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Introduction
一路走来,对文艺复兴、对佛罗伦萨,不再是一个空洞的头脑认识,而是一种切实的能量感受。
作者丨冯未语
责编丨石 劼
编辑丨何增荣
小时候,读徐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
头顶白杨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树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
当时觉得诗文甚是哀怨,不太喜欢,但翡冷翠这个名字令人口齿生香,记住了。
长大些,知道翡冷翠是意大利城市佛罗伦萨,也是诞生了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伽利略等众大神的地方;后来更深入一些,了解了在达芬奇等巅峰人物出现之前,文艺复兴的众多巨匠,如乔托、皮耶罗、利皮、乌切罗等,在佛罗伦萨和托斯卡纳各个城市已画了几百年,共同催生出一个光芒照耀千古的 Renaissance。还有个美蒂奇家族作为艺术资助,在这几百年间起起伏伏,相伴相生。
当我拖着行李箱走出佛罗伦萨车站,从一条条小巷中穿行,行李箱轮子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磨出响亮的声响,街巷狭小,行人驳杂,堵车时有发生,人和车皆贴身而行,街道两旁小店鳞次栉比,牛肉店、芝士店和皮具店的气味混在一起,偶尔鸽子从这种气味中振翅而出。第一眼的佛罗伦萨,断断没有想象中的文艺范,相反,它嘈杂、混乱、陈旧,一股烟火气中,令人不安的氛围时隐时现。
后来想想,这是对的,这个城市基本保留着百年前原貌。它从来都是一面血腥斗争,一面华美创造和享受,生命力悍然!
如果说,有哪个作品最能代表佛罗伦萨一面血腥斗争一面华美创造,非圣母百花大教堂Cathedral of Saint Mary of the Flower莫属。
从居住的民宿窗口,一抬眼就能看到教堂的红色穹顶,在或蓝天或阴霾或星空的背景下,宁静伫立,一言不发,些许风霜过后的痕迹,让这种宁静带上了时空扩散、消融一切的苍茫。
就是这个穹顶,标志着美蒂奇家族腾飞、佛罗伦萨进入其百年统治,也是文艺复兴从绘画进入更深的建筑、工程领域。它的设计师是布鲁内莱斯基Brunelleschi ,一位性格古怪的天才建筑师,精研古罗马建筑学。
如同欧洲其他城市,佛罗伦萨希望以一座辉煌的教堂来彰显城市精神和教宗地位。早在13世纪末,这座教堂雏形已成,结合了拜占庭的集中式结构和西罗马的十字结构,并在十字结汇的地方,规划了一个堪与罗马万神殿比肩的巨大穹顶。但这个野心勃勃的设计被迫搁置了120年,因为没人知道如何在没有支撑的情况下,建造如此巨大的穹顶。直到Brunelleschi的出现。
无疑,他是个怪人,言语粗暴,性格怪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原不被教会所喜。但柯西莫·美蒂奇一眼相中了他的奇思妙想(话说美蒂奇家族的基因里,代代流传着对新事物新思路的好奇和执着),参照了古罗马的穹顶技术,创造性地用内外双顶技术解决了支撑问题,用了16年工程时间建成。这个穹顶的意义在于,中世纪教廷把持的知识已经不够用、不能解决新问题,人们需要师从古希腊古罗马,发展新的解决方案,人的力量和智慧,而非神,在实践中再一次获得肯定——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Rebirth重生。
从民宿出发,去任何地方,我都需要路过圣母百花大教堂。每次看到雅绿、浅红和白色大理石的巨型建筑,在繁复与简洁、庄重与轻盈之间获得了微妙的平衡,我都不由自主代入一下设计师脑袋:什么样的思路促使他用如此别致又大胆的配色来建一座教堂呢?这大概是无从获得答案的。
教堂的里面,朴素很多,黑白的花砖大理石搭配同色的墙面,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伫立在穹顶之下,光洒落下来,一派肃然,门外的人声鼎沸悄然逝去。这里也是Lorenzo Medici洛伦佐·美蒂奇的弟弟被政敌刺杀的地方,洛伦佐侥幸逃脱。以此为起点,洛伦佐花了几年时间,在教廷支持下,卷土重来,对政敌进行了血腥杀戮。这种互相杀戮,在其后代中,如阴魅随行,代代发生。
所以,我们印象中圣母慈祥、天使飞舞、美人如云的文艺复兴,从来不是温和斯文、香烟袅袅,艺术气息浓厚;相反,几百年间充斥着世家大族的野心、教廷的斗争、金钱的气息和无数工匠的辛劳。同时,亦在如此元气蓬勃的年代,蕴育出大胆的创新、诗意的表达、激烈的情绪、强烈的抗争。总而言之,回到真实的人间。
一个明显的例子,如果去佛罗伦萨乌菲兹美术馆,按照时代顺序看下来,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早期的宗教画,总是一派天真旷达怡然,颇有我们魏晋画的风貌,而到后期,你会看到或夸张的表情、或扭曲的身体、或强烈的眼神,哪怕拉斐尔的温柔,也是如此可以触摸的温柔。
多年前,尚在复旦求学时期,一位老师和我说:绘画的最高表达是诗性,是音乐。对此,我一直处于摇摆不定的理解中:有时灵光乍现能感受到,有时又变成刻意的解读。
直到站在波提切利的《春》之前,我感到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柔软又明亮,一路行来有点僵硬的身体恍惚开了一道口子,有种叫“愉悦”的分子在画与身体之间四溢流动,又扩散到四肢,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此时大脑皮层大概是松弛的,时空有些前后挪移,我好像闻到幼时外婆村庄的炊烟,看到家里窗前桂花树上的阳光,触摸到初春第一瓣桃花的柔嫩,感觉冬日一碗汤下肚的妥帖……
无疑,《春》是佛罗伦萨乌菲兹美术馆的镇馆之宝,也是佛罗伦萨的骄傲,以至于今日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以此画为原型的旅游纪念品。
乌菲兹美术馆坐落在百花大教堂不远处,原是美蒂奇家族建立的行政办公室,后改建成美术馆,格局类似缩小版的卢浮宫。这里汇集了文艺复兴诸多名作,包括乔托《宝座上的圣母》、利皮《圣母子和两位天使》、达芬奇《天使报喜》《三王来朝》、米开朗基罗《圣家族》、波提切利《春》《维纳斯的诞生》、提香《乌尔比诺的维纳斯》等等。而波提切利的作品前,永远拥簇着最多的人群,人们翘首看着美人衣襟轻飘、神态温柔微带些许疏离、肢体曼妙舞动,来自世界各地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微笑,或许,都有一丝轻柔的美好从心底升起。
在前后左右诸多巨匠作品群中,波提切利独树一帜。他的伟大之处在于,在宗教近乎统治一切的年代,他的《春》既非人物肖像,也非圣像,更非宗教庆典。《春》的场景是一种近乎纯粹的想象,纯粹诗歌之境,它不是从圣经故事中来,也非取自实际历史人物故事,而是被诗歌、或者某事诗意激发的人类的灵性表达,如此单纯,如此美好。所以,跨越几百年,依然让所有人目摇心驰。人性对美好的向往,古往今来,大概从来没有改变过吧。
最早知道托斯卡纳,源于电影《托斯卡纳艳阳下》。如今看来,这电影故事陈旧老套,但影片中风光和有趣的人们,倒是依旧迷人。
我们驱车驶出佛罗伦萨城区的时候,心中之雀跃难以言表。而我更想探寻的是:佛罗伦萨是托斯卡纳地区的首府,它的彪悍、创造性、现世享受的民风,是否是托斯卡纳这个大背景的集中精粹体现?
在托斯卡纳地区自驾四天,从佛罗伦萨到奥尔恰谷的皮恩扎,又转到锡耶纳,再到著名的葡萄酒产地蒙特普里亚诺,最后由“天空之城”白露里治奥到罗马。如果这四天行程是个连续剧的话,那么每一集都精彩纷呈、高潮迭起,我只能用几个片段试图回答自己的问题。
从地貌来看,托斯卡纳是一大片平缓的山丘,森林、草地、山谷、葡萄园错落遍布,河流不多,气候偏干。到处是古堡旧城。这些城堡吧,大都老破旧,偏偏干净整洁又筋骨刚健,颇有风骨,如同身板笔挺、神态凛然的帅老头子。大一点的如锡耶纳老城,线条刚锐硬朗,道路紧狭,人走在其中,不知不觉有种酷劲,有种犀利感。
此地盛产葡萄酒、橄榄油、上好牛肉、芝士、各种调味料和爱美食的人们。因此酒神巴斯克是文艺复兴的重要题材,米开朗基罗的酒神雕像端着酒杯、喝得醉醺醺的,卡拉瓦乔笔下的少年更是一脸酒后红扑扑的脸。托斯卡纳所有古堡中,各种餐厅沿街铺开,有些甚至硬挤在道路边上,用鲜花绿植点缀,葡萄酒是永远的主题,各种芝士拌着pasta,剔骨牛排是名菜,当地人无疑是世界松弛冠军,或全家、或好友、或情侣,一杯酒在手,阳光下或烛光下,畅聊好几个小时,经常哈哈大笑。某种程度上,托斯卡纳人和中国人颇为相似,重家庭,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爱美食,口味浓厚,热爱现世享乐。难怪从宗教传统中解放出来的文艺复兴会在此地点燃第一把火。和当代中国略不同的是,手机似乎在他们生活中角色还没占据统治地位。
古老的工匠传统还在此地生生不息。若论源起,文艺复兴第一批并非艺术家、诗人、科学家,而是一批又一批工匠,接了教会或有钱人的订单,制作湿壁画或工艺品,从简单质朴中发展出精妙绝伦的技艺和自由开拓的思想。文艺复兴三杰是北斗星,那么工匠传统就是整条银河。我们在皮恩扎走走逛逛,经常遇到各种皮具店、首饰店、围巾店、服装店,店主专心致志于手上作品,气度非凡。看到客人进店,只轻轻颔首打招呼,并不主动销售。你能想象文艺复兴时期的工作室也差不多这个样子。所有店内装饰都带着主人气质,充满着工匠专业实用的美感,偏偏硬朗得好看。东西都是不便宜的,胜在质地优良又独一无二,所有店主脸上踏实笃定不亢不卑的神色,生意看来都不差。
行千里路读万卷书,佛罗伦萨,无论从书还是从路的角度,都太过厚重,非一篇短文可以厘清。回到上海后,有时思考这次旅行究竟带给自己什么:除了让自己在陌生环境里学会更自如应对,让眼睛变得更为挑剔,让舌头变得更加敏锐以外,最大的收获是对文艺复兴、对佛罗伦萨,不再是一个空洞的头脑认识,而是一种切实的能量感受,TA来源于天地人,来源于时空的因缘组合,也对中西方文化差异的根源有了新的认识,看见别人,也照见自己。
(冯未语,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曾在诸多500强企业中历任品牌总监、副总经理等职。爱行千里路,爱读万卷书。现对中西文化比较研究和中国传统文化推广持浓厚兴趣。)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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