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季,天空就要飘雪花了,随着第一片雪花飘落下来,一年也老了。那些雪花,就是一年的白发。
老日子十来一儿炸油馍,烧的是芝麻杆。母亲让我把芝麻杆抱到厨房的时候,就有一片雪花落在芝麻杆上,或是落在脖子里鼻尖上,我说:“下雪了”。母亲说:“雪是天上的鬼,也要来吃油馍的”。
十来一儿也有秋后几天来临的,没有雪花,却有霜花。堆在院子里芝麻杆上,早上起来,就挂着霜花。放学回来,霜花就化掉了。秋霜再浓,也没有一片雪花浓,秋霜是露水凝结的,雪花是天上的雨凝结的。露水一夜为霜,一朝化掉。露水一夜白,秋霜一朝短。任何短暂的事物,都如秋霜。
立冬是不会积雪的,那些雪花飘落到村庄的井台上或是瓦沟里,就融化了。落在山寨顶上的雪花,黎明来临之后,会给山寨戴一顶白帽子,一会儿也融化了。村庄说雪下高山霜下洼,雪花最早染白的是一座高山,霜花最早染白的是一座山洼。
村庄初雪,对于孩子们是一个节日。他们昂起头颅,注视着一片雪花从天空深处飘过来。摇摇晃晃的,喝醉了样子。伸出手,接住冬日的第一片雪花,让一朵洁白的冰凉在手心里化掉,是很惬意的。这片雪花,就是两个季节。手心里攥着的还是秋季,抓住一片雪花,就是冬季了。村庄的季节,总被孩子们无意的揉碎了。
第一片雪花飘过来的傍晚,母亲买了几张白纸,打了一碗面糊。拿起一把刷子,把白纸糊在窗户上。半夜里冷风从树梢顶上刮过,带着尖厉的呼叫而来,又带着尖厉的呼叫而去。寒风是雪花的列车,它们一起从远方来,到远方去。寒风吹动窗纸,颤抖出一首冬日的歌谣,惊醒了村庄孩子们的梦境。他们以为是雪花从窗户里挤进屋子,狼也随着雪花从窗棂的缝隙里挤进来,掀开被子谁进了被窝里。第一片雪花飘过来,狼也冷了。
舌尖把窗纸舔了一个洞,风就顺着那个洞穴吹进来。窗纸被吹响了,如同喇叭里的舌簧,被舌头摇晃出细腻的声音。偶尔,也有一片雪花会从窗纸的洞穴里挤进来,无声无息地落在一张粗糙的橡木桌子上。狐狸从山岗上老橡树的洞穴里钻出来,沿着村路来到村庄。狐狸会舔窗纸,有很多窗户的窗纸都是狐狸舔破的。狐狸站在窗户外边,能听见窗户里边的梦语。
寒风吹响窗纸的夜里,母亲坐在灯下纳底子。麻绳穿过底子是有声音的,顺着窗纸的洞穴飞出去。然后母亲把一双布靴的帮子,緔在底子上,就是一双布靴。母亲緔靴是是很著名的,村庄很多女人纳了底子,做了靴帮,就和母亲换工,让母亲给她上緔棉靴。母亲自己做好的棉靴放在那个能装满八斗小麦的箱子里,家里每个人都能在那个箱子里找到自己的棉靴。老日子里,有一双子的棉靴,是相当荣耀的一笔财富。
第一片雪花飘过来之后,大雪会不期而至。睡觉时满天星斗,第二天早上起来上学,院子里就铺满了白雪。屋檐下的台阶两层都被一夜大雪覆盖了,院子里的捶布石也被大雪覆盖了。惊讶地高叫一声,母亲就听见了。她把灯点亮,打开箱子取出棉靴说:“你的床窠廊有一双去年的旧棉靴,穿上去上学。把这双新棉靴拿上,到学校里换上。”
村庄的孩子们一个冬天有一双棉靴就足够了,我是村庄孩子里为数很少有两双棉靴的人。走雪地上学回家,是一双旧棉靴,到学校到家里是一双新棉靴。在当时,并没有觉得这是母亲给的少年时代很贵重的礼物,时间过去多年,才知道母亲的馈赠,是最为温暖的灯盏,照亮了很多寒冷的日子。
立冬了,第一片雪花不知道在哪一天就会飘过来。遂想起作棉靴的母亲躺在山岗的坟墓里,已经快十年了。母亲晚年到了冬天感到骨头是寒冷的,喜欢喝酒暖和自己的骨头。母亲睡到坟墓里,到了冬天大概还是知道人世间季节寒冷的,十来一儿上坟,就会带上一瓶酒。打开瓶盖,往纸钱上倒半瓶,酒和纸钱一起燃烧的时候,母亲就闻到了酒香,就喝到了人世上的酒,她的骨头和魂灵都温暖了。
第一片雪花在路上。摆在母亲坟头的半瓶白酒,母亲还会找到的。她喝下去,魂灵就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