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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高原
该故事纯属虚构,如有巧合,纯为雷同
作者简介
吴昕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诗《原野》、小说集《金黄的老虎》、少儿小说《牛本纪》、长篇小说《君不见——李白写给杜甫的十二封信》等。现任职于湖南教育报刊集团。
《逻些晚报》刊发“腾格里湖发现一具男尸”那则消息七天前的下午五点,绿皮火车在一场暴雨中,缓缓驶入海拔4513米的象雄站。
戈早已走到了硬卧车厢门口,车门一打开,便迫不及待地把脚伸出去。有趣的是,在他的右脚接触站台地面一刹那,刚才充塞了整个象雄草原的、白亮亮的暴雨,便戛然而止。雨声的回响还在游荡,金灿灿的阳光便像探照灯一般扫过来。他把脚伸出站台边沿,刚好接了一泼,甚至能感受到它的重量。
空气多么清新呵,混合着阳光和雨水的味道。这是戈第一次踏足高原,他喜欢这样的仪式感,想要跳起来。正当他的身体开始发动,裤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她发来短信:“小心为妙,别做剧烈运动。”他看了后,哑然失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让身体回到安静而松弛的状态。
他把手机放进裤口袋,又快速拿出来,回了一句:“已到象雄。”数秒钟后,手机在裤口袋里振动。他没有急于查看,而是感受着机身在口袋里振动对他大腿侧面的持续撞击,就像一个个指头带点恶作剧的叩打,激起他一种生理上的快感。
“不打扰你。请继续欣赏草原风光。”
火车慢慢启动。雪山从右侧重新跃入眼帘。草原上还在下着稀稀落落的小雨,阳光的颜色浅了许多,看上去它们似乎集中在一个个山峰的山顶,将那些峰顶擦拭得雪亮雪亮,仿佛那里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比武,隐约可以听到刀剑铿鸣声。
他将目光投向远处。雪域之下,圆润而碧绿的草丘雍容、优雅,连绵起伏。烟水淼淼,光影流转,似掩还露,欲盖弥彰。阳光下,尽显天真明净的样貌;风雨中,则饱含深沉成熟的气质——象雄草原像一部电影里风情万种的女主,被一个故事捕获,被某些情绪缠绕,时而欣悦,时而忧郁,时而柔婉,时而率性。
拐过一座形似金字塔的雪峰,阳光收敛起本就不太锐利的锋芒,云烟水雾愈益迷蒙。她更加有力地起伏,像是顺从,又像在挣扎,像是要拼命遮蔽,又像是在极力袒露……火车一直匀速向前开,似乎在不断接近她,又好像是在不断远离她。没人懂她的心事。即便你凝视着她,可以看到她表面的美丽,也无法窥探到她内心的苍茫。
戈想象着,当暴雨、雷电、冰雹作为现实事件入侵她的生活,她会呈现怎样的姿态呢?躲避,迎送,还是呼叫?他脑海里勾画得最多的,是她完全敞开自己,以令人惊讶的逆来顺受,以其特有的奔放而性感,将极端高原气候纳入自己的胸怀。
双目洞开,像两束凝聚强光的射灯,他痴迷地舔舐着这从未见过的梦幻般的景色——究竟是象雄草原上的自然风光,还是恣肆想象的内心风景,在他的眉眼间早已模糊不清。在本应产生高原反应的地方,一股暖热竟激荡起来,渐渐犹如一头苏醒的猛虎,急欲冲向窗外起伏不已的草原。
好久不曾有过如此激昂的状态了。他把手伸进裤口袋里,像便衣警察抓坏蛋,不动声色地将那个部位死死摁住。它却坚挺着头,做着并非徒劳的反抗。不一会儿,手松开了,原来只是“警匪”间的一场演习。他脸上挂着一张羞涩的笑,它也不好意思地柔顺下来,成为他身体中部一位谦逊的良民。
戈长长叹出一口气,酷似火车冲出隧道那一刻。
“逻些城到了。”经过一座宏伟的铁路桥,很多游客在车厢里惊呼。其实这时还在城外,他们认为逻些城到了是因为看到了城中心山顶上的玛布日宫。这座红白相间的政教合一宫殿,已被高原的阳光和风雪洗礼了一千三百多年。戈和其他游客一起,凑在窗口,眼睛盯着那栋颜色鲜艳的像积木的房子,他首先涌起的不是宗教感,而是童话感。
抵达逻些站,手机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多,这座高原上最大的城市却依然有着黄昏的明亮。戈很快在密集的人群中发现两个人从不同的方向朝他走来,并惊诧于他们互相隔得那样远,像是两个忘了接头暗号的地下工作者。待走近他,他们像突然记起了接头暗号,迅速合到一块,两人脸上的不自然表明他们都不可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演员。
戈高兴地迎上去,不无得意地说,我一出站就看到了你们。
接他的两人,女的是玉,男的是帛。
玉是《雪域》文学杂志的散文编辑,帛是逻些城最具全国影响力的青年作家。二〇〇八年十月,《散文选刊》杂志邀请部分重点作者到重庆开笔会,他和帛是那次笔会上最年轻,也最投缘的两位。他倒是没想到,帛和他同年,只不过帛生在年头,比他大了半岁。
帛个头比他高约十公分,体形偏胖,长发披肩,浓眉下面眯着一对小眼睛,不笑的时候看得见两粒乌亮的瞳仁,笑的时候“眼睛”这个部位就差不多消失了,剩下两条缝,笑得越欢,闭得越紧,好像一松开就会有很多秘密跑出来。戈时常拿小眼睛笑话帛,对于他这个个小身瘦、眉尖鼻细的南方人来说,眼睛大是他在外形上仅有的优势了。帛从不介意,他有时会开玩笑说:“我眼眶里那不是瞳仁,是两粒苦杏仁,遮着好,别让它们跑出来祸害人间。”有时,他又会反过来奚落戈:“你这样子跑到高原去,一阵风就会把你吹到天上变成一朵云。”他回了一句,只要不吹到湖里变成一条鱼就好。帛拍着他的肩,眼睛那条缝眯得更细:“高原的湖都是圣湖,可不会收留你这样的脏东西。”
戈的酒量不算大,啤酒三瓶左右,在南方差可应付,但在帛面前,是小巫见大巫。帛的脸膛上贴着高原红,所以看不出他喝酒会不会红脸。戈则两三杯啤酒下肚,连颈根都是红扑扑的。笔会上男男女女,擅饮者众,天天有人醉得山呼海啸,为某位长相可观的女作家争风吃醋,乃至大打出手。他和帛乐得作壁上观,待局势呈白热化时,则溜出去找家路边摊自个儿喝。他每回都想记住帛的酒量,喝着喝着就迷迷糊糊,没一回记准了,最多的一次他数到了九瓶,后来是帛扶他回房间的。他推开门,木头木脑地问,你今天到底喝了多少瓶?帛把他放到床上,说,这个不重要,好好休息。
笔会的最后一天是去参观大足石刻。戈被那里或坐或卧、或战或舞、或歌或泣的各类佛像震撼了。帛淡然说,如果你到过高原,见过玛布日宫和吉祥须弥寺里的佛像,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了。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说,我不知道还有如此丰富、复杂的一个佛的世界!帛的回答里则透着沧桑和冷峻:
“不,这也是人间。没有佛的世界,只有人的世界。受苦与极乐,都来自人的感知。”
那晚,他俩在八一好吃街喝告别酒。此前都是帛买的单,理由是他年龄比戈大(大半岁也是大)、喝得比戈多(多得不可忽略)。但这次,戈执意买单。在喝到第三瓶百威的时候,他趁自己还清醒,先结了账。帛没有拦他。末了,两人互相搀扶着回酒店,一路趔趔趄趄,酷似两个写得过于潦草的字黏成了一团。
翌日一早,帛要赶往机场,他对戈说:“兄弟,我在高原等你。”
帛说这话有着足够的真诚。但那时候的戈,虽然在笔会上与一名和自己同龄的高原作家结成了好友,但高原对他来说,依然十分遥远。他热爱写作,却不是个喜欢游玩的人。而且,女儿不到一岁,他和妻子像两只每天都在酿蜜的勤劳小蜜蜂。他在创作上刚刚获得省里的“青年文学奖”,单位领导也对他青眼有加……总之,上帝太过眷顾于他,一切圆融自足,日子是满的,心里也是满的,他不知道残缺为何物,因而毫无外求,也就不会像某些酸不溜秋的诗人,满脑子远方呀什么的。
无论对于曾经多么亲密的人,距离总是一个问题。他和帛联系并不多,帛也再没发出过要他去高原的邀请。重庆笔会大约半年后的一天,一位自称玉的女士请求加他QQ,说是帛介绍的。
玉说,高原上唯一的一本文学杂志《雪域》月刊,将在二〇〇九年第五期推出“青年作家散文专辑”,她的朋友帛对他有极高的评价,一再叮嘱她务必约到他的作品。戈发短信向帛致谢,过了一天才收到帛的回复,还是一句玩笑:“玉是高原最漂亮的女编辑,你别被她俘虏了。”他回了一个表情包。帛又在那边不发一言,不知是沉溺于啤酒中,还是沉醉在文字里。
倒是玉,似乎为了完成帛交给她的约稿任务,跟他联系得颇为密切。他上过全国不少大刊,约稿也越来越多,但从没像这次约稿这般重视。一来,他不能辜负好朋友帛的厚爱;二来,对自己的作品能登上雪域高原,他感觉像发表处女作一样兴奋;还有三,玉是他见过的情商最高、最具亲和力的编辑。长得漂亮反正他看不见,他惊讶于她在一个虚拟空间,能把交流的尺度把握得那么好,让你不成为她的朋友都不可能。他甚至想过一个无聊的题目:如果世界上只能留下一位,你最想聊天的人,玉肯定是三五候选人之一,让他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是,帛不在其列——他花在喝酒和沉默上的时间太多。
他将一篇准备给北京某名刊的长篇散文,在修订之后,发给了玉。“哇,这是我编的质量最佳的稿件之一。谢谢你,戈,赐予我高光时刻!”他仿佛看到她在那边高兴得跳起来的样子,肚腹间不觉拂过一阵暖热。
收到《雪域》样刊后,玉问他是什么感受。他说,开心。玉说,就这样啊,不够吧。他说,非常开心。玉又问,还有吗?他打了几个字:非常兴奋。想了想,把“非常”二字删了,再发上去。那边很快重复一句:就这样啊,不够吧。看那速度,无疑是将前面那句复制粘贴过来,而不是重新打的。经此足够的铺垫,他再回道:非常兴奋。发上去后张开嘴哈哈笑,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感觉。对方可不是好惹的,似乎将他小人得志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他收到的信息是:“亏得你是作家,尽写些抽象的、概念性词语,没有一个细节,不来劲。”
他显然被激“怒”了,却又不知如何回答,愣愣地坐在那里,看着那句话在荧幕上闪动,像是玉在眨巴着眼睛嘲笑他。良久,他决定来一个比她的挑战更大的:“那就讲个细节,我拿到样刊时都有了生理性反应。”发上去那一瞬,他蓦地从自己的轻佻里萌生出一种不可饶恕的羞耻感,立即删了,换上一个“翻白眼”的符号。对方没回复。她应该没看到。他想,吁了一口气。
过了两天,玉主动问他,是否知道贵州某位青年作家的联系方式。那云淡风轻的神态,更让他笃定,她没有看到他删掉的那条信息。
隔三岔五,就会有些事情让他们聊几句,不疏也不密,恰到好处地维持着“好友”的浓度。这是一个流行段子和网恋的年代。在应酬场合,戈最讨厌那些出口就是黄段子的人。他佩服他们记性那么好,讲得那样绘声绘色,却无比讨厌他们讲黄段子时的那种油腔滑调。但这种人往往就是应酬的中心,他们把世俗弄成了鄙俗,把俗世弄得更加俗不可耐。他和玉交流过这个问题,他问,在高原没有这样的烦恼吧?玉说,高原是雪域圣地,但高原人不是圣人,别太理想化,你们那里有的风气,高原一样也不会落下,程度不同而已。他问,那凭什么说高原是天堂?过了好一会儿,玉才俏皮地回答他,高原离天最近呀。
有一天,玉问他,网恋过没?他说,除了妻子和文学,没有过其他恋情。玉说,祝愿你的深情能得到丰厚回报。他骄傲地说,已经有了丰厚回报,我的女儿,你不知道她有多可爱!他挑了几张女儿的照片发过去,作为“可爱”的证据。
玉多次邀他去高原。去年秋天,还给他寄过一次高原笔会的邀请函。但他说,妻子娇,孩子小,哪走得动啊,高原只能在梦里啦。玉说,为了表扬你这个好男人,已跟主编协商好,不管笔会你来不来,我们都要在杂志上为你做个专辑,好好准备作品吧。多么舒畅和美好,他不知道要如何感恩上天赐予的这一切,他能够想象得到的所有阻碍他发展和进步的石头都被一只无形之手搬走了。然而,他做梦也没想到,那只无形之手又是那么迅速地将一块天大的石头横亘在他面前,像一座他无法翻越的高山。
刚过完元旦,妻子参加一次神秘聚会回来的那天晚上,向他提出离婚。他第一反应是妻子在开玩笑,他还故意扮了个鬼脸,像平时和妻子逗趣一样。当看到妻子不是开玩笑时,他上去抱着妻子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妻子挣开他,用力摇摇头。他问,那是为什么?妻子喷出一句:“我受够了,你眼里只有文学,没有我和孩子。”
他受到了平生从没受过的最大的委屈,不得不奋起反击:“你这是什么话,我把你和孩子看得有多重,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从没爱过其他女人!”他理直气壮说出这话的时候,内心其实还没有认为妻子一定会跟他离婚,他只是当作夫妻间的一次吵架。作为一名国内颇有名气、想象力丰富的青年作家,他完全不可想象,离婚这件事会如此突兀地发生在他身上。
能把文字盘带得风生水起,却在陷于现实生活的泥沼时无法自拔,他曾想和玉说说这事,几次把手放在键盘上,都因难以启齿而作罢。玉则三番五次催他交稿:“戈,你是太忙了还是变懒了?”“别发呆了,赶紧写稿去!”“你的专辑定在第七期,最迟五月五号一定要发稿给我”……他第一次陷入某种无意识写作,身体好像被迎头痛击,裂成无数碎片,任由这些碎片组合成不同的篇章。他刻意隐瞒了发生在自己生活中的所有事情,却无法掩饰那些碎片自身所携带的疼痛。这样的写作是那么慢,仿佛拿着一枚古老的瓷片在进行自我凌迟。
他当然不会呼应妻子的离婚提议,小家庭陷入前所未有的冷战。不久放寒假,妻子就带着女儿回娘家了。他借口承担了写一本书的任务,春节也没有回自己的老家。一个人回去,父母问起来,不好应付,不如不让他们知道,等局势缓解之后再说。过年那些天,除了去外面吃点东西,他就龟缩在小小的书房里,埋头读书和写作,睡觉也懒得去卧室,书房墙下有张沙发可以凑合。
他甚至想,妻子从娘家回来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或许会怜爱地抱着他,就回心转意了呢。他脑袋里时常掠过这样的画面,把自己都感动得鼻酸眼热。现实却是越来越骨感。妻子回来后,看到他住在书房里,以为他接受了离婚,显得如释重负。他发现她误会了,立即严正表明自己的立场。她竟恼羞成怒,当着女儿的面,摔碎了两只碗,并让他从此失去了去卧房睡觉的资格。
在沙发上,要不通晚难以睡着,身体像一片树叶漂浮在暗夜,要不睡得七上八下,像个奋力挣扎的溺者,时而没入水下,时而跃出水面,同时伴随着各种各样、像水草般难以摆脱的梦。
他做得最多的一个梦是,一头猛兽在后面追他,离他那么近,却又不咬他,只是张牙舞爪地追,逼得他不停地跑,直到跌下一座悬崖,才被惊醒过来,在黑暗里半天回不过神,有一种生无可恋的感觉。后来几次,他大胆地试着回头,发现每回头一次,看到的“猛兽”都不一样,有狗、狼、虎、熊、豹子,还有一次竟然是只猫!他顿时觉得没必要没命地跑了。待他稍有懈怠,那只猫立刻大了N倍,变成一只老虎,他不得不又撒腿狂奔。最后一次,是一头野牛追他,那头野牛双角尖锐,蹄声有如斧头敲击木桩,急迫而坚硬。眼看要靠近悬崖了,逃无可逃之际,他忽然发现左下方有一口清澈见底的明绿色池塘,就像一块碧玉——以前可从没见过啊,他都没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便纵身一跃。奇怪的是,没有溅起任何浪花,他就躺在水底了。透过那像镜面般明亮的水,他看到那头野牛无可奈何地转身而去。当它庞大的身影消失时,他视野中的那堵悬崖顶上不知是白云缭绕,还是白雪覆盖,仿佛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戴着一顶织工精细的白帽子。他醒来后,再没做过类似的梦了。
不久,戈为《雪域》个人专辑创作的一组散文写完了最后一个字。那一刻,他并没有觉得轻松,而是像被掏空了一般,有一种虚脱感。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小小的书房充满了烟雾。那烟雾有些是从他口里吐出来的,颇像他被驱逐的灵魂,到处寻找可以栖息的居所;有些是直接从烟蒂上冒出来的,酷似耀武扬威的杀手,四处寻找走投无路的游魂。这两种烟雾最终纠缠、厮打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它们回头反戈一击,将他团团围住,让他无法动弹。
玉在那边大叫:“哇,你的风格咋变化这么大!有故事了吧?”
他简单地回了两个字:“没有。”
“让人不敢相信啊!和你以前的散文如出两手,但又看得出这确实是你的作品。如果不是碰到了大事件,那就是你突然被上帝的骰子击中了。见证你文风的这一深刻变化,《雪域》何其有幸!”
他呆呆愣愣的,半天没回复。等到拿起手机想回的时候,发现玉撤了一条一分钟前发的短信,内容是什么他当然没看到。他想问一下,实在打不起精神,遂作罢。
走出书房,他已无法融入自己的家庭。妻子下决心与他形同陌路,连可爱的女儿也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甚至不愿意让他抱,不愿意听他讲故事,不愿意和他一起玩游戏。他不知道是妻子女儿中了邪,还是他本就是一个不堪之人,他不配拥有这一切。他开始通过一些朋友或熟人,打探妻子变化的根源。有人说是妻子以前一个同事,当时追求她未遂,辞职下海去了南方,赚了点钱,十年后衣锦还乡重新对她展开疯狂攻势。也有人说不是同事,是大学同学。还有人反过来怼他,你是不是在外面彩旗飘飘呀,不然哪有老婆要带着孩子离开家的。
这个因考上大学和文学创作两次改变命运,顺利得像要一步登天的青年作家,一夜间被命运打回乡下孩子的原形。他手足无措,每天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妻子已经不做他的饭菜了,女儿与他越来越陌生……有天晚上,他在外面喝了一顿闷酒回来,质问妻子,你为什么抛弃作家而选择商人?她先是回之以漠然,他不甘心,围着她转,把能够想到的理由搜肠刮肚想出来,不停地唠叨:那人动机很成问题,可能只是为了报复你;你真正了解他吗?你们有十年没联系,这十年他干了什么你都知道吗?或许他真爱你,但他会爱孩子吗,这是我们两个的孩子……她洗完最后一只碗,将围裙解开,用力一抖,他后退一步,听到她疑似从太空深处发出的回答:“我只是离个婚,你别扯。”
他好长时间没和玉联系。春节时,玉给他发拜年短信,他回了一个意思差不多的短信。玉问他,在哪过年?他等了个把小时才回复:在乡下老家,信道不太好。玉就没有再给过他短信了。
上周日晚,妻子从外面回来,破天荒推开书房门,进来对着他就是一跪:“求求你放过我。”戈坐在桌前,一动没动,眼睛怔怔地看着她。她抬起头,脸上披满泪水,法令纹深如沟壑,颈上的皮肤松弛了不少,像撒了一层没有揉熟的面粉。戈的眼里起了一层雾,他揩了一把眼睛。这是那个曾经欢快地蹦到我的自行车后座上搂着我腰的女孩吗?这是那个家里装上座机时兴奋得把电话本上所有电话号码都拨一遍的女孩吗?这是那个怀孕之后天天要我趴在她的肚腹上听孩子在里面闹腾的女孩吗……难道这么快她就遁进了记忆之中,像一条溜出渔网的鱼,徒然留下那些空洞而茫然的网眼。
良久,他起身,不是扶她起来,而是接过她手里的离婚协议书,看都没看就把字给签了。她出门走得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关门的时候,是那么慢、那么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是那扇门自己悄悄关上的。
第二天中午,他收到《雪域》杂志有他个人专辑的样刊。专辑除了他的四篇散文,还有帛的评论。他发短信分别向玉和帛致谢。帛没有回他,这是他的风格,特别仗义但不拘小节。玉的回复总不会让他等太久:
君问归期未有期。
这句诗莫名其妙地戳到他的痛处。他的鼻梁骨酸得像要掉下来,视野顷刻模糊,他战栗着身子将自己控制住,不让办公室其他人感到有什么异常。等稍微平静下来,他摁下一行字:下周我来高原。她像早已洞见他的想法,把回复打在了那里似的,秒回:我在高原等你。
帛在重庆和他告别时,讲过一模一样的话。这句话让他发了很久的呆。这是一道语言的帘子,帘子后面或许就是风光无限的高原,或许什么都没有。他突然觉得自己进藏的想法有些冒失,却又更加迫不及待。
他请了十天年休假,选择坐火车上高原。从他所在的城市到逻些城,恰好四十八个小时,两天两夜。这种漫长的旅程或许能让他尽快忘掉许多事情。第二天上午,火车正攀上唐拉岭山口,他老老实实地坐在车厢里等高原反应时,收到玉的短信:
“我和帛到逻些站接你。”
这不,他刚出站,看到一个女孩远远地站在那里,帛站在距离她十来米的地方,靠着栏杆。他们没站在一起,是不是故意考他?但玉的容貌和气质都太突出了,他不可能视而不见。玉似乎也认出了他,对着他的方向使劲挥手,看上去像是要把身体从地上拔起来:“戈,这边!这边!”帛和玉同时向他走来。他对着他们挥了挥手。女孩却不理会他,转身对帛骄傲地说:“我讲了他一出来我就会认得吧,我看过他的照片。”帛眯着眼,很配合地点点头。
帛还是在重庆时见到的那个样子。再次相见,一点也不生分,就像昨天刚刚见过。戈走上去,两人紧紧拥抱,手上都使了劲,传递着一种无声的语言。
“兄弟,你更瘦了啊。”帛松开手,瞧着戈说,“也好,再瘦一点,一阵风就可以把你刮到高原来。”
“我这不是说来就来了吗?”
“嗯,你们两人,不需要我介绍了吧。”
玉个头和他差不多,蚕眉凤眼,鼻梁修长而匀称,头上扎着两条辫子,酡红的双颊焕发出一种光亮,像是刚完成的一幅油画。只是走近了看,玉比他想象的年纪要大些,或者显得大些。她穿着藏青色衬衣、蓝裙子,声音干净得像被雪水洗过。
“你来了,戈。”
他们也拥抱了一下,双方用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背。随后,玉摁住戈的肩,要帮他拎背包,戈坚决不肯。帛两手叉在牛仔裤口袋里,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戈没有让玉得手,但很喜欢她贴着自己身子来抢背包的感觉,他甚至希望这一过程延续下去——他永远不让她抢到,而她永远在抢。他不自觉地望了帛一眼,心想,你也来吧,你们一起来抢。帛捉住了他的眼神,两人会心一笑,就像一对合谋者。
帛招了一辆的士,到步行街口古柳宾馆。玉说,这里安静,出门左边是一条著名的古街,适合一个人遛遛,但要小心哦,迷路了你可能就穿越到吐蕃时代去了。哦,房费,到时候按我们杂志社的协议价结算,一百元一天。戈连连拱手,表示感谢。帛说,兄弟不客气,玉为你来可做了不少准备,一定会让你宾至如归。玉眉眼一瞪,瞎讲,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帛尴尬地咳了两声,像在认错。玉对戈说,别和他一般见识,你稍事休整,我们在大厅等你,今晚你不陪帛喝几杯,他是不会回去的,也好,为你接风洗尘。
出宾馆右转,步行两百来米,他们进了一家叫“四川味道”的饭馆。帛还没落座,就要了一箱百威啤酒。
我要不晓得你的底细,会被吓死去。
没事,啤酒对帛来说,就是解解渴。
死在高原,是一种重生呢。只是,你说的那种死法也太不光荣啦。
光什么荣,又瞎讲!戈,你一点高反都没有,说明和高原很有缘啊!
玉边说边倒酒,先给戈倒了一杯,再给帛倒。与其说帛很认真地看着玉倒酒,不如说他很认真地看着玉那只倒酒的手——紧致而白皙的手背上,墨绿色青筋有如灵蛇游动。几根葱一般的手指捏着啤酒罐,小拇指微微翘起,算不上标准的兰花指,却别有一种娇柔,与玉直率的性格构成一种巧妙的张力。
“帛,我一直在瞧你的变化,终于发现了一点。”
帛不置可否地看向戈。
“你以前是用嘴喝酒,现在是用眼光喝酒,我看你的眼光比嘴还焦渴。”
帛听了仰头大笑,端起冒着泡沫的酒杯说,来,我们兄弟干一个。
两个喝完,帛给玉倒了一杯,三人将酒杯高高举起。当三只酒杯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时,戈产生了一种幻觉,那是他们三个人在碰撞。他为自己这种毫无来由、毫无道理的幻觉感到羞惭,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帛一饮而尽,一丛泡沫像经霜后即将凋零的野花,巴在嘴角,又看着玉将酒一口一口送进自己体内,喉咙吞咽时那有节奏的律动,胸部微微起伏,恰如隔水相望的远山,有着吸引人涉足的魔力,却又隔着浩渺的烟波……忽然,一线啤酒从杯与嘴相接处悬淌下来,像一道微型瀑布落在她的左胸,即刻渗入藏青色衬衣里。
戈,你还发愣,快喝呀!
这时,玉也把喝空了的酒杯亮给他看,胸部依然在起伏。他有意识地将自己酒杯里的酒分成四口,为的是达到两个效果,一是嘴角不沾泡沫,二是嘴里不漏余酒。他想,酒量我不是帛的对手,得把风度喝出来。
帛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塑料瓶,白盖蓝身,递给他:“你现在没有高反,不等于会一直没有,这个你拿着。”他接过来,瓶身上写着“红景天胶囊”,瓶盖已开封,里面约有半瓶。戈说了声谢谢,将瓶子塞进自己的腰包——他为这次高原之行特意买的,现金、身份证、手机都可以放在里面。玉接过帛的话,真不要掉以轻心,前三天不洗头,走路别太快,防止感冒。帛打断她的话,总之,多喝酒,来!他摇摇头说,不能再干了,我可不是来高原喝酒的,我是来游玩的。
那好,我干,你随意。
帛一边不停地用手扫除嘴边的啤酒泡沫,一边疾言厉色地将时下正火的几名青年作家踢了个遍。他同时指出戈文章中存在的问题,比如:过于看重语言,看重到了折腾的程度;形容词用得太多,有堆砌之嫌;喜欢绕弯子,翻译体明显。“这可能和你的成长环境有关系,江南嘛,秀雅绮丽之地,优美而不大气,所以在重庆,我邀你到高原来。游玩固然重要,喝酒也很重要,到高原不喝酒,等于白来。”
玉向戈使了个眼色,戈明白。他毫不反感帛这种略显卖弄的直率,虽然他在重庆时不是这样子的,那时他像兄长一样罩着他。在高原,他们虽然还是兄弟,却隐隐会唱点对手戏,而且都渴望占据上风。
这个晚上,帛没有表现出在重庆的酒量。三瓶下肚,他的脸就变了颜色,连高原红都掩饰不了。到第五瓶,他有点口齿不清了。玉不让他再喝,他攥住玉的手臂,像推磨一样将它推开,帛的身体推着玉的身体绕了半个圈。这个动作,戈察觉出了另一种含义。他的推开其实是一种亲近。
玉说,戈刚到,得让他好好休息。
帛摇摇晃晃过来,俯下身子抱住戈:“兄弟,到了雪域高原,好好享受,这里可是天堂啊!”
玉对帛说,你醉了,我先送你回去。
谁说我醉了!我——和你,我们先送戈,他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一路无话,唯有酒气在飞荡、交流。戈在心里自问,天哪,这真是到了高原吗?
到宾馆,玉要送戈去房间。帛不想走了,赖在门口。戈不让他们再送。玉就把戈送到电梯口,返身去看门口的帛。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戈跑着进了房间,打开门,冲到窗前拉开窗帘,正好看到玉和帛消失在街角——玉扶着帛,帛高大的身躯像一个问号弯下来,右手撂在玉的右肩上。
戈特意早起,想去玉所说的古街逛逛。
他从宾馆出来没看到一个人,当走过一座巨大的五色经幡前,仿佛进入到另一个时空,周围人流如织,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他沿着经幡后面正方形麻石铺成的小巷,信步向前。
天下起雨来,却没有一滴落在他的身上。那些雨打湿了街道,让很多行人跑着避进了屋子,他则像行走在一片晴和的天地里,身上全是干的。他伸出手去接那肉眼可见的雨水,接回来的却是满掌月色。太奇怪了,分明是白天,但湛蓝色的天穹上挂着一轮明月,而这座古老得像躲藏在一枚邮票里的小城,正在下雨。他和一滴滴从他眼前经过的雨相遇,开始他无法看清任何一滴,渐渐地,他能越来越清晰地看见它们。他惊讶地发现,每一滴雨都是不同的,有的莹白,有的苍黄,有的葱绿,有的深蓝……一眨眼,它们又变成无数符号,像蝴蝶一样翻飞。看了半天,他才明白它们在不断地组合,组合成一个个词,一个个词又在组合成一句句话。他跟着那些词语往前走,约百来米,被一栋古色古香、通身金黄的小楼拦住了。
小楼似乎是通透的,却不得其门而入。他正准备四处找找,小楼摇晃起来,先是轻微地晃动,像微风拂过的柳枝,而后渐渐加剧,摇着摇着变成一个人,像昨晚喝醉了的帛。戈欲伸手去扶,看清他并不是帛,而是另一个高挑男子,他与帛同样深沉静穆,但气宇更旷朗,举止更超迈,他身披一件金黄的袈裟,边走边吟:
“高原上有风雪,天堂里亦有悲喜。我想念你,但那份情不会满溢。你眷恋我,但那份爱不会增减……”
这声音太好听了!他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之前所有的雨滴都跟着,他还看到了雪花和月光的队伍。
“跟着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跟我,我的心也不会偏离。我习惯了炎阳与冰雪,更希望默然相拥,寂静欢喜……”
忽然音断人杳,唯余一楼。他来不及惆怅,刹那间便卷入货摊商铺的围堵之中,人流车马挤压着他,推搡着他,叫卖声、招呼声、诵经声、吵闹声、讨价还价声从各个方向裹挟着他,他在原地转了几圈,连那栋楼都看不见了。
这时,手机在床头柜上响了。戈撑起身子,这两天的长途旅行加上昨晚喝酒让他略生疲惫,但刚刚这个梦,他看作是迥异于昨晚的另一种欢迎仪式。在他看来,这个梦才是他到达高原的确证。
打开手机,一个未接电话,是玉的。还有玉的短信,问他在哪里,她在觉康寺门口等他。
玉身着一件深绿色绣花领纯棉藏衫搭牛仔裤,袖口有五彩条纹,长长的袖子盖住了她的手背,仅露出纤秀的指头。与昨天相比,玉今天显得更年轻。他差点没认出来。
帛呢?他问。
他有点事。藏衫里的玉,声音有些变化,漾动着一丝羞怯,她的神态里也增添了几分妩媚。他很怀疑,这究竟是一种客观呈现,还是他的主观感受。客观呈现不无道理,昨天是三个人,今天只有他和玉两个呀。如果纯属客观呈现,那是他最希望看到的变化。主观感受更加由来有自,但凡人有想法,任何事物都会蒙上主观色彩,何况这想法还牵涉到情感和欲望。如果只是主观感受,那就是他最害怕看到的变化。
你穿这个,挺好看的。
平时很少穿,我都汉化了,特意穿给你看的。
你真是藏族?
如假包换。不过也掺了点假,呵呵。我老家在四川阿坝,爷爷是典型的康巴汉子。但我母亲是汉族,所以我是藏汉结合的混血产品。
难怪又聪明,又漂亮。
你这嘴,甜得像把刀子,会要人命的,知道不?
就像高原极端气候,他脸上的笑倏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无形中变得像一个肃然的帛了,他的眼光越来越焦渴,以至于他无法让自己的表情轻松自然。
那你,为什么来高原?
逃来的。年轻时,不小心和一个男人结婚,发觉自己并不喜欢他;当离婚后发狂地喜欢上另一个男人时,他已被别人幸福了。我只有逃离。我到过成都、重庆,还短期去过广州,最终落脚逻些城。这里是安心之地。
还是单身?
是的。
单身如何安心?
因为安心,所以不会刻意改变单身。戈,我们在机锋对接呀。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知道我为什么特意带你来游觉康寺吗?”她没等他回答,或者压根儿不需要他的答案,“因为是先有了觉康寺,后面才有逻些城。现在逻些城这么大了,觉康寺只是它的一处景点,但无论逻些城扩展得有多大,觉康寺始终是它的源头。我发现,所有事情,无论它如何麻烦、纠缠、揪心,只要能找到它的源头,脉络就清晰了。单看一点或一处,它是一个难解之结;从源头看过来,它或许是不可多得的风景。”
有点玄,但说得好!
你慢慢看,慢慢想吧。
差不多一整天都泡在觉康寺里。这是玉的说法,高原就是要“泡”,走马观花等于没来。玉跟在几个藏民后面,在寺庙长廊的青石板上磕起了长头。她没邀戈一起磕,戈也觉得要全身匍匐于地,他一时做不来。他随着队伍,慢悠悠地在旁边走着。玉和藏民们的动作一模一样,但她的身姿里有一种别样的韵致——匍匐在地像一条流淌的河,是一束静水流深的玉带;站起来像一条竖立的河,是一道无声而闪亮的瀑布。
玉认认真真磕了一圈,他老老实实走了一圈。他想起他在老家给祖宗磕头,父亲要求他必须头点地,他那时认为太过分了,总是抱着一种抗拒心理。他的头从没点过地,而父亲,一路磕下来,额角要红一块。在高原,没人要求,每个人五体投地,一丝一毫都不马虎。傍晚,玉带他坐在一家湘菜店的卡座上,他跟玉说了这事。玉笑一笑,没回答他,也没和他讨论这个话题。
“帛不在,你多喝点。”她像昨晚一样,往他杯子里倒酒。
“我哪能和帛比!”
“不行,就多喝一瓶,这个面子你得给我。”她加重语气时,嘴角倏忽一翘,有一种不可言喻的说服力。
“那好吧。”他说。她的嘴角笑得更开,他想起阳光下的象雄草原,雍容、辽阔,腹部不禁涌起一股暖热。不能再往下想了,他有些生气地打断自己。
你在想什么?玉举起酒杯,问。
没想什么。
你有心事,戈,愿意跟我说说吗?
玉,你还相信婚姻吗,你为什么一直不再结婚?
傻啊,有什么相信不相信的。相信就有信心了?不相信就虚无主义了?我说相信你就相信?我说不相信你就不相信?我告你吧,要信就信天地,信命运,还有,最难的一点,信自己。
“信自己?”他下意识地抹抹嘴角,那里沾了些泡沫。
“是的,你这个时候来高原,肯定不是心血来潮。我读你给我发来的散文专辑,里面有和你以前作品大不相同的质素。你以前的作品优美而精致,让人喜欢;这辑新作则充斥着混乱、挣扎和渴求,初读不太能理解,但越读越让人着迷。我当时就想,一定是发生了比较重大的事情,如果那个事情能如此改变你的文风,那它也必定会改变你的生活。所以,你说来高原,我一点也不意外。可是,戈,你想过没,你来高原是为了什么吗?”
“为了什么,”他望着她,星眼迷离,“一个梦呗。”
“梦如果不和现实连接起来,什么意义都没有。戈,这是我的看法。”
戈比昨晚不止多喝了一瓶。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帛了,甚至是作为帛的替身,在面对着玉。他不知道自己去哪儿了。玉买单后,扶他回宾馆,将他的右手挽到她的右肩上。他们挨得那么近,两具身体不时发生碰撞,他勾在她肩上的那只手不经意间能碰触到她的胸部。
宾馆门口,帛在那里,像昨晚那样斜倚着。他向戈道歉:“明天要跟领导去走几个县,过几天争取赶回来陪你去腾格里海,那可是必去之地。”
戈摆摆手,问帛,晚上继续喝酒不。玉说,你喝高了,不能再喝了,回房间早点休息吧。
帛和玉把戈送到房间,让他躺到床上。玉拧了毛巾给他洗把脸,帛帮他脱了鞋子和衣服。道过晚安,玉和帛一起走了。愣了两分钟,戈像是突然苏醒过来,他冲到窗前,扯开窗帘,看见玉和帛正好走出宾馆,两人在激烈地说着什么。帛显然十分生气,他不停地侧过身,振振有词。在昏暗的路灯下,脸的侧面形同一张被弄脏、被扭曲的面具。
戈很困,却又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他被酒精和其他东西折磨着。半夜,他忍不住给玉打过一次电话,那边关机了。
第二天一早,戈启程,去神女峰。
玉帮他报的名,昨晚给了他联系人的手机号码。他在玛布日宫广场与联系人接上头,坐进了一辆原装进口的三菱越野车,司机叫觉阿,藏族青年,汉语讲得颇流利。戈第一个报到,他就当仁不让地坐在了副驾室。觉阿告诉他,走这条线路必须用越野车,必须是藏族司机,否则就可能回不来。
“风险很大的,你要是反悔,现在还可以找联系人退钱。”觉阿头发蓬乱,脸庞像块调色板,有红、紫、黑三个层次,精亮的目光里闪着狡黠。
“你劝退一个客人,不是要少很多钱吗?”
“一车只坐四个客人,劝退一个,当然要少些钱。但有些客人在路上大呼小叫,吓得鬼死,他们好像不是去天堂,而是下地狱,影响我开车,反而不安全。”
这一车的另外三个到齐了:一个小伙子来自江苏昆山,姓杨;一对情侣来自深圳,小陈和小郭。三个都比他年轻,他坐在副驾室更加心安理得。觉阿像走程序似的,又劝退了他们一次。小郭揽着小陈的肩头说:“我和小陈就是冲着神女峰来高原的,我们还要在大本营举行婚礼呢!”
沿逻些河走到曲水大桥,觉阿用诗意的语言说,逻些河在这里投入了雅江的怀抱。过了大桥,觉阿把车停在路边,叫大家下来看景。小陈问觉阿,逻些河的水面比雅江宽得多,为什么是它投入雅江的怀抱而不是雅江投入它的怀抱呢?觉阿在抽烟,像没听到似的。戈代他答道,雅江多长啊,它都流到国外去了,长河才有更加深广的怀抱。小陈说,不愧是作家。戈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作家?小陈歪着头,颇有几分自得地说:
“我们上车的时候你在一个本子上写话,我估摸着你不是记者就是作家。看你的样子,更像是作家。”
“你这么厉害,可以去当侦探。”
“是吗?可我是个会计。”
戈看到西头约二十米处,有一块凸向河中的巉岩。也只是凸起而已,既无特殊长相,更无其他异禀,但戈总觉得它不同寻常。觉阿察觉到他的心思,说,你上前去看看。他走过去,只见岩头挂满经幡,经幡中插着很多细细的竹竿。“这是一个水葬台,每根竹竿代表一个从这里消逝的亡灵。”觉阿站在他身后,“水葬其实就是葬身鱼腹,所以藏人不吃鱼。逻些城餐馆里的鱼都是从西宁、成都、重庆运过来,供你们游客吃的。”
迎面碰到一座巨型山体,三菱越野车像只蚂蚁缓缓爬行在上面。这是海拔4790米的岗巴拉山。戈在内地坐汽车走过无数“之”字路爬山,内地的山小而陡,山路大多是很规范的“之”字,笔画短。而岗巴拉山上的“之”字路就像小孩子写的,笔画拖得很长,向下俯瞰,那分明更像是一个个等号,至少是约等号。戈看得出神。
站在岗巴拉山顶往北望,山下的绿洲仿佛哪个画家不小心丢了一块颜色在那里,时间久了,擦也擦不去。往南望,哇,是一个湖,静静地躺卧在蓝天白云之下!这是戈看到的最像河的湖,它似乎一直在动,不是水的流动,而是湖本身在扭动,它多像一个人的身姿,曲折有致,婀娜多姿。觉阿是个好司机,也是个不错的导游:“这就是碧玉湖,高原三大圣湖之一,传说这湖里有水怪呢,反正我没见过。”来自江苏的小杨指着前方某处大喊:“我看到水怪啦!”一车人哄堂大笑。碧玉湖,碧玉湖。没有谁注意戈一个人在念念有词。
已近傍晚。车窗外,两边石山退向远处,河谷滩头全是不亚于江南春色的绿洲,遍地油菜花和青稞,让金黄和碧绿成为天地间的主旋律,再加以排箫般的古柳和宛若行板的白杨林。小杨问,这是哪里呀,这么美!觉阿用口哨吹出一首歌:“我的家乡在溪卡孜,那里有条美丽的河……”坐了一天车的几个年轻人倦意顿消,和着觉阿的口哨,齐声高唱起来。
越野车和日头几乎同时到达吉祥须弥寺大门口。觉阿把盘子往左一打,再一脚油门,就踩到了扎西康萨宾馆门口。宾馆设施简单,条件一般,戈顾不了那么多,把包一扔,就去了吉祥须弥寺。相比寺中那些金碧辉煌的大佛像,最让他震撼的,是一位年轻僧人告诉他,寺庙背靠的尼色日山山顶是高原规模最大的天葬台之一。
他问,有没有办法上去?年轻僧人摇摇头,然后说,你跟我来。戈跟着他,转身进了一条由一块块青石板铺成的小巷,那种味道颇似在江南的某座古镇。僧人很年轻,或许还不到二十岁,但他的步履非常沉稳。戈想跟他聊聊天,看他心无旁骛地走着路,便没有开口,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经过一个小型广场,年轻僧人走进一座大殿,回身对他说,这是寺庙里最早的建筑措钦大殿。他领着戈来到大殿正中央,那里盘踞着一块黑得发亮的大石头。一看就知道,这石头不是从外面搬来的,而是一直天然生长在这里,它有根。石头中间突起,形同一道峰脊,向两边倾斜。对着佛殿的那端缺了一大块,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截面,截面中间有条裂痕,仿佛半张的嘴,欲言又止。年轻僧人说,没有这个大殿之前,这里就是天葬台,所以我们把这块石头称作“生死石”。
戈蹲下身子,像是怕烫一样,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石头,而一股冰凉倏忽渗进他的骨头缝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颤,那仿佛是阴河水固化而成,是冷却了的无数热血,还有被冰封的、已化作各种晶体的记忆。石头布满喑哑的亮光,如披了一层水。戈起先以为是灯光照在上面形成的,仔细瞧,却不是。灯光对它起不到任何作用,那些光亮就是长在石头上的,低矮而苍劲,一如岩层上的千年苔藓——你可以将它们拔出、拂掉,你可以破坏甚至毁灭它们,但只要你一停,它们马上就会在原处冒出来,和以前生长得一模一样。站起来,戈发现,这块被“生”与“死”紧紧缚住,没有谁可以撼动的生死石,看上去竟有一种轻盈之感,仿佛从苍鹰身上掉落下来的一根羽毛。
那天晚上,久久不能入睡。戈给玉发了一条短信:生死石。俄顷,玉回:见了?他说:见了。两人陷入一段沉默。半个小时后,他再发一条:它真是阅尽生死啊。玉回:是的。他问:你在干吗,为什么不多说一句?玉回:在生死石面前,我们能说些什么?他说:也是。过一会儿,玉发来一条:
“还是可以说一句的。试想,哪块石头不是三生石,又有哪块不是生死石呢?”
越野车行驶在一条国道上。从溪卡孜市往南,越走越荒凉,感觉从地球跑到了火星。
经过一座很小的县城,山势兀然奇崛,似有大观,然而雷声大雨点小,过了县城又一无可观。山势继续降低,河谷愈益缩小,草木更为稀疏,生态极其脆弱,很多地方一个小小创面就造成难以弥补,甚至无法复原的伤痛。高原就像一个雄伟的男人,他的强悍和脆弱紧密相连。这句话在戈的脑子里一闪,他立马想起刚刚离异的妻子和孩子,她们在干吗呢,他们会想他吗?
令人惊恐的是,他竟一时没记起妻子和女儿的模样来!这才几天啊,但恍若隔世。他沉静了好一会儿,先把女儿的模样想得一清二楚,连左耳边那枚小胎记的形状都如在目前,仿佛伸手就能摸到。接着是妻子的样貌,也基本上浮出水面。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妻子的腰上有三颗黑痣,到底是左二右一还是左一右二,实在拿不准。看来这个问题永远得不到准确的答案了。他眼眶一热,觉得对不住妻子:“或许我真的没有足够关心她,不然怎么这样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出了呢?”
到了国道边一个半圆形广场,上面写着“5000公里处”。也就是说,从上海起始的国道走到这里恰好五千公里。他们在广场上遇到一位好汉。一个瘦高个中年人骑着自行车从他的家乡青岛出发,四十六天之后到达这里,他的目标也是去神女峰。戈问他,你一个人出来这么久,老婆没意见吗?中年人赧颜一笑,没老婆,老婆跟人跑了。啊!戈沉吟了一下,再问,没孩子吗?中年人说,有个女儿,也一起走了。戈倒抽一口冷气,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戈主动邀中年人合影,他全身露在外面的部分都黑得像块焦炭。
小杨和小郭两位男生出现轻微高反,戈把帛送给他的半瓶红景天给了他们。越野车开进一个小镇的一家藏民餐馆,在那里喝酥油茶,吃中饭。服务员是一位藏族小姑娘,她满脸庄重地站在一边,看到谁喝了一口,就马上跑过去添满。酥油茶就像一眼不竭的泉水,随你怎么喝,总是满的。戈开始不习惯,喝着喝着,就喜欢上了那种混合着茶香与奶香,交融着咸甜与腥膻的味道。
出小镇,他们离开国道,拐入一条专门通往神女峰的路。这条路从起点到大本营共102公里,为保护环境,没铺水泥和柏油。觉阿说,如果没有加乌拉山横亘其中,可以减去四十公里,那将要减少多少麻烦啊。戈插话,那也必将损失无数美景,所以,加乌拉山是不可撼动的。觉阿白他一眼,你是坐着说话不腰疼,没开车不晓得加乌拉山的险。
加乌拉看上去像是斜躺着,毫无陡峭之感,越野车却爬得异常吃力。反复盘旋的“之”字路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仿佛一直在原处。下午四点,他们攀上了海拔5210米的加乌拉山口。这个山口是整个高原观赏雪峰的最佳地点,它的对面,排排坐着五座海拔八千米以上的高峰。
正中端坐的就是神女峰。天气清朗,阳光粗犷,戈想起诗人杨炼的名句“高原如猛虎”,那阳光便是猛虎身上金黄的虎皮了。然而,四座雪峰均历历在目,清晰如画,唯独正中央的神女峰云遮雾罩,不露真面目。小陈失望得绷紧着脸,像一面鼓的鼓皮。他们在山口等了约二十分钟。觉阿说,不能等了,赶紧去大本营碰碰运气。
戈沮丧地发短信给玉:估计白来了,神女峰可能看不到。玉回复:即使看不到她,我相信,她也知道你来了。他注意到,她用的人称代词是“她”。
路越来越难走。下了加乌拉山,几乎无路可寻,大多靠司机的老练与经验掌控局面。有趣的是,明明没路,有时又猛地闯进一个小镇,从小镇狭窄的巷道中咆哮而过,唬得鸡飞狗跳;一出小镇,又立即没入浩浩蛮荒,越野车就像没头没脑的月球探测器。就这样跑了五六十公里,两边山势陡然崔嵬,像两堵竖立的高墙,中间涌出大片溪流。这时,觉阿发布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
“神女峰上头的云散了,我保证你们今天能够看到!”
欢呼雀跃之后,后排三个按捺不住的年轻人催促觉阿加大油门。越野车飞驰过神女桥,从山道里杀出一路尘烟,然后近乎九十度转弯,前面一片开阔——不远处,一个高挑、雪白、静穆的神女,站在那里。
觉阿露出满意的微笑,把车一泊,踱到旁边抽烟去了。他们四个人都呆呆地、怔怔地、愣愣地凝望着。小杨拿着相机的手始终没有举起来。小陈偎依在小郭怀里,灿烂的笑容与晶亮的泪水打成一片。戈的第一感觉是,对面这座没有想象中的高,却干净得一尘不染的雪峰是不是假的,它会不会是画在那里的,或者只是一道人为的布景。那么多人都看不到它,我们凭什么能看到它?虽然从坡上一座寺庙里走出来的藏族阿妈告诉他们,这是近两个月来,看神女峰最好的一次。他依然不敢相信,对面就是真正的神女峰。
不但是真的,而且近在咫尺。每一道褶皱、每一条山脊,乃至每一抹雪痕,皆清晰可见。如在梦境,却不是梦。如果说神女峰是一道人为的布景,那个人只可能是上帝,是造物主。慢慢地,戈从她冷峻的姿态里体察出一种难以言传的暖意,那由冰雪与山峰雕塑而成的永恒的微笑,像云一般飘逸,像水一样宕荡。他全神贯注于她,感受到一种奇妙的交流。身体僵立,可体内的各个关节仿佛都被打通了,血脉不动声色地奔涌,呼应着头顶那亘古如斯的蓝天白云。他的内心也充盈着那种暖意,他的脸上也滉漾着那种微笑。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既可以安稳如山,又能够飞扬似云。
他情不自禁地给玉发去一条短信:“神女峰,美艳无方。”玉回道:“作家,没白来吧,回来好好说细节。”
戈发现大本营有一个非常阔大的后院,也可以说是神女峰的前厅。如果不去那里,等于还在神女家门外窥伺,没进她的家门。他招呼三个年轻人悄悄走过去。地上全是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砾石,铺了好几层,还有一条宽约三四米、水流湍急的小河,其中的水显然来自雪峰上融化的冰川。它们是神女派来的使者。戈跑到河边,将手伸进水里,尽情感受着那“冰肌玉骨”,还有飞扬的雪白浪花,像是神女在对他们致欢迎辞。
在河边,几天前刚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戈,平生第一次成为婚礼主持人,小杨负责摄影,为小郭、小陈举行别开生面的“神女峰下的婚礼”。小郭单膝跪下,高高举起在加乌拉山脚特意采集的一大束紫色格桑花,向小陈献花、求婚。白色的云朵从各个方向聚集,像鸟群一样在天上飞翔。正当两人拥吻得热泪盈眶时,那白色鸟群欢快地俯冲下来,围着他们翩翩起舞。神女也降下身段,她闪烁着冰雪之光的微笑里流淌着可以永久存放的甜蜜。
就在小杨为新婚小两口不停拍照的时候,戈猛然涌起一股强烈得不可遏止的冲动……
“咯咯咯——”
在古柳宾馆三一六房间,戈跟玉谈起那股不可遏止的强烈冲动时,玉笑得前仰后合,最后倒在了床上。
你笑成这样,你又没去过。我相信,到过大本营后院的人,没有不想爬上去的,哪怕知道这一上去可能不再回来。我没办法说服自己退却,虽然一个小时前刚接到我母亲打来的电话,她叮嘱我一定要保重。我现在非常能理解那些死在攀登珠峰路上的人、死在沙漠探险和长江漂流途中的人。大自然中有某些超自然的情境,对人具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它让人产生一种庄敬乃至神圣的认知。生命不是最要紧的,或者说,死亡有时就是一种新生,献身有时就是一种涅槃。所有安详的死亡,都是因为人在认知中已经消弭了生与死的界限,这是吉祥须弥寺措钦大殿里那块生死石告诉我的。
我搬了脚下较大的石头,用力扔到河中间,准备踏着石头过河。河水一下子变得更加湍急,好像有意为难我,扔进去的石头大多被冲掉了,我必须寻找更大的石头。这时,一辆警车停在我身边。一名武警战士下车,礼貌地向我敬礼,他指着不远处一块上面写着“严禁渡河”的木牌,请我停止自己的“疯狂”举动。我向他鞠躬致歉。
离开前,我精心挑选了一块石头,搁进腰包里。你看,就是这块,通身透绿,方正如书,一层层像糕点,有明显的地质构造的痕迹。你看到过这么美的石头吗?送给你好不?
“你自己留着。这是高原,是神女峰,送给你的礼物。它属于你,高原就是你的了。”
“不!玉,你才是高原送给我的礼物。”
“那帛呢?”
“帛是高原。你是神女峰,是碧玉湖,是高原最美的风景。”
“你的意思是,我是帛的一部分?”
“我希望是,难道你不愿意?”
“呵呵,戈,我们终于要进入一个比较暧昧的主题了。坦率地讲,从你告诉我你要来高原那一刻起,我就在思考和准备这个主题,我就在脑海里不断描画我们之间将会发生的种种可能。我想,帛也是如此,你也是如此。你可能不知道,帛并不是去出差了,而是在有意逃避。他就是这样,别看他一条壮汉,酒量惊人,平时那么高傲,眼角里瞧不上几个人,内心其实敏感而脆弱。”
“帛那么爱你,为什么不向你求婚?”
“求婚不一定有爱,爱也不一定要求婚。我和帛或许注定只能做好朋友,如果结婚,两个人都难得安生。”
“我好不容易来趟高原,帛还有意逃避?”
“帛认为你是冲着我来高原的,我们之间肯定会发生点什么,他就不无恼火却又故作大度地走开了。”
“……我们之间会发生点什么吗?”
“你说呢。”
“如果不发生点什么,会不会对帛不住,他花那么大功夫,都不知道躲到哪个山旮旯里了。”
“戈,你说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可见你从神女峰回来,人松弛多了。你们这些作家呀,既是人精,又是人渣。人精是因为你们可以和万物对话,都是通灵宝玉;人渣是由于你们又极为自我中心,一受挫就破罐子破摔。我这人贱,不好色,但对才华没有免疫力。我看到不少通灵宝玉最终却变成了破罐子,心疼得很,又不知道怎么帮他们。”
“玉,你天生是个好编辑,也是个好女人。”
“好编辑是公认的。好女人嘛,会有争议。帛就不一定认为我是个好女人。”
“他那么爱你……”
“我拿不准,戈,或许他是把我当作一个好编辑而不是一个好女人来爱的。其实,我常常自我怀疑,我可能真的不是个好女人,所以我也不太愿意再走进婚姻。你应该还记得吧,去年你收到《雪域》样刊后,我问你的感受,一步一步挑逗你,直到你把一句话敲上来,马上又删掉了。我估计你会庆幸自己手快,可能没让我看到,但我就守在那里等那句话,怎么会没看到呢?告诉你吧,我和好几位有才华的青年作家玩过这样的游戏,从没失手过。这无伤大雅吧。后来,我读到你发过来的专辑作品,写得如此独特而恣肆,照片上的你又是那般俊颖秀气,高原哪里看得到这样的才子啊!我没法自持。为了再次挑逗你,我发了一条和你上次撤回的内容恰相匹配的信息,但我敲上去之后,觉得自己过于轻薄。我想,你的文风发生那么大变化,必定是生活中有大事发生,才让你的情感和思想骤然转向,就像雅江峡谷。而你的文风由优雅飘逸转向沉郁顿挫,其中不乏梦魇般的呓语,应该至少不是什么喜事,所以我也赶紧撤了那条信息。你估计我没看到你发的,但我看到了;我猜想你没看到我发的,你老实说,看到了没?”
戈望着玉,她的脸像一个熟透的红苹果,摇摇头说:“我慢了一分钟。”
“虽然你没看到,但此前我给你发短信,只要不影响你理解原意,即便夹杂着错别字我都不会撤,这说明我们之间关系好,不会见外,犯不着撤来改去浪费时间。那天我突然撤下一条消息,没有再发,而且你自己做过同样的事情,所以我猜你心里其实大概知道我那条消息的内容,是不是?”
戈灌了自己一口啤酒。动作偏大,来不及被嘴接收和被喉消化的酒又返流出来,全洒在前襟上。他瞅着前襟那块湿漉漉的酷似地图的形状,没有作声。
“那就是了。我成功撤下那条消息,你没有看到,却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你明白,我也明白你明白,心照不宣罢了。戈,没必要藏着掖着,我们都有点喜欢对方。你说要来高原,我是做好了准备的,如果我能感受到你的欲望,我既不会拦你,也不会拦我自己……”
玉望着戈,眼神里漫漶着一种迷蒙,有如碧玉湖上袅袅的水汽。她忽然妩媚地一笑,问,戈,你想我们之间发生点什么吗?
“我说过,你和帛是高原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该发生的,在我们之间,都已经发生了。”
“嗯,这句话,既好听又好受。在逻些火车站接到你那天,你给了我两个没想到,一个是没想到你那么瘦,那么憔悴,哪像来度假的,分明是来逃难的,另一个是没想到那天晚上你没把自己灌醉,我以为你会和帛一样喝得烂醉。帛,还有很多人,他们解决任何问题的办法就是让自己醉得一塌糊涂。你在茫然中能保持的那种理性与清醒,让我看到你的内心力量。所以,我当时建议你去神女峰,并找朋友帮你订好了票。你带着欲望来到高原,我想,不能让你只看到玉,你一定要看到真正的女神、神女,那是在高寒艰苦之地崛起的奇景。戈,神女峰的美艳让你产生了攀登的巨大欲望,连死都不怕了,那些棘藜般的欲望又算得了什么,玉又算得了什么!”
“玉,你说得没错,我来高原,是为了逃避生活中的乱象和困厄,我也确实很喜欢你……但让我打消在我们之间发生点什么的念头,不是因为我看到了神女峰,而是缘于我对帛的重新发现。你们之间发生的什么,或者说,他想和你发生的什么,让我和你之间不能再越雷池一步。仅此而已。没有帛,我和你很可能不会相识,更别说成为朋友,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到高原。你眼里的帛可能是一个醉汉,但你心里的帛未见得是。想想看,帛那么爱你、在乎你,他知道你爱他没到那个份上,他敏感到我们之间互相喜欢,他宁愿躲开,给我们留下机会。你可能觉得这是窝囊,但在我看来,它就是辽阔,像高原般辽阔。它的辽阔足以承载神女峰、碧玉湖这样的奇景。”
“帛没白交你这个兄弟。他今天从外地回来了。”
“他回来了?为什么不过来!”
“你懂的。戈,你主动联系他吧,让他带你去腾格里海。你在高原的最后一站,你们兄弟应该在一起。”
在去腾格里海的旅游巴士上,戈和帛都没有多话。戈坐在里边靠窗的位置,专注地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他感觉自己在用目光“吞吃”高原,生怕漏掉一点点。
他们从逻些城出发的时候,玛布日宫顶上还披挂着几条像经幡一样的阳光;走出逻些城,天就阴沉下来,仿佛被一块幕布罩住了;一进入腾格里海景区,大雨联合大雾,将前面的路挡得密密实实。大巴开得十分缓慢,戈担心它一口气接不上,会向下一直滑回去。帛碰碰他:“别担心,我每次去腾格里海,只要景区入口下雨,湖区必定天晴。”戈说,你怎么知道我担心,你在我边上我一点都不担心。帛咧开嘴,把头转到另一边。戈发现,这差不多是帛今天第一次有意识的笑,这笑里还含着一种别样的羞涩,一种类似小女孩看见陌生人的羞涩。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努力,大巴爬上了一个近乎悬崖的山口。它停下来。司机说,车得歇歇,你们也拍拍山口的雪景。戈请一个女孩帮忙,他拉着帛站在那块写着“海拔5190米”的石碑边合影。他对帛说,来高原养成了一个坏习惯,总喜欢看自己爬到了哪个海拔,心里不免嘚瑟一番。帛叹口气说,真是穷人家的孩子。戈指着头顶上悬着的一块巨石:
“帛,你特像这块石头,看上去很危险,仿佛就要砸将下来,但仔细瞧,其实傻不拉叽的,绝不是那种想害人的样子。”
帛抬起头,认真地盯着那块巨石说:
“它可能是女娲补天后剩下的那一块,被扔在这里孤零零的。好在虽然没有上天,却也占据了人间的至高点。只是孤独的宿命,无论它在天上,还是人间,都无计回避。我很想陪陪它,但受不了这里的冷。何况,我更不想变成一块石头,我也怕遭受被女娲抛弃的命运。”
站在山口,本可以看到腾格里海的全貌,但无论远眺还是近观,戈和帛的眼里全是浓云密雾。不过,很快验证了帛的说法,汽车向下驶去,云雾渐薄,渐淡,渐消,仿佛一座大舞台,徐徐拉开了幕布,唐拉雅秀山群峰头戴雪帽,排着整齐的队列,站在舞台上。帛的话多了起来:
“不要以为他是在迎接我们,他其实是在给腾格里海献殷勤。唐拉雅秀山下足了功夫,不管阴晴雨雪,都展示着自己潇洒、迷人的仪表,因为他发誓要娶美丽的腾格里海为妻。”
戈望着远方的群峰,不经意地说道:“你要向唐拉雅秀山学习,帛。”
他俩撇开喧闹的人群,登上扎西半岛夫妻岩旁边的小山。这座小山有三个峰:一峰面对唐拉雅秀,好像唐拉雅秀对腾格里海吐属的誓言;一峰三面环湖,二亭相拥而立,颇有《泰坦尼克号》中露丝和杰克的味道;一峰背对唐拉雅秀,恰似小两口吵架时向隅而泣,潮湿的空气里回荡着一股幽怨的气息。
山顶有一个年代久远的玛尼堆。帛说,在这里添加一块石头,为你爱的人祈福,很灵验的。你来吧,戈。戈走过去,在玛尼堆上添了三块石头。帛问,为什么是三块?戈说,你猜。
晚上,他们依然去了“四川味道”饭馆,几天前为戈接风的地方。帛要了一箱百威啤酒。三个人都喝高了。帛的两个嘴角都粘着泡沫,他问玉,戈今天在腾格里海的玛尼堆上添了三块石头,你说为什么是三块?玉说,是戈添的,你问戈呵。戈抽出一张餐巾纸,凑上去抹帛的嘴巴:你注意点仪容,别让玉嫌弃你。玉说,我才不在乎他的仪容。戈问,那你在乎帛什么?玉把头一甩:我啥都不在乎。嗨,帛问你呢,为什么是三块?戈拍拍自己的脸说,我是冲着你来高原的,你亲我一下我就回答你。“嘬”,玉在那张被高原阳光烤得略微发红的脸庞上重重地贴了一嘴:你说吧。
帛,你把杯里的酒喝完我就说。
你哪那么多事啊。帛,喝了!
帛一饮而尽,泡沫又粘上了他的嘴角。但戈没心思去擦了,他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全身像一架坏了的发动机那样不停地抖动。玉坐过去抱住他的头,直到那身体渐渐平静下来。当戈的头从臂弯里抬起时,他脸上浅淡的笑意与深重的泪痕缱绻在一起。接过玉递来的纸巾擦了擦眼睛,戈声线嘶哑却又不无灿烂地说:
“不好意思,我也感染上高原气候了。三生万物,‘三’不是代表多,代表无限吗?我添三块石头,就是把无限的祝福献给你们,献给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半夜时分,戈、玉、帛,三个人互相搀携着,跌跌撞撞到古柳宾馆三一六房间,睡在同一张床上,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才陆续醒来。
玉和帛,送戈去火车站。帛问戈,为什么不坐飞机回去?戈说,我想再看一次曼妙无比的象雄草原。帛在车站报刊亭买了一份新出炉的《逻些晚报》,说副刊上应该会有他最近写的一篇散文。不料,帛的大作没看到,眼尖的玉在第二版左下角发现一张照片。“快看,快看,这不是戈吗?”
照片有点模糊,但乍一看,以为真是戈。
照片旁边是一则消息:
昨天,逻些市公安局接到报案,在腾格里海发现一名男性游客溺水身亡。死者无明显伤痕,基本排除他杀的可能性。死者腰间系着一个灰色防水小包,包内有现金八百四十二元、一张死者的两寸照片,以及玛布日宫和觉康寺门票各一张。没有发现任何能证明死者身份的证件。如果各社区、宾馆、家庭,发现有失踪人员,请尽快与我们联系。
玉的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天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戈,如果不是你在身边,我们看了这照片,不急死去!”
帛将报纸递给戈:“世界上居然还有一个跟你长得这么像的人,而且昨天都去了腾格里海。”
戈接过来,用力抖了抖,仿佛这样可以看得更清楚。
帛抽出一支烟递给戈:“可惜啊,他莫名其妙就没了……来,压压惊。”
戈把烟含在嘴里,凑到帛揿燃的打火机前。一阵烟雾飘过,他在恍惚中看到一个人躺在高原草地上,这张脸孔很熟悉,像那个不幸遇难的人,也像自己。他突然全身肌肉紧绷,好像自己的某一部分正在消散,正通过各种方式,风、雨、雪、冰雹、雷电、阳光……渗进高原的每一座雪峰、每一个湖泊,以及每一粒砂砾和每一株草木之中。
帛眯着眼关了打火机。
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再缓缓地将它们呼出来。他眺望着在逻些城任何一个地方抬眼就能看到的玛布日宫,若有所思地说:
“说不定,我昨天真把旧的自己扔进了腾格里海。也说不定,我把另一个自己彻底留在了高原,永远与你们同在。”
“你要再来啊,戈。”玉上去,拥抱着他。
帛也上来。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手上都使足了劲。
戈检好票,走进车站大厅,回头看的时候,玉和帛都在向他挥手,他们的另两只手轻轻地勾在了一起。
原载《湖南文学》202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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