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13日,习近平总书记来到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参观《新疆历史文物展》,观看民族史诗《玛纳斯》说唱展示,并同《玛纳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亲切交谈。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文明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是由各民族优秀文化百川汇流而成。要加强中华民族共同体历史、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研究,充分挖掘和有效运用新疆各民族交往的历史事实、考古实物、文化遗存,讲清楚新疆自古以来就是我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和多民族聚居地区,新疆各民族是中华民族大家庭血脉相连、命运与共的重要成员。要加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把各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发扬光大。
时隔不久,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于2023年创作出《玛纳斯》歌舞剧进京献演,获得好评。
柯尔克孜族是我国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的多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柯尔克孜族同胞主要分布在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和南疆的拜城、温宿、乌什县,北疆的特克斯、昭苏、额敏县及黑龙江省的富裕县,人口共有20余万人。柯尔克孜族历史悠久,蕴有丰富多彩的民间文学,英雄史诗《玛纳斯》就是其中的出色代表。
早在秦汉时期,柯尔克孜族的先民就分布在叶尼塞河上游一带,过着游牧生活。唐代建立了黠戛斯(柯尔克孜)汗国,受封于中央政府,一直与中央政府保持友好关系。宋代分布在我国东北的契丹(克塔依)人建立了辽国,征服黠戛斯汗国为其属国,柯尔克孜族先民饱受奴役之苦。1124年辽在东北新兴起的女真人的胁迫下西迁,契丹人在西迁过程中和建立西辽后继续对柯尔克孜族进行烧杀抢掠及残酷奴役,柯尔克孜族人民为了生存进行英勇反抗,并向天山一带迁移。12世纪末,以成吉思汗为首领的蒙古崛起,在元、明、清三代的柯尔克孜族人民一直受卡勒玛克人、蒙古人、契丹人的统治,柯尔克孜族人民继续进行了不屈的英勇斗争。柯尔克孜族人民的英勇斗争通过代代深受人民爱戴的民间艺人创作,形成这部英雄史诗《玛纳斯》。
中央民族大学是我国开展和推进民族民间传统文化抢救性保护和传承工作的重要力量。早在上世纪60年代初,中央民族学院(即今中央民族大学)就派师生深入新疆柯尔克孜族地区与新疆文联和克州人员合作进行《玛纳斯》的调查、记录、翻译、研究工作。后又由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组织领导的新疆文联、克州和中央民族学院共同参加的《玛纳斯》工作组,继续进行抢救工作。
1978年,我被借调到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工作,我向上级领导单位撰写了一份尽快抢救《玛纳斯》的建议报告,刊登在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内部刊物1978年第4期《民间文学工作通讯》上。同年冬,领导派我到新疆把《玛纳斯》演唱大师朱素普·玛玛依接来北京,组成新的《玛纳斯》工作组,成员中有新疆克州、新疆文联和中央民族学院的人员。抢救工作在中央民族学院进行了一整年,使朱素普·玛玛依演唱的八部23万行《玛纳斯》得以保存下来,我国八部18册《玛纳斯》的柯尔克孜文和汉文译本都是根据上述原始记录材料整理出版的。1979年,领导派我把朱素普·玛玛依再次从新疆接到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在这里继续开展对《玛纳斯》的抢救工作。
今天,《玛纳斯》作为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按照国家文旅部的要求,对其进行了“国家+省+市+县”自上而下的保护,整合了文旅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政府、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人民政府、阿合奇县人民政府的保护力量,充分发挥科研机构和民间组织的作用,推动《玛纳斯》作为代表性非遗项目的科学保护,确保各项保护传承工作落到实处。在这个过程中,各方力量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自下而上系统地成立了保护研究中心、文化研究中心等,与当地合作开展《玛纳斯》的多角度挖掘和全方位保护。
演唱《玛纳斯》的民间艺人被称作“玛纳斯奇”。千百年前最早的“玛纳斯奇”是谁,迄今无人说清。新中国成立后,我参与《玛纳斯》的抢救工作,在这个过程中了解的几位较著名的“玛纳斯奇”代表人物,如朱素普·玛玛依、艾什玛特·玛木别特朱素普、铁米尔·吐尔都玛木别特、萨特瓦勒德·阿勒等,他们所传承的不同版本《玛纳斯》,深受国内外研究者重视。
不同的“玛纳斯奇”演唱的《玛纳斯》变体的主要内容基本上相同,只是在演唱的长短、语言艺术特色等方面有所不同。我国演唱最全最完整的“玛纳斯奇”是朱素普·玛玛依,他是新疆阿合奇县人,能演唱史诗《玛纳斯》的八部,长达23万余行,其柯尔克孜文和汉文译本均已出版,多次荣获国内外重大奖项。
目前在北京、乌鲁木齐、兰州、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及下属各县都有《玛纳斯》研究和保护传承机构。例如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在新疆阿合奇县设有《玛纳斯》研究基地,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培养研究《玛纳斯》的博士和硕士研究生,新疆民间文艺家协会设有《玛纳斯》研究室,新疆师范大学设有《玛纳斯》研究中心,西北民族大学设有《玛纳斯》研究所,新疆石河子大学也很重视《玛纳斯》工作。有些单位还经常组织“玛纳斯奇”培训和学术研讨会。2006年,《玛纳斯》被收入我国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9年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世界上一切英雄史诗的构成都有一个共性规律:它们并不是一时一刻、一个时代或少数人就能完成的。它们是经过人民世世代代、有的甚至是好几个世纪的传唱,不断加工充实与复合,才逐渐形成的。《玛纳斯》就是这样,它有其初生形态、成熟形态及进一步发展后基本定型的形态;它的组成部分也是在漫长的流传过程中逐渐加上新的材料,涂染上新的色彩。这个过程不仅体现了史诗的文学价值,更不断凸显了宝贵的历史文化价值。
《玛纳斯》史诗的每一部都可以独立成篇,内容又紧密相连,前后照应,共同组成了一部规模宏伟壮阔的英雄史诗。《玛纳斯》不只是一部珍贵的文学遗产,也是研究柯尔克孜族语言、历史、文化方面的一部百科全书,它不仅具有文学欣赏价值,而且也具有重要的学术研究价值。例如史诗中出现的古老词汇、族名传说、迁徙路线,古代中亚、新疆各民族的分布及其相互关系,有关古代柯尔克孜族游牧生活、家庭成员关系、生产工具、武器制造及有关服饰、饮食、居住、婚丧、祭典、娱乐和信仰伊斯兰教前的萨满教习俗等,都是非常珍贵的资料。
《玛纳斯》是民间文学作品,不是柯尔克孜族的历史,但史诗往往把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痕迹保留了下来,并进行了文学上的加工,对我们研究历史提供了很多值得进一步探讨的线索,可以启发我们运用《玛纳斯》中的材料旁证历史中的很多问题。
例如:阿勒玛穆别特的父亲是“索朗都克”,Sooronduq是苏联出版的《玛纳斯》中的写法。我国新疆人民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柯尔克孜文《玛纳斯》上写作Sorendir。蒙古语中Solon'gos是指朝鲜族,清代文献中常把达斡尔、鄂温克、鄂伦春等族统称为“索伦”,Soornduq中的Sooron,我推测有很大可能是指“索伦”,因为-duq在柯尔克孜语中是构成表示“……的”“……地方的人”“……民族的人”的附加成分,Sooronduq可以音译为“索朗都克”或“索伦人”。如果我的推测无误,它就可以帮助我们从另一个方面找到契丹与达斡尔的关系。史学家陈述认为达斡尔族来源于契丹。《玛纳斯》中的“索朗克的后代阿勒玛穆别特”就可以理解成“索伦人的后代阿勒玛穆别特”,而“索伦”中也包括达斡尔,这就从另一方面提出了达斡尔是契丹的后裔的线索。
又如:《玛纳斯》讲到克塔依人住在祖国的东北方,靠近大海,这里非常富饶,并讲他们的京城是“北京”,有大“北京”、中“北京”、边“北京”等5个“北京”之谓。苏联研究《玛纳斯》的专家认为,史诗《玛纳斯》中的“北京”,指的是契丹占据的“北庭”,也就是新疆北部的吉木萨尔,历史上叫作“别什巴勒克”。我认为,史诗中的5个“北京”与辽的五京有着惊人的巧合。五京分别为上京临潢府(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巴林左旗林东镇南侧,曾是辽的首都)、中京大定府(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宁城县大明镇)、东京辽阳府(今辽宁省辽阳市)、南京析津府(今北京市)、西京大同府(今山西省大同市)。史诗《玛纳斯》中,在讲到“北京”时,常同时出现“大同夏”这一地名,这里的“大同夏”有极大可能是“大同县”的转音。
在《玛纳斯》中,像上述这样历史留下的痕迹数不胜数,都值得我们进行深入研究。
1979年,日本留学生乾寻来中央民族学院跟我进修《玛纳斯》,我抽空给她上课。后来乾寻回到日本,写了一篇她在北京中央民族学院跟我们学习《玛纳斯》情况的文章,并译了《玛纳斯》第二部《赛麦台依》片断,发表于日文《丝绸之路》杂志上。这是中国的《玛纳斯》及中国的“玛纳斯奇”第一次在国外介绍。后来,我又向德国波恩大学的一位研究新疆少数民族文学的教授克·雷舍勒介绍了《玛纳斯》,他回到德国后又给他的学生介绍。英国伦敦大学退休教授阿·哈托与我有了书信来往,我向他介绍了中国的《玛纳斯》及朱素普·玛玛依,并给他寄去了译成汉文的《玛纳斯》片断。
中央民族学院在北京,有着与各国学者交流的方便条件。由于我当时担任中央民族学院少数民族文学艺术研究所文学研究室主任,凡是来校交流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我都向他们介绍了中国的《玛纳斯》。
1983年3月,我应当时法中友好协会邀请赴法国讲学,我也向法国朋友们交流了有关《玛纳斯》的研究情况,并与莱米·岛尔教授一起发表了题为《新疆柯尔克孜〈玛纳斯〉概述》的法文论文,刊登在法国的《突厥学》期刊上,这是中国的《玛纳斯》及朱素普·玛玛依第一次被介绍到法国。
1989年,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内陆亚细亚研究所以乌戈尔·芬—阿尔泰学丛书第154种为编号的《柯尔克孜语教程(英文)》出版了。这部著作由我与法国格·依玛尔特教授合作编著。其中,我们也介绍了中国的《玛纳斯》和朱素普·玛玛依,并印上了朱素普·玛玛依的半身照片。该书中,除了有《玛纳斯》柯尔克孜文原文,拉丁字母标音外,还有英文译文,后边还附有注释。这是我们第一次用英文向美国介绍《玛纳斯》及朱素普·玛玛依。
1999年8月4日—8月11日,应邀赴吉尔吉斯共和国首都比什凯克市出席吉尔吉斯共和国国家科学院向我颁发名誉院士证书的仪式,我在接受记者采访中,再次介绍了我国的《玛纳斯》。吉尔吉斯斯坦的吉尔吉斯族和我国的柯尔克孜族是跨界民族,他们都流传史诗《玛纳斯》。《玛纳斯》是中吉两国人民的共同财富,也是相互交流、增进友谊的纽带。中国歌剧院创作编出的歌剧《玛纳斯》,在吉尔吉斯共和国首都比什凯克市举行上海合作组织峰会时曾应邀前去演出,受到热烈欢迎和好评。柯尔克孜族英雄史诗《玛纳斯》在增进中吉两国人民的传统友谊和落实“一带一路”倡议及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过程当中定将作出自己的贡献。
40多年来,我有不少机会出国讲学、交流。每次出去,我总是尽量专门地或结合其他问题,向国外学者介绍我国的《玛纳斯》和演唱史诗的歌手们,以及我国党和政府在少数民族文化传承、研究工作中所作的努力、所取得的成绩。这么做,不仅使各国人民进一步了解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了解我们的党和政府对少数民族文化的尊重与重视,也使他们了解了我国的柯尔克孜族人民,增进了外国友人对中国各族人民的认识。
(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教授、中国《玛纳斯》研究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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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刊载于《学习时报》2024年9月23日第8版
本期编辑:翟月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