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尽头
美体
2024-12-19 12:30
山东
“轻轻的你走了,正如你轻轻的来。你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2024年12月18日23:00许,老人家用她那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终于艰难而又顽强地走完了96个年头,翩然而去。96年中,难过的岁月尤其漫长,好过的日子却那般匆匆。老人家于12月17日回家了,回到了近两年她心心念念、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曾经生活了整整79年的故乡——刘庄。只是,这一切,她已经不知道了。已经唤她不应,叫她不醒。她再也不能亲眼瞅一瞅这个自己待了大半辈子的家了,再也不能和那些熟悉的乡里乡亲谈笑风生地唠家常了,再也不能在曾留下自己脚印的田间去瞧一瞧绿油油的麦田了。老人家出生于兵荒马乱的1929年,成长在战火纷飞、动荡不安的旧时代,经历了血雨腥风、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连榆树皮都被扒光、柳芽都用来充饥、不知饿死多少人的“五八年”。岳母膝下育有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由于岳父在机关单位工作,家庭的重担就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她硬是用那双羸弱的臂膀,坚强地支撑起这个家。为了生计,必须与生产队的男劳力一样下地干活,挣工分,深翻地、拉耙拉耧、收割庄稼,哪一项劳作都少不了她的身影。田间地头,洒下了她的汗水;乡间的小路,留下了她的足迹。最难过的莫过于“五八年”,浮夸风尽吹,大伙房看似热火朝天,却是虎头蛇尾,造成极大的浪费不说,到最后大伙房都揭不开锅了。尤其是五九年春天,饥荒席卷全国,没得吃没得喝。凉水尽喝不充饥,黄土遍地不能吃。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实行大锅饭那会儿,普通老百姓在死亡的边缘上徘徊与挣扎,生产队里的这几类人却过得却很滋润,唯独没有挨饿,他们是:保管、会计、小队长,伙夫蛋子、司务长。你懂得。家徒四壁,空空荡荡。整个屋子,目光所及之处,找不到半点吃的。曾几何时,大娘和年幼的大女儿出去费了好大劲好不容易采了些柳芽,像托着一个几代单传的婴儿一般,视若珍宝。拿回家后用开水烫了烫,放在堂屋门后头的橱柜里,打谱作为第二天早晨一家人的早饭。然而,第二天一大早,却发现柳芽不翼而飞了。原来,被趁火打劫的孬种给偷了去,那可是一家人一天的口粮啊!那是多么的失望与无奈,那等同于一家人的命根子。生活看不到尽头,大人孩子饿得肋巴骨一根一根的,体表标志尽显,别说填饱肚子了,能讨口吃的都是当时人们的奢望,即便是野菜,都求之不得。吃糠咽菜是现代人难以想象的,而那个年代苦得难以下咽的柳芽,都稀罕的不得了,都能成为梁上君子觊觎的目标。黑夜是那般的漫长。没有被饿死,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自家院落的大门是个劈柴门,也就是能挡好人的那种。一天早晨打算煮点稀粥维持生计,却发现厨房内的铁锅被坏种给偷了去,无奈,老人家用她那一双小脚,走着去三里外的水堡集又买回一个。为了防止再被偷去,做饭的时候把锅放到灶上,和上一些稀泥沿着锅与灶接触的地方泥上一周,以防四周冒烟,晚上把锅揭下来拿到堂屋里。天天如此,循环往复。那种日子,想想都可怕。在我老伴幼年的时候,一个滴水成冰的早晨,岳母怀里揣着小丫头,去井上挑水。六十年代的冬天较这些年寒冷多了,井台上打水时洒下的水很快就结成了冰,滑得很,成年男人打水时都得谨小慎微。我岳母一个女子,一双小脚(封建社会造成的,美其名曰“三寸金莲”),关键是怀里还揣着个孩子,万一脚底下一滑,打个趔趄,后果不堪想象。一个好心的邻居正好也去挑水,看到此情此景,惊讶地说:“大奶奶,你不要命了,我来帮你打水。”人家帮着从井里打了两梢(方言:水桶)水。那种情景如一幅图画,映照在我的脑海里,想想都后怕。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老伴在外地工作,孩子都小,一家人总得吃水呀。孩子们逐渐的长大了,陆续参加了工作。当小女儿考上单县卫校,走出家门的时候,老人家总算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是苦尽甘来,自己大半生的辛苦与付出,没有白费,四个孩子都谋上了一份工作(尽管小女儿还在上学,但那时国家还包分配)。四个孩子总算告别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模式,这是他们村绝无仅有的。尽管孩子们都出息了,但老人家也没闲着,继续发挥自己的光和热,接下来的日子,给闺女和儿子看孩子又成了主旋律。1986年6月初,我在单县中心医院实习期间,和小刘一起回家(我是回去帮父母收割麦子),顺便去县医院家属院拐了个弯。第一次见到老人家,那一年她57岁,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精神矍铄,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004年,我们远走博山。由于当时我岳父已去世,岳母也上了岁数,一个人在家子女放心不下,就让她住在县医院家属院我们家的四楼,住了16年。由于她在县医院家属院看孩子多年,和一些年龄相仿的老太太很熟悉,有个说话拉呱的,家长里短的,也不感到寂寞。而且,医院家属院有个棋牌室,老人家没事就去打个小麻将,以打发时间。生活过的到也惬意。二哥当时就在县医院上班,经常给老人家买个饭、买点菜啥的,平时也有个照应。这也是老人家过得很幸福的一段时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老人家手脚不那么灵活了,打牌跟不上趟了,视力和听力也打了折扣。老人家很知趣,就主动不再给他们凑手了,坐在旁边静静地看人家打牌。老人家很爱干净,她下楼的时候,手里拿一张抽纸,放在步梯的栏杆扶手上,滑动着往下走,到楼下后把纸扔进垃圾篓,上楼时亦然。她的床铺,床边总是铺上个浴巾,睡觉时拿掉,这样自己或他人坐床时就不直接坐在床单上了。老人家吃饭从来不挑肥拣瘦、嫌好道歹。最近这两年多,在姐姐和我家轮流着居住,每家住三个月,我们吃什么她吃什么,不挑剔,不嫌弃。说实在的,我们家吃饭很不讲究,比如冬季,主打就是白菜炖粉条,有时加点猪肉或豆腐,没个够。要么就是辣萝卜炖粉条。晚上时不时吃个凉拌藕。都是些粗茶淡饭。偶尔煮点虾或周末很稀罕地小鸡炖黄瓜,你给她虾或挑点好的鸡肉,都得让过来让过去的,给客人一般。她一直不喜欢吃肉。老人家渴望孩子对自己能和颜悦色。孝顺不仅仅是在物质上,更是在精神上。老人家曾说:好声好气的,给个好脸色,比吃好东西都开心。老人家说出了大多数老年人的心声。不能不说,我们对自己的父母有时候有太多的不耐烦,总是嫌他们爱唠叨,说话絮叨,与他们交流时有时不能做到心平气和。这也使得他们平常说话时总是小心翼翼,唯恐那句话说的不是得罪了子女。我们能不能把对父母的戾气收敛一下,用一种平视的态度与他们交流。说不准,我们对待父母的态度,就是将来孩子对待我们的态度。老人家从来不愿意麻烦他人,自己能做的事就坚持自己做。都这个年纪了,衣服一直是自己洗,有时我老伴要给她洗衣服,她说洗完了。确实如此,在我们上班的时候,她把自己的衣服就悄悄的洗了。老人家的晚年并不幸福,尽管吃穿不愁,但精神上受到的打击太大了,大儿子刚退休半年(56岁),就因病离她而去了;二儿子退休两年多(63岁),也因患病散手人寰。尤其是二儿子病故以后,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该死的不死,该活的不活。”她不止一次的这样念叨,“啥命唉,哪怕能留一个。如果我能替他,该有多好。”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常常一个人以泪洗面,默默地哭泣,眼泪都哭干了。哪一个孩子不是娘的心头肉?她始终走不出丧子的阴影,尤其是有亲戚来看望她时。我曾经给她讲杨绛的故事,要学会坚强。杨绛唯一的女儿先走了,老伴钱钟书不几年也走了,只剩下她自己,还在整理钱钟书的文稿,自己还在写书《我们仨》。别看老人家已96岁高龄,却一点都不糊涂,也不健忘,脑子清醒得很,没有一点儿老年痴呆的症状。今年9月初,她给我说,我来你们家4个星期了。我就纳了闷了,家里又没有日历牌,她是怎么算出时间的?一问方知,原来,老人家这些年晚上一直靠口服阿普唑仑才能入睡,一盒阿普唑仑20片,撑七八天,她是根据药盒的个数推断出来的,不简单。由于我们天天上班,冬天一般5:30起床,打上豆浆,洗漱一下,准备一下中午要炒的菜,大都6:30开饭,此时天还不亮。老人家常说,吃这么早的饭,天天给过年一样。听话听音,老人家多多少少有些许无奈。老人家的晚年是孤独的。我们俩去上班,家里就她自己,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即便我们在家的时候,老实说,与老人家沟通的也较少,毕竟有代沟,两代人共同的语言并不多。岳母不识字,晚年耳朵又聋得很,即使带上助听器,也不太好使。让她看电视打发时间,她总是说:“说话听不见,出字不认识。”所以也从不看电视。开始她自己还有个电话,带免提的,因为耳聋严重,依然听不清通话的声音,后来坏掉后没再买。她总是独自坐在窗台旁的床边上,向远处眺望,看路上的行人,看修理花草的园丁。尽管我走不进她的内心世界,但能想象的到,这种孤独与惆怅,与坐监狱没什么两样。设身处地的想象一下,如果我们把手机关掉,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呆在屋子里一整晌,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焦虑、烦闷,惴惴不安,恐怕都兼而有之吧,长此以往,人会疯掉的。然而,老人家硬是练就了独处的功力。说白了,也是没法。我突然想起柳宗元的诗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想,老人家大抵也是这种心境吧。其实,她早就活够了,经常“哼嗨、哼嗨”里。衰老使得她的身体这儿痛那儿痛,加之两个儿子的早逝,精神上几近崩溃,她已经对这个世界一点留恋也没有了,经常说阎王爷把她忘了,要是一觉能睡过去该有多好。随着年龄的增长,肌肉流失的厉害,双下肢没力气了,难以支撑体重,走路四指四指的,颤巍巍的,弱不禁风,尽管拄着拐杖,也经常跌倒。两年多的时间里,她先后跌倒过八次,居然都没摔骨折,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老人家大概是11月30日摔倒的,头部触地,伤后并没有头痛头晕的症状,头皮只有一处小的破损,压迫止血也就没事了。因为去年冬天摔得头破血流、目不忍视,比这次厉害多了,连夜去做颅脑CT都安然无恙。12月7日,老人家诉说头痛,右耳戴上助听器也听不到声音了。老人家很有意思,一般的小病小恙从来不给我们说,总而言之就是不愿意给孩子添麻烦,这次要不是头痛的厉害同样是不会吱声的,这使得从事神经内科的二外甥怀疑老人家脑子可能摔出了问题。CT显示硬膜下出血,量不多,在姐姐家经脱水治疗后无明显好转,决定于12月10日来郓城我们诚信医院住院治疗。从做完CT以后,在姐姐家输甘露醇的这三天,姐姐夜以继日地守在床旁,尤其是晚上,老人家有时折腾的厉害,姐姐都不敢睡觉。姐姐终究也是70多岁的人了,身体又不好,这几天把她熬坏了。住院的当天晚上,老人家的孙媳妇小燕在医院做的陪护。她是位儿科医生,下了班匆匆赶过来,第二天一早还得继续去上班。作为孙媳妇,能主动请缨,留下来晚上做陪护,真是硌巴里(郓城方言:对人的赞许),我为她点赞。由于姐姐和我老伴身体都不好,日以继夜的陪护实在受不住。四个孩子走俩了,要是她两个身体再垮掉的话,以后谁来照顾老人家!所以,特意找了一个护工。与其说是个万全之策,不如说是不得已而为之。10号(住院当天)下午复查颅脑CT,情况并不乐观,出血量较前增加,侧脑室受压,中线移位。因老人家有脑萎缩,颅内可容空间相对较大,能容纳比年轻人更多的出血量,而不至于危及生命。神经外科大夫给出的治疗方案是:先行非手术治疗,过几天待液化明显后钻孔引流。老人家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已经服用了30多年阿普唑仑,平时离了这个药无法入睡。住院以后,晚上居然不用服用了。我明白,这未必是好事。有一个夜晚,老人家清醒了,她对护工说:“我早就活够了,这一次好不了了,脑子摔赫浪(方言:坏)了。死了也不用挂念(方言:牵挂)俺两个闺女,她俩都退休了,在经济上都还勉强过得去。我也不能再拖累她俩了,她俩身体都不好,都吃着好几样药。大闺女都七十多了,自己都快顾不了自己了,还得伺候我。”16日,开始出现持续性的意识不清,呼之不应,压眶没反应,时有呕吐,但为非喷射状。即便如此,老人家的呼吸和脉搏依然很好,不吸氧的状态下血氧饱和度都是99%,脉搏跳动的比我的还有力。生命力真顽强。96岁,已经是高寿了,她自己反反复复地说活够了。尊重她自己的意愿,或许也是一种选择。当老人家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时候,她二儿子的一位仁哥,说老人家额头纹开了,留给她的时间恐怕不多了,还是回家吧。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唯有在自己家中咽气,才算是有个归宿。本来打谱17日复查个颅脑CT,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把回家的意思传达给老人家的孙子刘洋,由他做主,确定于12月17日办理出院。这些天,刘洋为了奶奶跑前跑后,又是联系救护车,又是负责找护工,又是张罗着买饭,没少操了心,奶奶没白疼他。另一个孙子浩浩也大老远的从青岛赶过来,抢着支付护工的工资。虽然老人家两个儿子不在了,但两个孙子勇敢地站了出来,独当一面,让患病中的老人家,感到无比的温暖。四姨家的丽丽真是个热心肠,老人家住院期间,尽管她上着班,凑她的闲暇时间,天天来医院打卡,又是给老人家按摩,又是帮着翻身,非常上心,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说实话,老人家已是风烛残年、油尽灯枯,咽下这口气不受罪了。这个年龄,也是凤毛麟角,称得上寿终正寝了。尽管如此,看到老人家病情急转而下,马上就要出院,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此时,她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她的喜怒哀乐,仍历历在目。从刘庄回到我家,看到老人家住的房间空荡荡的,抚摸着她坐在床前看人时依偎的窗台,心中顿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与凄凉。如果不是摔这一次,老人家也许还能活个五年六载,成为走过一个世纪的百岁老人。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那一个先来。以后,再也不能亲手给老人家端碗送筷了,再也没有人在家中盼着我们下班回家了,再也听不到她的唠叨声了。此时,就连老人家的唠叨,都感觉是那样的美好。这段文字,我是坐在老人家的床旁写下的。人去楼空,物是人非,昨日情景难再现。睹物思人,感到无限的惆怅与忧伤,不知不觉的已是泪眼婆娑,潸然泪下。生死别离是多么的让人无可奈何!老人家心地善良,人缘很好。每次回刘庄老家,街坊邻里都去家里看她,给她送鸡蛋,送吃的,送些自家种的果蔬。老人家见了她们同样热情,仿佛见了多年未曾谋面的战友,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叙不完的邻里情。有的邻居还请老人家去自己家里吃饭。怪不得老人家心心念念地念叨着回刘庄,一方面是故土难离,更重要的是放不下她那些聊的来故知。每次轮到在我们家住着,我妹妹小云知道后都特意来看她老人家,每次老人家见到小云后都景得不行(方言:非常高兴),慌慌着给小云拿两个抱枕让她当靠背坐在沙发上,拉着她的手不放,又是让她吃这又是让她吃那,可亲热了。小云有说有笑的陪老人家说话,拉家常,待起身要走时,老人家都舍不得让她走,一再挽留她吃饭再走。尽管老人家目不识丁,在为人处世、待人接物上却是我们的楷模和榜样。街坊邻居提起她来都赞不绝口。人生,本就充满太多的遗憾,只可惜,往往失去了以后,才真正懂得珍惜。在自己的哭声中来到人间,在别人的哭声中离开世界,这就是一生。其实,我认同琼瑶的生死观,活着就轰轰烈烈,敢爱敢恨;死就痛快利索,不拖泥带水。正如泰戈尔诗中所言:“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趁父母健在,珍惜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光吧。终究,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12月18日23时许,岳母大人那颗跳动了96年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老人家终于可以安详地闭上眼睛,好好地歇歇了。本来,18日上午11时病情就异常危重,也许,老人家为了等从青岛往回赶的孙子浩浩,硬生生又坚持了12个小时,让她的孙子能见奶奶最后一面,不留遗憾。昨天晚上,我梦见大娘了。显然,是白天对老人家的思念,使她走进了我的梦里。她依然是那么慈祥,那么善良,那么善解人意。这些年的相处,老人家已成为我们家重要的一员,如今走的这样匆匆,这样突然,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怎不让人悲痛欲绝!今天一大早去吊唁,跪在老人家的遗像前,回忆起这些年与老人家相处的日子,回忆起老人家的好,已经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已经不能自己。老人家的一生,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可以这样说:她就像一支蜡烛,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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