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星璀璨
岳德彬
屈原
长太息以掩泣兮，哀民生之多艰。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制支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屈原《离骚》选句。
楚国郢都被秦军攻陷的消息传来之后——
公元前二百七十八年五月初五，欢畅的江风突然凄厉，自若的芦苇动荡不安。
白发缭乱，衣裙翻卷，徘徊江畔的他，脸颊枯瘦如形销骨立的老树。
“长太息以掩泣兮，哀民生之多艰。”
抓一把泥土闻一闻母亲般的家国气息，最后望一眼高天流云，抱一坨沉重的石头，举身赴水。
流放地汨罗江的波澜与衣包之地秭归的涟漪有了令人动容的牵连——“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香草美人的品性同腐臭的官场人格不可以握手言和。
江峡的红橘与色彩斑斓的官袍谁更真实？
一双无形的黑手牢牢按住一个人富民强国的心愿。
表初心于《橘颂》，颂勇毅于《国殇》，寄忧思于《离骚》，发愁怀于《天问》。
我在汨罗江边凭吊这位伟大的爱国者，迟到了两千三百年。
中国第一位倾诉内心，开发个体灵魂，追求崇高人格的诗人。
江水，因拥抱了一尊玉洁的身躯而洁净，因那一篇篇瑰丽的诗章而永恒。
夕阳铺染江山，沙洲兜满晨星。经历无数日月的岸草，依然翠色逼人。
庄周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蝴蝶之梦为周也。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子.齐物论》
北冥中的那一尾鱼，瞬间化为大鹏，垂天的羽翼，借寰宇的无限举身奋飞。
这大鹏，是庄子的自况，漆园吏这样的小官，不够格安顿他上天入地奔腾的心。潇洒归隐，垂钓于江湖，与岸芷汀兰相伴。那日，楚王派人来呼，以高官厚禄召他，却呼之不应。
人生难得是翩翩，性份值得坚守。空灵无为才是佳妙的境界。
我，多想跟随庄周梦中的蝴蝶，在斑斓的舞蹈中沉入梦境。忽而梦里，忽而梦外，翻飞彩色的蝶翅，吮吸带露的花香。忘记身前身后，不知天上人间。
蝴蝶与庄子、庄子与我，本来毫无无瓜葛，却又藕断丝连。人不是本体本真，生死可以相通，你我可以轮换。生亦即死，死，是另一种生。天地大道，自圆其说。看破识破，无忧无虑。荣到极限而后枯槁，衰到尽头方能繁荣。
庄周梦蝶，哲意深湛，想象缤纷，思接千载。灵魂花树自鸣得意，个性张扬自由自在。心无挂碍，方能超脱；天人不分，物我合一。
庄周梦蝶是紧接屈原的另一枝诗花奇葩。亦实亦虚，亦文亦诗，是文学的哲学，哲学的文学。
“胡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
陶渊明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马为仰天啸，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自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陶渊明：《拟挽歌辞.其三》
中秋暮秋之间，如果不下雨，那景色是十分动人的。如果，向东的篱笆上菊花雪一样蓬勃，南山淡墨一抹，几乎透明，那么，所有未了的心事皆释放为悠然。山气日渐美妙，鸟儿们相约似的飞回高标于树巅的栖身之所。如此撩拨人的景致暗示着什么呢？
正想表达，所有的词汇一下子就不见了。
在陶公的《饮酒.其五》里，美丽的秋色与人的情志交相辉映。可以看出他对自然，对生活，有着深深的怜爱。但是他活得好好的时候，为什么要预约似的为自己唱一曲挽歌呢？
对生活的依恋，对死亡的正视。
人寄生在宇宙大化之中，大化无穷无尽，人生瞬息而过。设想死时，正是寒霜铺地，亲朋好友送我出了远郊。坟堆隆起，马儿仰天嘶鸣，悲风助长萧条。
人可能会逃过灾难，逃过打击，逃过冤狱，逃过物欲，逃过媚眼，但谁能逃过死亡？
送我最后一程的人，已经回到他们的家中，陶陶然，又开始了歌唱。
活着，不过是将躯体寄放在尘世，死亡，无非是把躯体寄托于山岗。活着，也许是另一种死亡，死亡，可能是另一种活法。
如果相信灵魂不朽，那么，人亦不朽。我们活着，如果灵魂干净而饱满，慈悲而爱，爱自己，亦爱众生，躯体放在哪里，都无妨。
“篱边几丛菊，门外五枝柳，不负头上巾，且尽杯中酒。”
苏轼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轼：蝶恋花
携带花香的微风窈窕吹进窗来，略有几分俏皮的阳光窃笑在书案。这才记起，春已秾艳。略加思忖，离开笔墨纸砚，也不呼唤童子，自个儿出门郊游。
野芳消减了残红，柳棉稀稀疏疏，绿水环绕的人家，茅檐上软软地系着身不由己的炊烟；燕子双双低飞，人，且行且思。斜坡上草色青青。即令人在天涯，还是有重情重义的芳草随行呀。真的是“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词里的“天涯”，既是自然地理的天涯，也可能是庙堂之高的天涯。从庙堂之高的天涯到自然地理的天涯，再到作者内心的天涯，哪个更远更荒凉？
高墙深院。墙里佳人，笑声与秋千一起来回荡漾，而墙外行人的心，也随之动荡起来。佳人着何装束，芳龄几何？
不能随风翻过墙去，听听黄莺脆响的笑声也能安顿飘摇的情绪。可惜然笑声戛然而止
四野空寂，人心顿时茫然。
墙里佳人，墙外行人，是一种象征，是有缘无缘，有声无形的人生际遇。墙里墙外，是一个悖论，是目标与现实的永恒剥离。虽有向往，却不得其门而入。无情之“情”，不限于男欢女爱，多情之“情”有外延内涵的无限量——
仕途、天涯、行书、草书、密州、黄州、消失于明月夜短松冈的爱妻、千里共婵娟的亲朋、被大浪淘去的千古风流人物、乌台诗案、一蓑烟雨……
“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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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德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报纸副刊研究会副会长，贵州散文诗学会副会长。致力于现代诗、散文诗、散文创作和诗歌评论。曾获省部级文学奖。有作品被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高校的相关学术机构列为馆藏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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