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寓正门走出来的P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外面披着一件白色的开衫。P与他结束了长达四年的恋爱后,跟通过了司法考试的小学同学结了婚。多亏了丈夫在经济上的支持,她才能兼顾好家庭与工作。P已经办过数次个展,而且在江南的收藏家之间也颇受欢迎。正因为这样,P周围总是环绕着嫉妒和闲话。
P很快认出了他那辆前后打着闪灯的车。他拉下车窗喊道:
“这里很多人认识我,连警卫都知道我是谁。你这个时间找我到底什么事啊?”
“是啊,好久不见。这一点也不像你,难道是想我了,所以突然过来?”
“说来话长,去你工作室说吧,工作室离这儿不远吧?”
P是个急性子,她提高嗓门急着想问清楚是什么事,她那女强人特有的活力曾令他倍感压力,但现在都不以为意了,甚至还开始欣赏起了她这一点。他突然萌生出想要拥抱P的冲动,但这仅仅是出于往日的旧情使然。此时,他浑身上下充斥着对刚刚送回家的小姨子的欲望,那欲望正如同浇了石油的火焰一样熊熊燃烧着。他转身离开时,对她说:“你在家等我,我马上回来。”之后,他便驾车赶到了这里。他必须找一个可以画出令自己满意的花的、熟悉自己身体的、能够帮自己解决燃眉之急的人。
“……有点意思。真没想到你竟然会这样运用色彩。不过……”
“不过,这不像是你的风格。这个作品真的能发表吗?你的绰号可是‘五月的神父’啊。那种有思想意识的神父,刚正不阿的圣职者的形象……我以前也是喜欢你这一点。”
“难道如今你也要转型了吗?但这尺度也太大了吧?当然,我也没资格说三道四。”
他不想跟P争论什么,于是不声不响地脱起了衣服。P略感惊讶,但她很快放弃了似的在调色板上挤好颜料。P一边挑选画笔一边说:
幸好P没有笑出来。但就算P不带着任何用意地笑了,他也会认为那是残酷的嘲笑。
P非常用心地在他身上缓慢作着画。画笔很凉,笔尖碰触皮肤的触感很痒,但又很像麻酥酥的、执拗的、很有效果的爱抚。
“我尽量避免画出自己的风格。你也知道,我很喜欢花,也画了很多花……你画的那些花很有张力,我会尽力模仿出那种感觉。”
当P说“差不多画好了”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午夜时分。
“如果有镜子的话,很想让你看一下,但这里没有镜子。”
他低头看着起满鸡皮疙瘩的胸口、腹部和大腿,那里画着一朵巨大的红花。
“不知道后面你满不满意,你的画好像都把重点放在了背部。”
“虽然我尽力想要模仿你的画,但还是难免有些自己的味道。”
他急忙穿上衣服,心不在焉地问道。穿上夹克后,这才稍稍暖和了些,但身体还是很僵硬。
“看着满身是花的你,让人觉得很心疼……觉得你好可怜。之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P便吻了下去。过去数百次的亲吻回忆覆盖在他的双唇上,他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但不知道这是因为回忆还是友谊,抑或是对于自己即将跨越疆界的恐惧。
因为时间已晚,所以他没有按门铃,而是轻轻地敲了两下门。他等不及她来开门,于是转了一下把手。正如预料中的那样,门开了。
他走进昏暗的房间,路灯的光亮从阳台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借助那点光亮可以看清周围的一切。但他还是碰到了鞋柜。
他把提在双手和挎在双肩上的摄像设备放在玄关,然后脱下皮鞋朝床垫的方向走去。刚迈出几步,他便看到黑暗中一个模糊的人影坐了起来。虽然四下昏暗,但还是可以看到她赤裸着身体。她站起身向他走来。
他发出呻吟声,扑向了她。当下他把照明、拍摄都忘在了脑后,喷涌而出的冲动彻底吞噬了他。
他发出咆哮声,将她扑倒在床垫上。黑暗中,他肆意亲吻着她的嘴唇和鼻子,一只手揉捏着她的乳房,另一只手解着自己的衬衫扣子。剩下最后两颗扣子时,他干脆用力一把扯了下来。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如同禽兽般的喘息和怪异的呻吟。当他意识到这些声音出自自己时,不禁感到全身战栗,因为他觉得只有女人才会呻吟。
他抚摩着她那被夜色笼罩的脸,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但她没有回应,而是淡定地反问道:
她起身朝开关走去。显然她没有因这场不到五分钟的性爱而感到疲惫。
室内突然亮了,他用双手蒙住眼睛,稍后适应了光线以后才放下手。他看到站在墙边的她,那满身绽放的花朵依然很美丽。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褶皱下垂的小腹,于是立刻用手遮挡了起来。
她缓缓走向他,弯下身来。她像对J那样,伸出手指抚摩起了他胸前的花朵。
他起身走到玄关,将三脚架调到最低,然后把摄像机固定在了上面。接着,他抬起床垫竖放在了阳台上,再把带来的白床单铺在了地上。最后,他安装了一盏像是M工作室那样的照明灯。
她躺下后,他估摸着两个人身体缠绵在一起的位置,调整好摄像机的方向。
她修长的身体躺在耀眼的照明下,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身体叠在她的身体上。此时,他们的身体是否会像她和J一样,展现出叠放在一起的花朵呢?又或者是花朵、禽兽和人类结合成一体呢?
每换一种体位,他都会调整摄像机的位置。当拍摄到J拒绝的后背体位时,他用特写镜头长时间地拍摄下她的臀部。
所有的一切近乎完美,正如他期待的那样。在她的胎记之上,他身上的红花反复地绽放和收缩,他浑身战栗。这是世上最丑陋的,也是最美丽的画面,是一种可怕的结合。
永远,这一切永远……当他无法承受满足感而浑身颤抖时,她哭了出来。在近似三十分钟的时间里,她一直紧闭着双眼,即使嘴唇不停地微微抖动,她也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她仅凭身体向他传达出敏感的喜悦。是时候结束了。他坐起身来,抱着她靠近摄像机,伸手摸索着开关关掉了电源。
这幅画面在无法抵达高潮与尽头的状况下持续进行着,在沉默中、在欢乐里、永远地……但拍摄只能到此为止。她的哭声渐渐平息后,他让她躺了下来。最后几分钟的激情使得她的牙齿相互碰撞,发出嘶哑且刺耳的尖叫声。当她气喘吁吁地喊“停……”时,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我也不知道。我以为大家都这样,但有一天去澡堂才发现……只有我身上有。”
他用搂着她的腰的手抚摩着那块胎记,他希望与她分享那块如同烙印般的斑点。他想要吞噬它、融化它,让它流淌在自己的血管里。
“……每次都不一样。有时候是熟悉的脸,有时候是陌生的脸,也有布满血迹的脸……有时候还会梦到腐败溃烂的脸。”
他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望着她的双眼,只见她那丝毫不显疲惫的眼中闪烁着微弱的光。
“我以为不吃肉,那些脸就不会再出现了,但是并没有。”
他很想集中精神听她讲话,但双眼已经不由自主地缓缓闭了起来。
“所以……我终于知道了。那都是我肚子里的脸,都是从我肚子里浮现出来的脸。”
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犹如安眠曲一样,把他推入了深不见底的睡眠中。
阳光明媚。她的头发就跟动物的鬃毛一样凌乱,褶皱的床单包裹着她的下体。满屋子充斥着她的体味,那是一股如同新生儿般的乳臭味,刺鼻的酸味里还夹杂着既甜又令人作呕的腥味。
不知道几点了。他从丢在地上的夹克口袋里掏出手机,已经下午一点了。他从早上六点多一直睡到现在,整整死睡了七个小时。他先穿好裤子,然后整理起了照明灯和三脚架,但摄像机不见了。他记得拍摄结束后,为了防止摄像机摔在地上,特地移到了玄关处,可是现在却不见了。
他心想,也许是她早上起来放在了其他的地方,于是转身走向厨房。就在他转身来到洗碗槽时,看到了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那是六厘米录像带。就在他诧异地捡起录像带回过头时,突然发现餐桌上趴着一个女人。那是他的妻子。
她手里握着手机,用包袱裹着的餐盒放在一边。显示屏开着的摄像机掉在餐桌下面。妻子明明听到了他靠近的声音,但还是一动不动。
妻子这才抬起头,站了起来。但他很快便意识到,她没有要向自己走来,而是在阻止自己靠前。妻子静静地开口说道:
“我一直联系不到英惠……上班前过来看一眼,正好今天拌了几样素菜。”
她的声音显得非常紧张,但却极力保持着冷静地做出辩解。他知道,妻子只有在极力想要隐藏情绪时,才会这样放慢语速,发出低沉且微微颤抖的声音。
“……我看门没锁,直接进来了。看到满身都是颜料的英惠觉得很奇怪……那时你的脸朝着墙,盖着被子,所以我没有认出来。”
妻子用握着手机的手捋了一下头发,她的双手正在剧烈地颤抖。
“我以为英惠交了新的男朋友,看到她身上画着那些东西,我还以为她又发作了。我本想一走了之的……可转念一想,我应该保护她,也想看看是怎样的一个男人……我看到玄关那里放着的摄像机很眼熟,照你之前教我的方法把带子倒了过去……”
妻子一字一句冷静地说着。他可以感受到妻子拿出了所有的勇气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她眼里充斥着难以形容的冲击、恐惧和绝望,但面部的表情却显得异常麻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裸露的上身让妻子感到厌恶,于是手忙脚乱地找起了衬衫。
妻子的脸色煞白,为了躲避想要靠近自己的他,往后退了几步。
这时,床垫那头传来了沙沙作响的声音。他和妻子都屏住了呼吸,只见一丝不挂的英惠拽开床单站起身来。他看到两行泪从妻子的眼中流了出来。
英惠这才意识到姐姐来了,她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们。那是毫无情感流露的空洞眼神,他第一次觉得她的眼睛跟孩子一样,那是一双只有孩子才可能拥有的、蕴含着一切,但同时又清空了所有的眼睛。不,或许那是在成为孩子以前,未曾接纳过任何事物的眼睛。
英惠缓缓地转过身,朝阳台走去。她打开拉门,顿时一股冷风灌进了屋子。他看着她那块淡绿色的胎记,上面还留有如同树液干涸般的痕迹。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世间所有的风霜雨雪,刹那间变成了老树枯柴,哪怕是当下死去,自己也无所畏惧了。
她把发出闪闪金黄色的胸部探过阳台的栏杆,跟着张开布满橘黄色花瓣的双腿,恰似在与阳光和风交媾。他听到渐渐由远及近的救护车的警笛声、邻里的惊叫和叹息声、孩子的叫喊声,以及赶来围观的人们聚集在巷口的嘈杂声。几个人急促的脚步声正回荡在走廊的楼梯里。
此时,如果奔向阳台越过她依靠着的栏杆,应该可以一飞冲天,从三楼掉下去的话,头骨会摔得粉碎。他可以做到,也只有这样才能干净地解决问题。但他仍然站在原地,像是被钉在了那里一样。他在这仿似人生最初也是最后的瞬间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如同炽焰的肉体,那是比他在夜里拍下的任何画面都要夺目耀眼的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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