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曾晨辉
都说章吟柳老师是政治老师，这么多年了，仍旧有这种说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同意此说法。因为章老师本是教语文的，但他是班主任，课堂上，他除了传授语文知识，还讲民族大义、社会担当一类的掌故以及人物，来感染学生。
我与章老师的师生缘，真要说起来，千言万语也末必讲得清楚。他是我平生见过的老师当中最特别的一个。不光我这样讲，从八十年代到现在，很多学生都这样讲。比方有的学生家里穷，找他借学费，他爽快借了。几十年过去，有的至今未偿还呢。
这倒还在其次，主要是他做为一个老师的情怀。他已年至八旬，上回我师弟刘强请他吃饭，我也在场。章老师仍旧说，教学生，先要教他们成长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而这个的前提是，老师也必须堂堂正正。
章老师不光嘴巴上这样讲，他四五十年的教学工作就是证明。
记得我上高中第一堂课，章老师问学生们：鲁迅对中国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我举了手。我回答，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章老师夸我答得好。接着，他反复讲解这句话的含义，再讲到鲁迅为何是现代最伟大的作家，自然而然就谈起了社会。当然，他最后总会说一句：同学们，把知识学好，去改造我们的社会。
我去过章老师家中多次，书柜里一排长长的鲁迅文集，文革版的。他多次对我讲，他是大地主的崽，但自己彻底背叛了那个家。他说自己对农民的感情很深，总同情他们是弱者。这意味老让我想起觉慧一类人物。
很多年后，我读了韩石山《少不读鲁迅晚不读胡适》一类文章，颇有几分古时少不读水浒之训诫，我便想起章老师。我觉得他教学生，真留着五四的精神。
鲁迅无论怎么说，是一面旗帜。章老师让我这样的学生去喜欢鲁迅，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其实面对社会，除了赞美光明，再多点批判功能，人生似乎更丰富。
我在新化三中读书时，正逢文学热。喜爱文学的潮浪早涌进了校园。有不少老师、学生在读诗、读小说，也写诗、写小说。章吟柳老师为此订了许多杂志，《十月》《收获》《人民文学》《芙蓉》等。他读得十分认真。有一次，他将张承志发表在《十月》杂志上的《北方的河》的一些段落，读给我们听,那情形，真个是激情万丈，澎湃不已！我受他的影响，喜欢去邮局的书亭买文学期刊。张贤亮的《绿化树》，我不知读了多少遍，读不厌。我开始学着写诗。我把自己的诗，壮着胆给章老师。他读了竟表扬我，说写得不错。他说自己也写诗，但不是现代诗。他把古体诗读了几首，我觉得太好了，但我是学生，只是傻笑着听。
章吟柳老师那时常对我说，最好的时代来了，文学要像五四时期那样了。我年龄太小，对他所说的“最好的时代”以及“五四时期”，总感到模糊，但他说的话却让我窥出他胸中火一般的激情。
记得有一次叶蔚林来新化华新瓷厂讲课，消息传开来，仿佛整个新化人民都知道了：来了如此大的一个作家！那本来是崇拜作家的年代。章吟柳老师也去听了叶蔚林的课，第二天在课堂上，他拿着《芙蓉杂志》朗读《没有航标的河流》。多年后，叶蔚林涉嫌抄袭，弄得文名折了许多。我估计章老师不知此事，否则，会很伤心。
有一次，章吟柳老师在课堂上讲《葫芦僧断葫芦案》，这无疑是《红楼梦》里的章节。他讲着讲着，竟愤怒起来。那一节课，他对于贾雨村，起码骂了十几句“坏家伙”！如此一来，在学生眼里，这贾雨村必是坏透心肠的家伙了。
在中国，无数普通百姓总是将命运交给时代。而章吟柳老师，他全身心投入大时代，感受它跳动、起伏的脉搏。然后，再将他的思想，影响我们这些学生。
那时，学校每月组织学生去看一次电影。到了一九八三年、八四年，电影多起来，包括中国香港地区拍的影片，也开始放映。我印象最深的是电影《巴士奇遇结良缘》，一个开巴士的男青年与一个女青年的爱情故事，真是雷胆包天！为什么这样说，因过去禁锢得太久，忽然将窗户打开，焉能不起惊雷？！电影里面有一两次接吻的镜头！我的菩萨奶奶，学生也罢，老师也罢，皆屏住呼吸，皆张圆双眼，直至那七八秒过去，才听到一片片嘘嘘的声音。第二天，章老师在课堂上，给学生讲什么是小资产阶级性，等等。他说起小说《家》中，觉民与琴的爱情。他说，当然，那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这一对青年是反封建。
爱情与反封建有关？学生们听得云里雾里。
章老师是一个嫉恶如仇之人。八十年代，他只要在街上，遇着不平的事，就喜欢打抱不平。有一次，他见一个男人在打老婆，街上无人敢劝阻。他上去扯开那个男人，把他严严实实批评了一顿。那男人见他正气凛然，问：你是干什么的？章老师说，教书的！
那人像学生一样上了一课。
记得章老师在课堂上喜欢谈时事，不光谈中国的，还讲国外的。毫无疑问，通过这些，又回到了社会。我感到自己的学生时代，碰上章老师，给了我一种自由的思想。这思想，让我面对社会，总要思考一番。
上回见到他老人家，他说了一件事。他说自己教书的那几十年，很多学生给他写信，天南海北的都有。他想趁着自己还清醒，将这些信整理成集，也定是一件最美好的事情。我说，只有您这样爱学生的老师，才能结此硕果。
章老师已至耄耋之年，仍喜欢与人说国事，且激情满怀。他关心国家大事，像当年关爱学生一样。与他老人家谈政治，谈历史，谈情怀，舒畅得很。
说章吟柳老师是政治老师，好像也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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