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先生是出色的百科全书式的思想家,值此开学前夕,让我们温习周有光先生对中国教育的思考,以此继续前行。原名周耀平,江苏常州人;早年研读经济学,1955年调到北京,进入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专职从事语言文字研究
我自身不断思考的习惯和我所受的学校教育是有关系的。我那时的老师非常提倡兴趣,他们认为,如果对一样东西没有兴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学好。我先是在圣约翰大学学习,那是一所教会学校,有比较好的教学条件,图书馆书报杂志很多。老师非常鼓励我们去图书馆广泛阅览,培养兴趣。另外,老师还教我们怎样阅读。大一时,我们每天去图书馆看报,有一个英国老师会跟我们讲每天应该怎么看报。他说读报时要问自己:今天新闻中哪条最重要?为什么这条新闻最重要?这条新闻的历史背景是什么?不知道就去查书。后来我们按照他的方法去看报,真的很有收获。以后我把这种方法用在读书、做研究上。这对我的影响是很大的。▲ 1879年圣约翰学院在上海创立,1881年成为中国首座全英语授课的学校,1905年升格为大学
圣约翰大学的老师们始终执着地秉承一个信念:真理与自由密不可分。他们非常强调培养学生的兴趣,鼓励学生自主选择。因为兴趣只能是自然产生的,是勉强不来的。现在的孩子们没有一丁点自己的空间,兴趣也就没有了生长的土壤。我上的中学、大学都是当时最好的学校,但我们的学习非常轻松,中学时9点钟才上课,上午上正课,下午是游艺课,包括图画、音乐、写字等内容,不考试不计分数,很轻松。我们那时没有任何家庭辅导,学得很快乐。我还利用课余时间读了不少语言学方面的书籍。兴趣就这样慢慢产生了。我们当时的老师强调兴趣,认为没有兴趣是学不好的。兴趣是自己产生的,不是外来的;是必然的,不是偶然的,一个人一定会对某事或某物产生兴趣。必然的兴趣同偶然的机会结合,就能成就事业。
那时的教育方法有好的一面在于,学生有时间从事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有时间从事勤工俭学活动。现在的教育给家庭和孩子的负担太重了,孩子没有自己的时间。小学、中学不能学得太多,要给孩子们时间玩。一个人有空余时间才会去思考。我们那时中学小学有许多很优秀的老师,他们会让人觉得很轻松。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中学语文老师吴山秀先生,他为开阔我们的视野,不断给我们讲解“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思想,经常请名人来校讲演。那时的教材是文言,但他提倡白话文,介绍好的白话文章给我们看。一定要轻松才能学得好,紧张是学不好的;压力越大不一定就学得越好,压力太大学习效果反而不好。我主张教育要提供宽松的环境,要给孩子留有空间,这样他们的兴趣必然会自由生长。▲ 周有光母校圣约翰大学的校徽上写着孔子的名言“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我的曾外孙6岁从美国回来,最爱看福尔摩斯。他们从不评什么“三好学生”,认为评等级排队会使其他学生产生自卑心理;老师也不布置家庭作业,他们回家后没有作业。读书都是自动的,不是强迫的。这种教育思想和教育方法与我们现在的很不一样。我在中学时,每学期也要考试排队,平时则没有,老师也不会处分成绩差的学生,不会看不起他们。处分学生不是一个好办法,那会压抑学生的思想和精神,影响完善人格的发展。
在北大百年校庆时,美国哈佛大学校长陆登庭说:我们培养学生,要使文科学生了解理科,理科学生欣赏文科;大学的目的不是培养专家,而是启发完整的人格,是一种完整的教育。比较苏联和美国的教育,我们就知道培养人格的教育有多重要的意义。苏联的教育是按计划来的,以培养专家为目标,出来就是很好的工程师;美国不去培养高级工程师,而是培养独立的个体,但学生未来发展的可能性却很大。这两种教育模式的利弊得失,现在应该已经很清楚了。所谓博雅教育,是英文Liberal Education的汉语翻译,这个翻译非常好,把意境提高了。也有的译为“通识教育”,虽然没有前者那么“雅”,但是我觉得,可能跟原来的意思更接近一点。▲ 周有光 | 图源:纽约时报
近现代以来的传统是,把国(文)、英(语)、算视为基础知识。基础要培养得好,主要工作做在中学阶段,因此中学是最重要的。如果基础培养不好,以后的教育就困难了。通识教育对我的好处,就是在学校里面选的课程比较广,同时学到了怎样自修的方法,有这两点要改行就不大困难了。我在大学读书时,主修的是经济学,同时对语言文字有兴趣。因为受了通识教育的好处,知识基础比较广,所以改行不发生太大困难。通识教育的第二个内容是,学习逻辑思维,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这是非常重要的。那个时候圣约翰大学有一本小册子,专门给来访客人参考的,里面就讲本校的宗旨是“培养良好品德”。现在有人说要“培养高尚人格”,“高尚人格”的讲法就太高了吧。在我们那个时代,大学毕业生都不是专家,只不过是受过一些基本训练的普通人,专家要在大学毕业以后再培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