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来源:黄龙祥. 换一个视角看经络[C]//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学会学术部.新观点新学说学术沙龙文集45:象思维和经络实质.中国中医科学院;《世界针灸杂志》,2010:87-113.
黄龙祥:
何教授让我做总结发言, 实际上不是总结发言。我有一个特点, 无论前面听过大家的多少高论, 我都可以勇敢地说出自己的谬论。基于我这个性格, 安排我在最后发言。
昨天大家的讨论非常激烈, 也很精彩。受图娅教授一句话“ 横看成岭侧成峰” 的启发, 为了把云里、雾里的经络研究看得更清楚一些, 我换个角度讲讲。
讲之前有一点说明, 每个人都有自己知识的半径, 我也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只是我半径之内的“ 山” 和“ 水” , 至于半径之外还可能存在的“大川” 、“大洋” 只能恕我“视而不见” 了。我们这个沙龙叫新观点新学说, 我主要针对昨天大家发言中提出的一些问题谈谈我自己的思考和看法, 算不上特别新的观点和学说。
引言: 如能确证经络大厦之砖有很高的实践含量—经络学说表达的“人体特定部位间的特定联系” 确是客观规律, 哪怕经络学说一万年说不清, 现代医学非但再不会说针灸不科学, 反而会以极大的热情研究它、应用它、不断地完善它!
关于“引言” 接下来会详细说明, 这里先看四个基本观点:
第一个观点, 经络学说是古人对针灸远隔诊疗作用的一种直观的解释。经络学说的价值不在于12 条“ 循行线” , 而在于12 条“线” 所指示的人体特定部位间所存在的特定联系的规律。我的看法是: 经络学说之所以长期停滞, 正是由于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假设早认识到这点, 就不会只看到线上的“ 珍珠” , 而看不到散落的更多更大的“ 珍珠” 。
第二个基本观点, 传世的经络学说只是历史上诸说中的一种, 而不是全部。不意识到这一点, 到头来是既束缚了别人, 也限制了自己。何教授昨天说有象还有数, 经络为什么不能突破12 条?
第三个主要观点, 过去一个世纪特别近半个世纪以来, 西医已经不自觉地对中医经络做出了再发现和新发现。也就是说, 经络学说并不神秘。
第四个基本观点, 《灵枢‧经脉》的经络说以思维编织的补丁大多解释力太强, 反而限制了其发展。
现在我来解释一下“引言” 。为什么我这里把经络大厦的“ 砖瓦” 的实践含量提得这么高? 我想先交代一下什么是优质的“砖瓦” , 也就是说什么是实证?
看到这个题目——乳头与子宫之间有什么关联? 大家可能会有一个疑问, 乳头和子宫之间有关联吗? 紧接着这个疑问大家可能还有第二个问题, 如果有关联, 这个关联现象会是中国人发现的, 还是西方人发现的?
第一个问题可以明确回答, 确实有关联, 没有任何疑义; 第二个回答是中国人发现的, 最晚在明代,中国人就发现这两者之间的联系, 太不容易了, 因为在那个社会, 妇女的乳头是非常神秘的禁区。
如果这个发现在构建经络学说之前, 我相信中国古人一定会在这两个部位搭上一条经脉, 无论是经, 还是络。如果那样, 现代医学不仅不会轻视它, 反而一定会心生敬意。因为现代医学已经用大量证据证明了乳头和子宫之间存在着确确实实的联系, 并且在妇产科广泛地应用于预防、诊断和治疗。但是以我现在对针灸学的理解来看, 尽管不容置疑, 有大量证据, 但是这个问题其实没有做完, 假定有针灸学的知识背景一定会做得更漂亮。
这给我们带来的另外一个反思是什么? 为什么中国最晚在明代就发现了, 而最后的证明不是中国人呢? 通过对中医学发展史的梳理, 我找出大量这样的例子。
接下来再看一个例子: 现在西方医学界把针灸分成两大类——传统针灸和科学针灸, 而干针疗法( dry needling ) 是科学针灸的代表。
那么, 干针是什么东西呢? 是西方人新的发明发现吗?
据我考察, 最晚在明代, 无论从工具, 刺激的方法, 还是治疗的病症来说, 已有与现在干针完全一致的记载。
那么, 现在西方流行的干针的疗效是不是比中国的高呢?
也不是。
既然中国那么早就发现了, 为什么在你的圈子里、在你的土壤里是谁也不会多看一眼的小草, 在西方却长成了大树和森林?
如果我们一致同意这是土壤的问题, 那么我们这代人就应该多做点培土工作。
接下来看乳头与子宫之间是如何关联的? 昨天张教授特别强调“关系” 不是重要的, “机理” 是重要的。如果解释机理, 中医肯定用经络, 我想当时大概也只能用这种办法, 几千年后西医是不是更高明一些呢?
用我的眼光来看, 他们现在对机理的解释一点也不比我们几千年前的经络学说更高明, 我相信西医专家一定比我看得更清楚, 但是谁也不会嘲笑在今天看来还很稚嫩的理论。
为什么? 是西医专家都有偏见吗?
类似例子有很多很多, 我之所以举这个例子是因为它同时把西医、中医的优势和盲区都放在阳光下了。
下面讲我自己的故事。我在做针灸穴位主治国家标准评审的时候, 专家给我提了这么一条意见: 你对当代的针灸临床新发现、新发明的东西挖掘的太少。我虚心接受大家的意见, 回去再次挖掘, 最后的结局却出乎我的意料, 不但没有增加, 反而还把已经纳入的东西又拿出去了。
为什么呢? 是我故意跟专家对着干吗? 在老百姓当中针灸的新发明耳熟能详的有几个?
例如, 迎香透四白治疗胆道蠕虫症, 我今天非常遗憾、非常负责任地说: 迄今为止我们发现的不是事实的真相, 而是幻想, 最多是大象真面目中的一条腿。但是, 我们都抱着这条腿说是大象, 好比连乳头和子宫之间究竟有没有联系都不知道就研究它的机理, 这就是图娅教授昨天说的经络研究现状的缩影。
回到开篇第二方面。现代人的新发现还有另外一个方面, 就是新穴。
其中名气最大的如胆囊与胆囊穴、阑尾和阑尾穴, 这和经络学说太贴切了, 引起的关注特别大, 但是这两个发现有铁的证据吗? 差不多半个世纪过去了, 如果真把这两点弄清楚了, 也是了不起的发现。但我们能够从中思考什么? 难道只有胆囊炎和阑尾炎出现体表反应点吗?
在座的可能不是搞针灸的, 如果看过神经刺激疗法, 你一定有深刻印象, 为什么只有这两个神经刺激点治疗病症和其他所有神经点治疗症状都不一样? 难道只有这两个神经点为中国人长的, 其他都是为西方人长的。
我们批评一个人的时候经常说“ 本末倒置” , 但是比本末倒置更可怕的是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本, 什么是末。神经科学说的“本” , 我们针灸学说的是“末” ; 我们说的“本” , 人家说的是“末” 。
当然, 从神经科学来讲, 疼痛治疗包括麻醉肯定是从神经根、干着手。针灸恰恰相反。
这不是水火不相容的观点吗?
但是有一个事情很奇怪, 针灸学和西医学有时说的是同一件事, 治疗同样的病症, 有时西医的治疗方案与针灸的方法之间界线模糊甚至消失了, 我相信他们没有看《黄帝内经》。
如果说中医针灸学对未来医学贡献最大, 正在于二者之间的最大差异性。
应当拣出经络大厦的优质“ 砖瓦” , 盖更新更美的大厦。
经络学说的价值,对于中医药而言可以使整体观落到实处; 对未来医学而言, 可以使系统生理学的构想成为可能; 经络学说的科学性不在于它什么都能解释, 而在于明确它不能解释的方面; 提高疗效的确定性比提高疗效更重要; 当前的经络学说研究要防止从一个偏向走向另一个偏向, 从神秘化走向简单化。
我自己有个感觉, 中医最薄弱的是问题意识, 最缺乏的是可供实证研究的科学问题。
所以最后我也提一个问题, 昨天有的专家认为我们搞经络试验研究的人对经典不是很重视, 我复习了几十年研究经络的历程, 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第一, 经络方面做的文献研究是最多的;
第二, 做经络文献研究的绝大多数是搞实验研究的。
我的问题是: 为什么会出现这两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何裕民:
黄教授刚才做了非常深刻、非常精彩的发言。他的一系列发问不仅仅涉及经络问题, 其实涉及整个中医理论问题。他是在做解构性探索。他刚才提出的很多问题, 值得我们深刻思考。这次学术沙龙能够提出这些问题, 本身就是一个进步。我们可以围绕刚才他讲的问题展开讨论。
我有个建议, 千万不要再介绍我做了多少多少工作, 在会议上要提出问题, 哪怕没有解答, 都要回去思考。最怕的就是“ 无头苍蝇” 。
黄教授做了很深刻的反思, 提出了很多非常值得我们反思的问题, 而不是只看到眼前这点东西。
我谈几点看法:
第一, 我们要守住科学底线, 希望能够善纳他人之见, 也许这样你就会变得更宽容、更往前走。
第二, 昨天孟教授提出多学科渗透, 我觉得非常庆幸。但是我们有一个欠缺,我个人认为经络是生物体多层次网状调控系统, 这句话永远是正确的, 但是这是哲学角度。其实不同层次是不一样的。基因层次我估计可能也会有表达上的差异, 细胞层次可能是化学反应, 再上一个层次, 可能是流体或者某种反映, 在系统层次可能是一种调控结构。
不管怎么说, 既然是一个复杂系统, 就像临床上治疗肿瘤, 基因层次一组基因的表达可能异常, 牵扯很多基因片段, 在细胞层面是细胞退化, 再高一个层次是人体几个轴的问题, 再高一个层次是生活方式出了问题。
国内把经络作为重点在研究, 我个人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当然我没有做过经络研究。我觉得应该采用系统工程方法, 各个学科相互成长、相互包容。
至少黄教授刚才谈的内容, 你们的反思够深刻了。这是非常有价值的思考。
我们应该怎么走?
首先应该包含各个学科的研究。谁牵头整合起来? 从国家层面做这个事情并不是很难, 每个中医人能不能放下身架参与合作是另外一回事儿。讲到这, 我想起一个问题。
黄教授第一句话就是优质砖瓦, 疗效问题, 我想提个问题, 中医治肿瘤一直受反对。不久前钟南山在广州讲了一段话, 就是肯定肿瘤治疗中医的价值, 从中医出发的, 包括无创伤的, 包括调整的, 包括内环境的, 因为中医界在这方面做了一些工作, 至少能够拿出一些证据。因此, 像钟南山这样直来直去说真话的西医权威, 愿意肯定这一点。要知道, 钟南山会长原先对中医学是颇有微词的。
黄龙祥:
西医发展最前沿的东西我们好像关注得不够, 我曾经花大量时间进行跟踪, 看西方医学界新的思维方法, 好像和我的专业没有关系, 花很长时间做这项工作。
何裕民:
有些地方走到后来是殊途同归的, 但是我们准备好了没有?
如果没有准备, 至少会阻碍我们自己的发展。钟南山的话说明了一个问题。
我还想谈一个观点, 据说昨天晚上大家都想表达, 表达就是传播, 传播不是科学普及, 是把你的思想告诉大家, 让大家接受, 我们研究的目的就是希望让更多人接受, 所以我还是强调我们大家做的工作要学会传播, 传播不是科普。
谁都知道相对论, 它已经传播到几乎每个人, 尽管我们对机理不一定很清晰。科学研究最终必须通过传播广为人知的, 包括你的研究也要通过合理传播。
黄龙祥:
我接着何教授的话讲一句。关于传播的问题, 西医理念非常成功的就是基因研究的传播, 现在老百姓都能说出几条来, 确实需要智慧。
印大中:
传播也好, 表达也好, 关于肿瘤, 从衰老机制里面可以非常舒服地看到合理的答案, 所谓“ 损伤使然, 失控所致” 。而非西医所推崇的什么“ 永生化” 。西方肿瘤研究在分子医学的山洞里钻迷宫, 转晕了头, 爬出洞来把南当成北了。
图娅:
黄老师刚才提的问题, 为什么我们搞试验的科学家最后都要从经络经典理论里边找几句话?
一个是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念, 我们的价值取向是经络, 是世界最独特的, 为了这种心理期待和认同, 就像张维波教授说的不是经络我也研究, 研究出来以后一定要说这是经络实质、是他的发明。
为什么呢?
因为经络占的头衔已经给几代人强烈的心理期待和心理认同, 价值取向这个东西就是经络, 不管研究出什么都要戴上经络这顶帽子。科研价值取向出现极大偏差, 不管叫什么, 经络是在这个母体中孕育的, 不可能让它到另一个母亲的肚子里。研究出来的现象不管是不是经络, 如果都往经络上靠, 起码是一个糊涂的科学。而且什么都想验证, 中医现在也是, 某一句经典话就成为一个“973” 大课题, 到现在还没跳出验证圈子。
验证与创新是有很大距离的, 我们现在嘴上说的都是创新, 实际上我们做的全是重复和验证。
太阳每天都要升起, 可以验证吗? 为什么说我们没有顶层设计?
我们非常缺少像黄教授刚才说的那些深度的作为冷静、睿智科学工作者的思考。
对于针灸, 我有两个问题:
一个是假针灸。假针灸对中国中医学精华的影响不能忽视, 我们在这坐而论道, 假针灸是在什么样的科学范式下提出来的? 在针灸鼻祖的国土上, 如果没有假针灸对照都不能发文章了。不科学、不纯粹, 有了掺杂因素, 纯粹剥离都不是中医思维特征。
还有标准化问题。经穴标准化我认为是可以做的, 我们现在做的病种治疗方案的标准化是一把双刃剑, 在制定标准的同时可能压制了其他方面的探索。治疗的标准化, 哪种病用哪几个穴, 不实施就罢了, 如果实施, 对针灸临床阵地是特别大的冲击。另外还有刺激方法的标准化, 往左右转三圈、往右边刺几下都是个性化空间。
我们有特别多的迷失, 或者中国人到外国占一席之地, 请回来都是国际专家。什么叫国际?
中医学、整合医学、传统医学最大的国际、最大的权威就在国内。
何裕民:
(未完待续)
针灸师:李宝金
中国针灸学会“读经典”系列活动
“习经典”微信公众号矩阵
主办单位:
中国针灸学会
承办单位:
中国针灸学会青年委员会
中国针灸学会针灸文献专业委员会
北京中医药大学针灸推拿学院
中国中医科学院针灸研究所
中国科协“鍼灸明堂”学风涵养工作室
(上海中医药大学2018年录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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