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仗打得再厉害,世道儿再乱,寻欢楼依旧夜夜笙歌,脂粉飘香,令男人们魂牵梦萦。
寻欢楼门口挂着一副对联。
上联:英雄沐风霜,到此地逍遥逍遥。
下联:娇娘荐枕席,唤郎君快来快来。
横批:贵客临门。
民国十一年农历二月,南枝被她叔带到桐花县城。
叔叔给南枝说,要送她去享福,享不完的福。
县城的路比村里宽,县城的房子也比村里气派,商贩们真多啊,吆喝声也动听。一路上,南枝的眼睛和耳朵,都很忙,看稀罕、听稀罕。
七拐八绕,南枝被她叔带到寻欢楼。
寻欢楼的鸨儿王银花,晌午头子,刚睡醒,一边扣着盘扣儿,一边从幽深的内堂走出来,像打量货物一样,打量着南枝。
王银花问南枝她叔,这丫头今年多大了?
在窑子里头,十三岁叫“试花”,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还没全然发育好,很少有鸨儿叫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接客,除却一些格外下作之地,寻欢楼自诩城里的烟花翘楚,自然不会如此。
十四岁叫“开花”,这个时候开始接客的最多,因这个年纪,女孩儿差不多都来了月事。
十五岁叫“摘花”,这个年纪开始接客,在娼家算是晚的了。只有相貌好、才艺好的姑娘,才能凭借在鸨儿跟前的面子,拖到十五岁。
而南枝,这一年,只有十岁。
但,南枝个子高。
她叔为了多卖钱,撒谎,骗王银花,丫头十三岁了,再养一年,就能接客。
王银花伸手,捏了捏南枝的胸脯,识破了南枝她叔的谎言。
南枝听着她叔和王银花说话,仰头,张嘴接着屋檐滴下来的雪水。
农历二月间,豫南的最后一场雪,还没有化完。早春的日头,温柔地照着残雪,照着阁楼、红灯笼、四处可见的红绸子、香炉和南枝的月牙眼。
残雪折射着光,明晃晃。
南枝的月牙眼儿,弯弯的,不笑的时候,也像是在笑,天生的一股子喜气和媚气,还有纯纯的样儿,极好的苗子,王银花其实一眼就相中了,就剩下磨价了。
王银花伸出五根手指。
南枝她叔斜着眼,不接下茬。
王银花的手,搭在南枝她叔肩膀上,搭得南枝她叔心里猫爪子挠。
“你当我这儿钱是那么好赚的?姑娘来了,要吃、要穿、要教认字儿、唱曲儿……呀,哪样不是钱?万一碰到个想不开的,抹脖子了,我赔大发啦!”王银花手里的娇绿帕子拂过南枝她叔的脸。
南枝她叔说:“哎吆,不会的,我们村的大仙儿给这丫头算过命,她可是大富大贵的命格。把她卖去大户人家当丫头也值50块大洋哩!卖到你这儿,起码80块!”
王银花说:“什么大仙儿?”
风尘女子,多半信神佛之事,修不了今生,就盼着修来世。
南枝她叔说:“大仙儿就是我娘,南枝她奶,瞎了四十年,爱给人算命,村里人都说她是大仙儿。”
王银花笑得前仰后合:“原来是这么个仙儿啊,哪个不说自己家孩子好?这不作数儿。”
南枝一家,是从豫北逃荒到豫南的。
到桐花县城那年,南枝娘饿得受不了。南枝爹偷了财主家的两个红薯给媳妇儿吃。财主发现了,带着十几个精壮的家丁,来捉南枝爹。南枝爹走投无路,逃了。
据说是上山当“杆子”去了。杆子就是土匪。
东北的土匪叫胡子,山东的土匪叫响马,南方的土匪叫山贼,而河南的土匪,则称之为“杆子”。
从此,南枝爹杳无音信。到现在还不知是死是活。
南枝娘改嫁给一个游商,去如黄鹤,亦再无消息。
留下南枝,跟着瞎子奶奶和叔叔过了三年。今年正月,瞎子奶奶死了。二月间,叔叔就迫不及待把南枝卖到窑子来了。
婶娘说,家里养不得闲人。
南枝总是盼,盼着当了杆子的爹,骑着高头大马来找她。爹回来了,娘自然也会回来吧。
南枝时常唱着歌谣,看着豫南大山深处的方向:“官征粮,似虎狼,一年四季都抢光,当了杆子多快活,骑大马,穿绫罗,顿顿吃饱有酒喝!”
当了杆子的爹啊,快回家吧。
叔叔跟南枝说,你爹肯定早就死了,不然你奶奶下葬,他咋不回来?他可是大孝子,不回来,就是死了。
南枝不信。
南枝觉得,爹有情有义,不会死。奶奶临死跟她说过悄悄儿话,说:你爹没死,在做千人大杆子的当家,奶奶算到的。你信奶奶。
屋檐滴下的雪水真甜,南枝喝了一口又一口,从早上起来到现在,她啥也没吃,饿得很。人总要先把眼前顾好。
叔叔已经跟王银花谈好了价格。王银花给了叔叔60块大洋,叔叔走了。临走前,叔叔指着王银花说:“南枝,往后她就是你的妈妈!”
南枝静静地看着叔叔离开。
王银花喊了几个龟奴,拿了绳子,棍子,准备把南枝捆起来,教训一顿。
一般刚进窑子的姑娘,都会闹。吃够了苦头,才不闹了。
可没想到,南枝没闹,没哭,没去撵她叔,就那么平平静静地站在那儿,看她叔离开后,又仰头,接屋檐滴下的雪水。
王银花吃不准了,看不透了:这姑娘,不会是个傻子吧?要真是傻子,60块大洋可是亏死了!
“小妮儿,你知道这里是干啥的不?”王银花笑得露出前几天刚包的小金牙。
南枝看着王银花。
那一双月牙眼,在春日底下,是那么中看。
“我知道。”南枝说。
“你咋不追着你叔跑?”王银花叉着腰。
“他不要我了,我追他也没用。”南枝说。
叔叔婶娘容不得她,商量了好多回要卖她,南枝听见了。就算她现在跑回去,也会被卖第二次,第三次……
王银花笑起来:“好,识时务!”
寻欢楼的厨子,端着一大篓子白馍,送给醒来的姑娘们吃。昨夜接客熬太晚的,还在睡。
南枝也分到了四个大白馍。
很香,很宣乎的馍。南枝在家里,过年都吃不到这么好的粮。
其实,南枝听到王银花跟叔叔的谈话了,在这儿,姑娘十四岁才接客,她还有四年光景呐。与其闹腾被打,不如踏实在这儿住着,寻机会,慢慢儿找爹。找到爹,就什么都好了。爹是大杆子,一定会救她。
南枝笑盈盈的月牙眼,藏满了主意。白馍好吃,亏不好吃。她不能吃眼前亏。
王银花安排南枝住在后院儿的一间屋子,屋里还有两个女孩儿,都是被卖到窑子里的不满十四岁的姑娘。
一个叫芙蓉,十一岁;一个叫鸳鸯,十二岁,两人皆是一身的伤。
在窑子里,反抗得越厉害,挨得打越狠。皮鞭子蘸凉水,打在身上,又沉又疼。
鸳鸯和芙蓉,见南枝刚来,年纪又最小,主动帮她铺床,打热水。
南枝想,爹将来救她的时候,她也要把芙蓉和鸳鸯带走,只是现在,她不能说出口,怕叫鸨儿和龟奴听去了。
初初入夜,寻欢楼便热闹起来。倚门卖笑,迎来送往。
这座寻欢楼,接纳着桐花县城各路男人们或明或暗的欲望。
前头有姑娘唱着:“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南枝不懂这支曲的意思,只觉得调子好听,隐隐又觉得,这些词儿似乎与自己的命运有某种缠联。
王银花自诩花场班头,管教姑娘们很严格。
寻欢楼的琴师教南枝、芙蓉、鸳鸯弹琴,到子夜。琴师一走,三个姑娘倒头就睡着了。
后半夜,南枝去茅房,出来的时候,被一个神神秘秘的男人拦住。
• 未
完,待续•
拦住南枝的男人会是谁?
她爹会来找她么?
她会留在窑子,还是上山当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