,只见过他午夜独坐,金笔在纸上沙沙响。
年复一年,从一个午夜到另一个午夜。
金笔只用来写文章,只有一次例外。
派出所里,父亲弯腰埋下头,签下自己的名字。
是一份需要监护人签字的保证书,签了才能将杨奋保释,名字写得严谨工整,父亲一贯的风格。
一个警员追出来,右手高高擎起,一抹金光。
满街的人抬起头,听他咋咋呼呼地高声喊:杨会计,你的笔咋忘拿了?
县城只有一条街,父子俩慢慢走完。家门早过了,父亲的脚步却不停,城边的小山包前,他终于转身,杨奋后蹦半步,下意识捂住脸蜷起腰。
爸爸!他告饶,我以后再也不馋了,我再也不去门市部偷了。
没有预想中的耳光,也没有兜心脚,父亲没打他。他战战兢兢地解释:门市部里进了一箱健力宝,电视里才有的那种……我以后再也不馋了。
日光晃眼,积雪未消,风里冻了良久,才听见父亲说:……报社寄来的稿费,以后给你当零花钱。
杨奋蹲在地上哭:爸爸,我给你丢人了……
父亲没去扶他,父亲立在原地,手攥成拳头,里面紧紧握着那支笔。父亲向来木讷,父亲嘴唇哆嗦了半天,方又挤出一句话:……不管生在哪儿,都要做个有出息的人。
他脖子上青筋暴起,低声地、吃力地说:不管我有没有出息……你都要有出息。
衣襟扑簌,手指冰凉,枯草俯身偃,风来自远方。轰隆隆的战车一样,铺天盖地的骑兵一样,穿越蒙古利亚的高原,搅浑乌伦古河水,横扫西北偏北的旷野,从一个远方席卷向另一个远方。
…………
(二)
金笔只外借过一次,借给杨奋高考。
父亲站在考场外,人群中静立,微笑,看着他。
不等父亲问,杨奋大声抢答:放心,考得很好,我可是用金笔考的呀!
人流涌过,乌泱泱的考生,出圈的羊群一样。
一片嘈杂里,有人侧目,瞥一眼这个昂着头的孩子,他扯着嗓子在大声喊:放心,我没给你丢人!
有人惊讶地看看他,然后捂着嘴笑:这家伙,考疯了吗?咋又哭又笑满脸放泡。
…………
填高考志愿的夜晚,父亲走过来,乐呵呵地站在他身后。父亲指了指墙上的金笔,示意他用金笔填。
杨奋说:不用了爸爸,我已经用碳素笔填好了。
父亲的手僵在一旁,半晌,又望了望那张志愿单。
纸上填好的第一志愿,杨奋没来得及伸手去遮:是吉林,不是新疆。
父亲提起过的,希望他将来能留在新疆。
父亲没有说话,他一贯沉默。杨奋沉不住气,尝试着解释:马史填的志愿更远……他倒是想留在新疆,但他爸爸逼着他报了江苏的大学,他爸爸说:我们这一辈走不出新疆,你们这一辈咋样也要走出去,走了就不要回来了,留在江苏好好过,下一代也不要再回来了……马史哭,他爸爸还骂他没志气,说白给他擦了这么多年的鞋。
杨奋争辩道:爸爸,我如果像你们一样在这种地方待一辈子,能有撒出息?能实现撒理想?他争辩道:……你不是说过的吗,不管你有没有出息,我都必须要有出息!
没人和他争辩。父亲转身,无声无息地走开。
是去继续他那永远无法出版的书稿吗?不知道。身后的小餐厅里,听不到沙沙声,闻不到黑砖茶混着莫合烟的那种香。
杨奋考去的是吉林市北华大学,离家5000公里。
临行前夜,他拆开早已打包好的行李,眼睛一秒钟被烫伤,行李的一角,躺着那个熟悉的布袋子,里面是那支金笔。父母的房间灯是黑的,无声无息,安安静静,今天睡得好早,父亲应该睡得很沉,一丝呼噜声都听不到。杨奋在小餐桌前坐下,头顶15瓦的小灯泡昏黄,石英钟嘀嗒,手里的金笔泛着烫手的光。
杨奋说,18岁那一年的那一夜,他人生中第一次忽然想找点儿酒喝。
悄悄推开门,沿着漆黑的马路走出去很远。街尽头一家即将打烊的小商店,他小时候偷过的那家店,这么多年过去了,里面的货品依然是乏善可陈。店小,只有啤酒,夺命大乌苏。付钱时他呆了一会儿,口袋空空,一毛钱也没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零花钱了。父亲的通讯员稿费,已经很久没有收到。
店家着急打烊,催他结账,正发蒙呢,一旁伸出一只手,摁在他的肩头。
那人应该是父亲的熟人,他对店家说:一瓶乌苏么,我请了。
摁在肩头的手又大又沉,那人说:考上大学了是吧?老杨值了,生了个好儿子……
杨奋不接话,抱着酒瓶子,低着头走开。
第一次喝夺命大乌苏,原来这么苦,太苦了,从口苦到心,边走边喝,一直喝到城外的小山包上。酒还剩一半,手高高举起,慢慢往土上浇,胳膊一扬,瓶子远远地扔掉。残酒泡沫泼了一地,酒瓶子骨碌碌滚,滚出一串脆响。他抖了一下,猛的一个转身,脚下一绊,面口袋一样重重拍在地上。土很暄,脸不疼,他不着急爬起来,攥住两把草,久久地趴着,睡着了一样。夜里11点不到,不远处的小城已是漆黑一片,酒瓶子的声音滚得很远,这个安静得让人喘不上气来的地方。
清晨回家,一头露水,背起行李就走,一个人走的。
金笔他没拿,挂回了墙上,笔袋里叠着一张纸,父亲剩下的稿纸。
纸上工整的一行字:爸爸再见,我走了。
走了走了,T69火车开了很久,日出日落,终于开出了辽阔的新疆。
前方是甘肃界,身后是渐行渐远的故乡,故乡从此是远方。
那支金笔,父亲是希望他带走的,他当然知道。
留下那支金笔,父亲会有什么反应?
他不知道,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
金笔不是父亲放进箱子里的,父亲并未等在考场门外,填志愿时父亲也并未站在一旁。离家的前夜,他拎起人生中第一瓶酒,去和父亲分着喝,然后睡在了父亲的身边。头枕的是父亲的坟,两手攥的是坟头的草。
父亲几年前就病故了。
就埋在青河城边的那个小山包上。
若干年前,父亲站在那个小山包旁,对杨奋说:……不管生在哪儿,都要做个有出息的人。他说:不管我有没有出息……你都要有出息!
若干年后,父亲躺在那里,披着露盖着霜,看阿尔泰飞雪漫天,看乌伦古河水汽升腾。遗言里,他拒绝重返原籍,只要求带走所有的书稿文章。
片纸不留,焚灰陪葬。
雾起何方,边疆的边疆。多情又无情的边疆,也是异乡,也是故乡。父亲与整整一代开垦边疆的故人结伴静卧。沉默不语,化土化泥,在这个谜一样的地方,静静地等着被世界遗忘。
…………
铁轨不再笔直,开始缓慢迂回。窗外飞驰的山水风光,渐渐变得和故乡越来越不一样。一个刚刚成人的新疆儿子娃娃,把脸贴在清凉的车窗上,牙咬得紧紧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哭得像个王八蛋一样。
咋回事?魂被拽走了一样,心被剜走了一样。
喉咙里这口气,咋又苦又烫?
爸爸我走了哈。
爸爸,为撒一离开新疆,才发觉你真的离开了我身旁?
(三)
杨奋离家八年,没有回过新疆。
没人见他回来过年,没人见他回来上坟,没人能说清楚他具体干吗去了。
马史说,只辗转听人讲,杨奋闯荡过许多城市,上海、杭州、大连、青岛……都是他父亲从未抵达过的地方。那些年,他的人生是个谜。有人推测杨奋一直在从事文字工作。有人怀疑天涯社区曾经最有名的那个版主是他,也有人怀疑他一度在给最知名的编剧团队当枪手,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CCTV那几个最有名的广告的文案是他写的……总之,杨奋或许已经发达了,或许已经在某个大城市买车买房出息大发了。
马史也是这么以为的,八年间马史也没见过他。
马史伤心过,卖沟子的,发达了就不联系了是吧,早知如此,小时候偷门市部时就不帮你把风了。伤心完了,就把这个人给忘了,无情无义的家伙,为了出人头地连家都不回,连坟都不上,还能指望他记得老朋友吗?
马史大学去的是扬州,被他父亲用鞋底子给抽着走的。
放假想回家,父亲不让,打工也行实习也行,回家坚决不行,说敢回就敢砸断他腿。
马史说:我一个人留在那儿干撒?湿冷湿冷的,吃又吃不惯。
父亲就骂:吃不习惯也要吃,现在不习惯,将来留下了咋办?
他央求父亲给寄一大箱子馕来,父亲邮寄来小小一个纸盒……同学激动坏了,问是新疆特产吗?马史说是呢是呢,结果拆开一看,这不是皮鞋吗?仔细一看,还是Made In Wenzhou的。
父亲是拿死工资的人,除了买皮鞋,吃穿用度上并不惯孩子,马史上大学时一直用的是200元钱的二手诺基亚,脚上的皮鞋也是全班款式最土的。父亲并没有渠道去了解千里之外的世界流行的是什么,他一直以为只要是商场里的皮鞋就都是最体面的。
马史的父亲一生没有走出过新疆。
他18岁入伍,半生戍守边防,年轻时留下的照片很帅,牛皮武装带,裁绒雷锋帽,一身85式军装,目光坚毅,剑眉入鬓,骑兵马刀出鞘,森森泛着寒光。这种自带的煞气,一定不是无缘无故得来的,但关于年轻时的那些峥嵘往事,父亲只字不提。马史只知他是青河县武装部酒量最吓人的干部,脾气也最吓人,疾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说话办事斩钉截铁,像是在亮剑拔刀。
这样的人多少有些军阀作风,难以亲近,他却唯独高看杨奋的父亲一眼,时常和马史提起当年白杨树下的冲突,说起杨奋父亲颓坐在树桩上的模样。他说:老杨是个文化人,只有文化人才能说出这种话——给孩子们上学路上留点儿绿荫。
……没有办法,他说,在其位谋其政,命令就是命令,必须执行!
他慨叹:老杨这辈子如果活在北上广,凭他那手文章,一定大有作为……可惜了可惜了,妈的屈才!
一边骂街,一边恶狠狠地擦皮鞋,大手抓着儿子的小皮鞋,上下翻飞,唰唰有声,几乎盖过窗外的风声。
他一直念叨着想和杨奋的父亲喝顿酒,却一直抹不下脸、张不开口,每次街头相逢,都只是简单地打个招呼点点头,那双早已穿变形了的军用皮鞋踩着风,面无表情,大步流星。
马史和杨奋自幼处得很好,经常互相串门玩,两个父亲却几乎没什么交集。
最后一次交集是葬礼。
杨奋父亲出殡时,马史的父亲去抬了棺材……然后半跪在地上,帮忙将书稿一摞摞点燃。回家后他独自喝了一夜的酒,桌上两个杯子,满地空酒瓶。终其一生,他们没能成为朋友。
杨奋离家前的那天晚上,街头的小店里,他摁住杨奋的肩头,说:一瓶乌苏么,我请了。
他柔声说:考上大学了是吧?老杨值了,生了个好儿子。
…………
他亲儿子倒从没享受过这种语气。
马史每次想家,怯怯地打个电话,都会挨上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你看人家杨奋,走了就走了,有志气!不破楼兰终不还!……你再看看你这个怂娃娃!
骂完了,接着给儿子寄鞋。想吃馕,没有!只有皮鞋。马史鼓起勇气,想问他要点儿钱换个能拍照的手机,又换他一顿骂:想用新手机就自己打工去挣!我没这个逑本事!
那部200元钱的诺基亚,倒是救过马史一命。
当时马史大四,央求了好久,才获准回新疆待上一星期。马史约上两个同学去沙漠边露营野炊,火刚生起来,就惹来了是非。两辆越野车停在了不远处,一群拎着管叉的人,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一半是光头。他们喊:嗷哟,烤肉有呢嘛,多烤点多烤点,吃饱了再去干。
大乌苏酒瓶子噗噗地启开,他们完全不把这几个半大孩子放在眼里,自顾自地抢盘子,撒孜然。忙活得正欢,一个光头冲马史眯起了眼,他忽然抡起手中的瓶子冲马史砸了过去,吊着嗓子喊:这不是马书记的儿子吗?呕吼,有仇的可以报仇了。
一堆人全丢了盘子蹦了起来,有人抄起插在沙地上的钢管,有人轻描淡写地喊:挖个坑,埋了。
马史捂着胳膊,歪在地上吼,刚想起身往上冲,又被几只厚底靴子踩翻。
钥匙、手机、零钱撒了一地,马史脸朝下啃沙子,呛得死去活来,想骂也骂不出声。
光头们踩着他的脖子笑:呕吼,还算是个带把儿的。
那群人里唯独有一个人没有起身,是个戴眼镜的刀疤脸。
他端着盘子一口一口地认真吃肉,瞥一眼马史,再仰头喝一口酒。
他不说话,用手指点点那部诺基亚,立马有人用双手捧了过来。
他也不伸手去接,只是继续吃肉,一边吃一边看着那部200元钱的诺基亚……
肉吃完了,坑也挖好了。
戴眼镜的刀疤脸起身打了个饱嗝,一边舒坦地叹着气,一边转身走。
算逑,都走吧,他说,……他爸爸,是真的正直。
他指指那部手机,说:给那娃娃还回去,再留点肉钱。
自始至终他没和马史说过话,走出去快十米后,却扭头笑:你记住哈,我不是怕你爸爸。
(四)
那部200元钱的黑白屏诺基亚,马史用了很久。
父亲的皮鞋也邮寄了很久,后来终于停寄了,改成汇钱,专款专用,鞋钱。
那时的马史已留在了北京,或者说是漂。
杨奋杳无音信的那几年,马史从扬州漂到了北京,在赫赫有名的北京电影学院进修导演——蓟门桥旁北京电影学院继续教育学院业余专升本导演专业电视编导方向。
一天一个馒头撑着去上课,绞尽脑汁用50元钱拍一个作业。他没钱,同学间的聚会参加得少,晚上窝在租来的地下室里画画,他画了一个《小馕人》系列漫画,厚厚一摞画稿,但卖不出去,很多人不知道什么是馕。
人在年轻时都有三年旺运,每个人都有,没有例外。马史从毕业就开始起运,顺风顺水地有了自己的视频工作室,拍过一些短片,获过一些奖,比如上海电影节最佳短片奖,钱没挣多少,但名气多少攒了一点儿。偶尔有人会尊称他一声马导,“史”字一般不说。马导在京城罕有交际,闲暇时就画画,油画水彩画漫画,画的都是新疆。
父亲每过几个季度给他汇一次鞋钱,说北京的商场多,有的挑,别心疼钱,要买就买进口的。男人嘛,只要脚下的鞋穿好了,底气就足了,底气足才能走得远。马史顶一句嘴:只有走得远才能有出息吗?您一辈子没穿过一双好皮鞋,底气不是照样足吗?
想想而已,他哪儿敢?
有的孩子热爱勇闯天涯,有的恋家,马史是后者。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细述的感觉,像是一根隐形的橡皮筋,柔韧的拉力隐隐地拽,抻得再长再远也扯不断。旁人眼中,马史是个奇怪的人,听歌只听刀郎,吃饭只吃拉条子,他走哪儿都背个大包,丁零当啷装着家当,打眼一瞅,谁看谁说像游客。
开工拍片子时,大包窝在一旁,新认识的同事关心地问一句:搬家呢?
打车时,司机帮他关上后备厢,失望地说:哦,不是去机场的。
他自己倒也不嫌沉,成天背着壳,小蜗牛一样,一背就是好几年。
北京给了无数人一个海市蜃楼帝都梦,唯独给不了他这个新疆儿子娃娃归属感,京城的新疆馆子再多,吃完了走到街上,嘴一抹,依旧是过客。
拥挤的地铁站里,他随波逐流地挪动着,漫长的台阶爬完,眼前依旧是帝都黄昏的雾霾天,有一点点像家乡乌伦古河上的清晨呢,厚重又迷幻,水雾升腾……
他站在二环路的拐角处,停在面无表情的人群中,静静地看着红灯亮了又灭,不知不觉又开始发呆,他想起北疆牧场上羊群的咩咩声,想起夺命大乌苏入口的滋味,想起年少时的伙伴,那个绝情离家的杨奋已消失多年……
人和人咋这么不一样?
他就笑,你看看人家……
父亲汇来的鞋钱他存着,不敢花,也不忍心花,自己的鞋已经足够多了。
他去逛商场,意大利手工皮鞋店的橱窗前驻足,好漂亮的棕色小牛皮布洛克,标价3000多元,随便一双都顶得上20双军用皮鞋,父亲脚上的那种。银行卡在怀里焐得温热,他喊来营业员,却忽然发现,不知道父亲穿多大尺码的鞋。
父亲老了,耳渐背,每次通话时音量都很大,喊山一样。
信号不好,电话里他断断续续地喊:你管我穿多大的鞋……别乱花钱,我这个岁数……穿撒不是穿!
父亲不耐烦地岔开话题,在电话里问起北京的房价,他不明说马史也知道,父亲希望能帮他交首付款,在北京买房安家。他嘴上嗯嗯啊啊地应承着,心里却忍不住难过:父亲那笔攒了一生的微薄积蓄,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不过是个笑话。
其实按照马史的事业发展速度,未来几年内付得起首付,并不是梦。身旁的人都看好他:这个永远背着大包的男人,会是一个出色的电影导演。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奋斗目标。
所以,当马史告别北京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合伙人要揍他——工作室已小有名气,业务已开始蒸蒸日上,投资人已投来观望的目光……合伙人拍桌子:什么?什么乡愁?我呸!你丫有病吧你,别他妈不说人话!这个节点撤回新疆,你脑子里飘的是拖鞋吗?不行,你必须给我个说法!
马史慢慢地说:都说人往高处走,凭撒高处就只能是北上广……
合伙人摇头:傻吗你!新疆怎么会有这么多资源,怎么可能有这么多机会?
马史愣了一下,反问:北上广有的,凭撒我们新疆就不能有?
合伙人就笑:原来你丫这么不开窍,傻……B吗你?
马史捏起一只拳头,又放下,说:混在北京的就都是开窍的?就不傻B了吗?有本事还怕没资源吗?既然我有本事在身上,为撒不能回到我喜欢的地方去活着?
合伙人大力摔上门,半层楼的玻璃哗哗响:滚吧你!没什么好说的了马史,你他妈就是坨扶不上墙的屎!
于是就走了,也没啥需要打包装箱的,骨子里老把自己当个过客,他没养成习惯置办东西,装来装去,不过是奖杯和鞋,以及《小馕人》画稿,刚刚装满肩上那个大包。
没人再来拦他,也没人认真送行,大家都务实,没工夫把时间浪费在一个莫名其妙的逃兵身上。
出租车司机说:哟,我都拉您好几回了,嚯!还是这大包……怎么着?这回是去机场?得嘞!走着!
又说:哥们儿,您看我好不容易拉这么一大活,我再捎带上这俩小伙子行吗?反正你们都是去机场,拼一拼车还能都省点儿钱……得嘞,走着!
三环今天居然不堵车,马史摇下车窗,伸出指尖,摸摸那荡漾着PM2.5的风……
后座上两个拼车的小伙子抱着琴盒,一脸疲惫,也默默地发着呆,少顷,瘦点儿的那个对胖点儿的那个悄声说:我觉得咱们这首歌,应该把歌词调整成这样……
他轻声哼唱:
你有多久没有看到,满天的繁星
城市夜晚虚伪的光明,遮住你的眼睛
…………
许多人来来去去,相聚又别离
也有人喝醉哭泣,在一个人的北京
也许我成功失意,慢慢地老去
能不能让我留下片刻的回忆
许多人来来去去,相聚又别离
也有人匆匆逃离,这一个人的北京
也许有一天,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离开了这里,在晴朗的天气
让我拥抱你,在晴朗的天气……
千里江陵一日还。
机场的到达大厅外,马史停住脚步,龇牙咧嘴地站着,乖了快30年,第一次叛逆就玩儿得这么大,家里人会怎么想?找借口吗?找撒借口呢?说回来给爸爸送鞋……他摸摸背上的包,那双3000块钱的意大利手工皮鞋盒子棱角分明,硬得硌手。
爹又不傻,这不年不节的忽然跑回家送鞋,板上钉钉得挨亲爹一顿踹,能晚一分钟就晚一分钟吧……
说时迟那时快,砰的一声闷响,马史屁股上猛地挨了一记重踢!
半身冷汗涌出,毁了,爹得到消息了!爹在家等不及了,直接撵到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行家法来了。
这光天化日的,一个快30岁的大小伙子被老父亲当众暴打,太太太丢人了……
雪上加霜的是,脚上要死不死穿的是双运动鞋。
完了完了完了。
他一寸一寸地艰难回头……
一头风尘仆仆的矮胖子亲热地站在背后,背上一只空空的行囊。
胡子拉碴的矮胖子亲热地喊:马屎,我是羊粪啊!
下一秒钟,矮胖子被一个扫堂腿放倒在了地上。
胖子躺在地上亲热地喊:哎呀马屎,你终于不穿皮鞋了!
(五)
回了新疆的马史,成了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马史导演的父亲没有打他,老了,打不动了。大门紧闭,马史见不到他。
送给父亲的那双意大利手工皮鞋搁在门边,一段时间后再去看,落了一层的灰。
作家杨奋陪他一起敲门,依旧是敲不开。
那应该是马史一生中最抑郁的低谷期,像一碗坨掉的拉条子,又蔫又凉。
家门不得而入,事业完全没影,从一个京城崭露头角的新锐导演胚子,沦落为连不孕不育电视广告都接不到。被人说中了,资源少机会少,处处碰壁,一头的包。也不仅仅是资源少,很多时候甲方和他第一轮接触后,都会诧异:按照资料提供的资历履历,这不是在北京混得好好的吗,咋回新疆了呢?是不是别有隐情?
马史试着解释:我只是想在喜欢的地方,做喜欢的事情……
甲方们耐人寻味地彼此看看,几个哈哈一打,合同也就不签了。
偶尔也有签成的合同,干完一单得罪一票人。他太较真,拍个商业微电影都拿出冲击戛纳的劲头,不计工期不计成本,搞得制片主任人前人后地骂:×,拍个空镜还非要去一趟慕士塔格,以为自己是王家卫还是张艺谋,犯得着吗?
演员也叫苦不迭:动不动就NG,咋这么难伺候啊!
最后甲方也毛了:马导,这里不是北京,要求没那么高,咱们拍的是商品,不是艺术品,你意思意思就行,片子能拍出来就行……
他嘴上嗯嗯啊啊地答应,但人一坐在监视器前就魔怔,不精雕细琢不罢休。他是真喜欢拍片子,并把其认知为享受生命的美妙方式。但他那时并未意识到:在这个时代的中国,对于很多人而言,理想主义的认真,往往是一种低能的错。
对立于理想主义的是实用主义。在实用主义者掌握资源配置权的社会里,口碑二字极重要,不遵循世俗成功法则的人不会有好口碑,一旦被定位成理想主义的怪胎,紧接着就会沦为笑柄,继而被孤立,继而沉沦水底。
总之,在乌鲁木齐不大点儿的影视圈,马史当时的口碑是:一个勺子。
能力再强功力再高,也是个勺子。
我认识马史时,他蓄了一脸的胡子,已经很久没有接活儿了。
我第一次和他握手时,他眼泡浮肿,脸皱得像奶疙瘩一样,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陈年酒糟味儿。他上下调整着胳膊的角度,晃了半天才捉住我的手。
脸凑过来,吐气如兰,他问:您是……哪行发财的?
我说我我我是个写书的,他说哦……
过了一会儿,手又伸过来了,他问:你……你是干撒的来着?
这种车轱辘话,他一顿饭能说上20多回,对于一个醉鬼来说不算太多。
他那时和作家杨奋租住在乌鲁木齐七一酱园后面的一栋破旧的居民楼里,相依为命,相爱相杀,一起吃一起睡一起醉,除了新疆和电影,他那时还亡命地贪恋上了夺命大乌苏。酒入愁肠愁更愁,满地空酒瓶,故乡新疆和那个导演梦都沉在瓶底,触手可及,却咫尺天涯。
是走是留?想和爸爸通个电话,却永远是忙音……他话越来越少,越来越懒得和人交流,摇摇晃晃地站在抑郁症的边缘。
曾经前途无量的导演马史,如今成了个沉默的扎巴依。
所有人都说马史废了,除了作家杨奋。
作家杨奋拯救马史的方式很低级,他拖着马史参加各种各样的聚会——各种组局,各种见人,各种聊天扯淡,上一场还在二道桥,下一场又跑到了红光山,连吃碗黑抓饭也要去趟米泉。杨奋每天都把时间排得满满的,打死也不让马史一个人窝在家里发呆喝闷酒。
马史那时对作家杨奋很凶,嫌他烦,乱花钱,见的也净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有个卵用?他经常木着脸坐在饭桌的一角自斟自饮,不时白眼瞪杨奋,一个字不说。八瓶红乌苏才能让他喝多,他喝多了才话多,脸色好似也活泛了一些,然后不停地找人握手,说车轱辘话……反复问人是干吗的。
马史话一多,作家杨奋就高兴,不管多烦人都不去拦着。
不仅不拦,还助纣为虐,作家杨奋经常在马史最话痨的节点站起身,端起杯子骚情地喊:大家一起走一个。
然后面朝着马史的方向一脸恳切:
我两句话说,多了不说,我想和我的兄弟说……
啊……
再歹歹的坚持一次理想,肚子不胀的理想!
用海埋寺的力量去拼搏,把爱来白来的悲伤忘却,骚情或者不逑行都已经不重要。
儿子娃娃的人生总会面对各种卖沟子的讥笑。
但还要日能地前进、比蹭地奔跑、骚情地恋爱,才会有一天回忆起来——哦吼,生活可以这样嘎嘎的美好。
…………
不做注释不翻译了,是新疆人都读得懂,不是新疆人的自己体会自己猜。
反正大体不离励志鸡汤的范畴,他是在深情款款地鼓励某人振作。
不论是一次又一次地拖某人参加饭局,还是忙忙叨叨地把某人的时间填满,不论有多惹人烦多讨人厌,杨奋是个及格的朋友,他有他笨拙的良苦用心。
可某人已经醉了,脑袋搁在桌子上,半脸的菜汁,小呼噜打着……
我替作家杨奋尴尬,对牛弹冬不拉啊,他也尴尬,但他胖,脸上肉厚皮也厚,他一边挤出一个微笑,一边对众人说:要有足够的理解力与心胸,才能明白一个理想主义者。
他一边说一边自己点头,然后大家都点头,然后都假装不尴尬了。
接着喝接着喝,该睡的睡,该喝的喝。杨奋很快也喝大了,他一喝大就和我说他爸爸,拍我大腿和我推心置腹,非要带我一起去给他爸爸上坟扫墓。理由是他爸爸也写文章,但一辈子也没写成个作家,到死也没见过任何一个活的作家。
他醉眼蒙眬地问:敢去吗?去让我爸爸看看,我除了马史这个当导演的朋友,现在也有作家朋友了!
有啥不敢的?我说,去就去嘛,上坟烧纸的时候按我的样子再扎个纸人,胸口用马克笔写上作家两个字,烧给你爸爸。
他嘿嘿笑:烧你干撒,回头要扎纸人也是按我的样子扎,作家两个字用钢笔写,我爸爸喜欢钢笔……
那支金笔就插在作家杨奋的上衣口袋里,我拔出来想看看,却被人一把夺走。
笔在马史手中,他啥时候醒的?
马史脸上还滴着菜汤,他捏着笔,点着杨奋的鼻子,笑着问:燃死你信不信!……你个卖沟子的,也不想想,你爸爸如果活着,还愿不愿意再见你……
手一扬,一声轻响,那支曾被杨奋父亲珍视一生的金笔,骨碌碌地在桌上滚,滚过鸡骨羊骨杯盘狼藉,一直滚回杨奋面前。
杯中的乌苏一饮而尽。马史抹一把脸,闭着眼睛缓缓开口:当年出殡时,杨奋站在坟坑前,整个人勺掉了嘛,铲土埋棺材时他才醒过来……
日能的他,还去抢铁锨,还打人,往坑里扑,四五个大人费了牛力气才勉强抱住个十几岁的娃娃,焚烧中的书稿,被他扑腾得火星四溅、狼烟直冒。
他一边挣扎一边喊:爸爸!我有话和你说!
他把头使劲往坟坑里抻,咬牙切齿地喊:你等等啊……书我替你写啊,作家我替你去当!
火苗燎了头发,烧煳了他的眉毛,旁人哭成一片,杨奋那天反倒一滴眼泪都没掉。
马史醉了,他指着杨奋,粗着舌头喊:和现在比,你那时候反倒更像个儿子娃娃!
他指着杨奋,手半天不放下,忽然,哇地哭出声来。
他涕泪横流地喊:杨奋!我一直以为你会比我有出息!
稀里哗啦一阵乱响,马史碰翻椅子碰翻瓶子,跋山涉水蹚到杨奋面前,手依旧举得笔直,一直指到杨奋鼻尖,两个年少时的伙伴互相揽住脖子,额头顶在一起。
马史肩膀耸动,大声哽咽大声抽泣。
我一直以为我们都会有出息,我一直以为我们都能对得起父亲。
他不停地说着车轱辘话:……我一直以为我们都能对得起父亲。
杨奋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抱着马史,背影凝固如雕塑,表情我看不清。
啪一声轻响,那支金笔终于滚落在地上,浸着菜汤残酒,滚在一地狼藉里。
桌面上一片沉默,没人伸手捡起。
…………
年少时坟前的誓言,作家杨奋并没能实现。
所谓作家,不过是自嘲的自封,他一本书也没出版过。
他写得最多的是快递单子。
淘宝卖土特产,比如雪菊。
和田克里阳雪菊20元钱一两,满100元钱包邮,和其他卖家一样,路远,只发韵达不发顺丰。
唯一的区别是填快递单子时,杨奋用一支金笔。
菜早已凉透,无人说话,静悄悄的屋里只听得见马史的抽泣:
我一直以为,我们都能对得起父亲……
(六)
走吧走吧,两个傻孩子,已经对不起父亲了,不要再对不起自己了。
走吧走吧,天大地大,何苦还留在新疆这旮瘩。
受众友所托,由我去说服马史,他们说:再晚了,他当真会废在新疆。
我理解我明白,都是朋友,有些话,还是我这个远道来的去掀开门帘比较好。
出人意料,半杯三炮台的时间,马史就点头了。
不是我说服力有多强,只不过是他认输了而已,清醒得很,酒一口没喝,红乌苏的瓶子堆在我俩中间,就那么横着。
我愣了一会儿,有心宽慰他几句,话刚出口,他冲我摆摆手,低头笑了笑,埋头把面前的锡伯大饼一口口干掉。
他含着一口饼,含含糊糊地说:以前太幼稚了,老希望能在喜欢的地方做喜欢的事情,呵呵呵,勺子……
我坐在沙依巴克区的饭店里,一顿饭的时间,看着一个理想主义者死掉。
那是家锡伯族饭店,名字叫大西迁。
马史订了机票,请我陪他一同去取行李,那个走到哪儿背到哪儿的大包。
我拦一辆出租车,他冲人家摆摆手说不要。
马史说:咱们走走吧。
从西大桥走到中山路,路过小西门时,马史停下来,指着一片灰蒙蒙的商贸楼,说:我小时候的皮鞋,都是我父亲从这里买的。
又指指脚上那双皮鞋,说:这双是当年寄到北京的,应该也是从这个地方买的。
他笑:这么多年,浪费了这么多钱……
最后一条街沉默着走完,马史忽然带着哭腔开口问:……那杨奋咋办?
我咋知道杨奋怎么办?
杨奋在外漂泊的那八年,是好是坏都终未曾对人详细诉说。
对父亲的那个承诺,我无从判断他是否坚持努力过,也无从知晓他重返新疆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为了卖雪菊吗?仨瓜俩枣的小生意,在哪儿做不是做,何苦当年决绝离家,如今却落魄归来扮演一个失败者?把少年时的誓言戏谑成中年人的自嘲,很好玩吗?
填快递单时,怎么会有脸用那支金笔?
个中缘由,我想不明白,却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去探索,就这样吧。
我说:人各有志,杨奋就随他去吧,人嘛,怎么活不是活?
杨奋不在家,应该又出门推销雪菊去了。马史独自上楼收拾行李,大半个小时过去,迟迟没有下来。犹豫是人之常情,只是飞机不等人,我蹍灭烟头,迈腿上楼寻他。刚爬了一层楼不到,迎面被一辆火车撞翻!丁零咣当滚下台阶。160多斤的大个子马史结结实实地坐在我身上,压得我死去活来骨头嘎巴嘎巴响,身旁雪白的稿纸洋洋洒洒飞满天。
马史打了鸡血吗?他眼睛瞪得牛一样圆,手里抓着一把稿纸疯狂挥舞,张着血盆大口吼道:个卖沟子的!杨奋原来是这种人!
马史临行临别之际想给杨奋留几句话,翻箱倒柜找纸笔时,拽开了一个不起眼的抽屉……然后冲下楼梯撞翻了无辜的我,还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子,然后告诉我说:杨奋原来是这种人!
杨奋是哪种人?特务?通缉犯?女扮男装?变性易容?
都不是,比这些来得都要惊悚:卖雪菊的杨奋,原来是个写书的人。
抽屉里是厚厚几摞稿纸,密密麻麻足有几十万字——杨奋的笔迹。
一张张细细品味,《再见扎巴依》《回族姑娘》《海上新疆》……几十万字写的都是身旁的故事,故事都发生在新疆。
误会他了,原来那支金笔所写下的,不仅仅是快递单。
原来他那自称的作家,并非自嘲。
若干年前,他趴在坟前喊:爸爸!我有话和你说!
他把头使劲往坟坑里抻,咬牙切齿地喊:你等等啊……书我替你写啊,作家我替你去当!
他并未食言。
若干年后,他走遍天涯又回到故乡,白天卖雪菊,夜里写文章。
用的是父亲的笔,笔下全是父亲的新疆。
(七)
是不是以为这个故事讲完了?
我×,那不是我一贯的风格。
从发现杨奋的书稿,到书稿正式出版,整整一年半。
憋得我好辛苦啊,憋话永远比憋尿难,每次相聚时都猛掐自己大腿,慎言慎言,别让杨奋这小子发觉我已经将他的书稿通篇偷看。
2015年夏,我赴伊犁,途径乌鲁木齐时,夜来无事,约一帮新疆老友聚首于水磨沟五星北路水塔山街的小酒吧,再饮夺命大乌苏。
同行的还有“ONE.一个”当时的副主编金丹华,我吓唬他:今夜必醉,谁后倒下,谁就负责把谁扛回酒店……
他知道我的酒量,故而被夺命大乌苏的威力吓坏了,买来海王金樽咔咔咔嚼了好几片。
是夜惊喜连连,杨奋那天刮了脸,郑重地把一本手稿摆在我面前。
冰哥,他说:我签了作家出版社,新书马上出版,所以所以……我想我想……
挺能BB的一个人,这一次居然结结巴巴红了脸。
马史哈哈笑着接话:我来说吧!
是的没错,是马史。
就是那个曾经认输决定离开新疆但又因为发现了杨奋的书稿而大受刺激从谷底爬起撕掉了机票留在了新疆并且逼着杨奋把雪菊清仓然后伙同杨奋开了一家文化工作室励精图治中的导演马史。
马史说:冰哥,这是杨奋的第一本书,你是他当年认识的第一个作家,所以,他希望你能给他写序。
哦,原来是写序……
我一页一页地草草翻看书稿,然后黑着脸站起来,冷冷地哼了一声,推开椅子,走进洗手间。
五分钟之后,哗啦啦啦马桶响。
但见一人慢慢地从洗手间走出来,只见他气贯涌泉,下盘稳健,一步一个脚印,走回那群忐忑不安的人中间。
他亮出一个亮着屏幕的手机,啪的一声,拍到面如土色的杨奋面前。
除了马史,众人皆一脸懵B。
但闻此人朗声说道:兄弟,序写好了,1000字!
一直到今天,乌鲁木齐的老友间还在流传:大冰不是人,5分钟手机打字1000个。
一直到今天,杨奋也不知道,那篇1000字的序,当时已在那部手机里存了快整一年。
不错,马史嘴挺严。
服务员,夺命大乌苏再来一箱……不,再来三箱,反正杨奋埋单!
咋了?撒?
你问我咋会弗新疆话?哎……这个新疆话嘛好学得很嘛——
新疆的丫头子,爱嘛爱逑,不爱嘛算逑;
新疆儿子娃娃,去嘛去逑,不去嘛算逑;
远方来的朋友,喝嘛喝逑,不喝嘛算逑。
…………
远方来的朋友很快喝成了个逑,醉得记不清是谁扛他回的宾馆。
半路上遇到电线杆子,他倒是记得挣扎着扑上去抱,结果动作太猛,哇的一声吐成了个大号喷壶,身旁无人幸免。
然后发生了撒?失忆了失忆了,要命的夺命大乌苏……
只记得,昏天黑地的狂呕中,有人气愤地叫骂:
个卖沟子的!这是我爸爸刚给我买的新皮鞋啊!
(八)
2015年那次去新疆,我带着宿醉离开乌鲁木齐,一路醉到空中草原那拉提。
然后沿着独库公路边走边喝,一直晕到巴音布鲁克。
一路上陪着我的,是夺命大乌苏、阿布拉馕、冬不拉的弹唱,以及杨奋的书稿。
手写稿,用他父亲的那支金笔写的。
杨奋在书稿中问:世界那么美丽,为什么我们却留在了新疆?
他自问自答道:因为这是一个有骨有肉的家,因为我们是新疆的孩子呀。
羊在车旁咩咩跑,云在头上悠悠地飘。
我呵呵笑了一会儿,唉,真是个俗气的回答……
但一瓶夺命大乌苏喝完,忽然发觉,其实并没有更好的答案。
…………
我曾是那本手稿的第一个读者,也是最后一个读者。
哦,我不是最后一个,杨奋的父亲才是最后一个读者。
…………
若干年前,毕生未能成为作家的父亲悄然离去,带走了一生的文章。
片纸不留,焚灰陪葬。
若干年后,即将成为作家的杨奋独自回到阿勒泰,在父亲身旁埋下了那支金笔,烧掉了那本手写稿。
衣襟扑簌有声,风来自远方。青烟贴地飘,纸灰像黑蝶般飞扬。
他蹲在父亲面前,慢慢地,一株株拔去坟头摇曳的枯草。
爸爸。
他笑:我想你了呢。
爸爸,爸爸……
他问:我没给你丢人吧?
(九)
或俘或降或战死,或走或留或彷徨。
或沉默倔强,或远走他方,或失而复得,或重返故乡。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乡愁。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新疆。
疆二代和疆三代的故事,今朝我浅浅的记述,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一次信息对称吧,想说:
新疆新疆,那个所谓的遥远的地方,那里的人们和你我又有撒两样?
他们有他们的夺命大乌苏,就像你有你的百威喜力雪花青岛。
一样的红尘颠沛,一样的爱恨别离,一样的七情六欲,一样的希望或失望、笃信或迷茫。
这个时代哪儿还有什么边塞,谁说动人的故事,只配发生在北上广?
故事本就长满天涯海角,
不过是相同的故事,重复在不同的地方。
作者:大冰
2016年
阿根廷 乌斯怀亚
(本文摘自《好吗好的》初稿)
PS:
马史近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