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辰 | 失 控

文摘   2024-11-11 17:04   青海  

失 控


摘星辰

01
王秀娘站在地的这头,地的那头离“菩萨堡”脚下还有一段距离,离现在的她也不近。
年轻时她用一双脚一遍遍丈量着这片土地,丈量了从自己家到菩萨堡、到烧火台、到地洼甚至更远的距离,已然走尽了一生的路。
“菩萨堡”是东门村靠南一座光秃秃的黄土坡,山坡上植被罕见,因坡顶有座菩萨庙而得此名。
眼前的土地干瘪的纹理无限延伸着,如同王秀娘结满细网的脸。王秀娘用手中的拐杖使劲敲了敲土块凝结的地面,力道微乎其微,尘土稍稍扬起,随后跟着北风一溜烟。
她想起前些年这块地里种的是土豆,一袋接着一袋的土豆密密麻麻地摆在被铧犁过的凹凸不平的土地上、垄沟里,宣示着丰收。
她指挥着地里的大大小小,将土豆分成三六九等。大的届时装满窖,等到吃的时候,只需打发儿子和孙子下窖去取;小的拉到镇上打洋芋粉、下粉条,冬日的餐桌上酸菜炒粉条、洋芋炒粉条最能换来饱腹感;品相太差的自然在九等的行列,到时切碎来丰富猪一日较一日增长的食欲,这么一盘算,土豆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用处,王秀娘居家的本领也展露无遗。
小孙子那时刚上高中,提着篮子穿梭在花花绿绿的袋子周围,乐此不疲,“阿奶,阿奶,等我考上大学、找到工作,我在城里买个大大的房子,到时候把你接过去。”
“好好好,我等那一天,只要到那一天我还没埋进黄土,我就等着。”
再前些年种的好像是油菜籽,年底的时候,她看着满满一大缸清油,橙黄的油镜子映射着她那张不再年轻的轮廓的脸,浑浊凸出的眼睛仿佛要把缸底看穿。她不免感慨自己刚嫁到东门村海娃家破败不堪的光景,感慨她和海娃一同回娘家的窘迫,她们一同爬过菩萨堡、再连着爬过三座山,天抹黑前到了娘家,灌木丛杂乱的柳荆条刮乱了她的头发,刮破了海娃新做的棉袄,钻出黑布的棉絮像跳梁的小丑。娘家弟媳围着她和海娃含蓄的笑着,含蓄一直延伸到灶火,由灶火传来的哄堂大笑破解了尴尬,她笑着笑着眼角就挤满了泪。
“阿奶,阿奶,我大在城里买了房,以后要在城里给我娶媳妇安家,到时候我把你接过去,我和我大一起孝顺你。”
“好好好,我等着,到你娶媳妇的时候,我只要还没被埋进黄土,我就等着你来接我。”
“孝青妈,你的十一路好了吗?”四堂叔放牛回来时,盯着佝偻颓废宛如雕像的王秀娘,许久才说出这句打趣的话。
王秀娘巡着声音,踏着小碎步缓缓转过身:“今儿起着早了,就是。”
四堂叔凑近,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我说,你的十一路好了吗?修好了吗?”
“哦!啊!没好,好啥好,再修不好了。零件老化了……”
四堂叔继续打趣:“看这个架势,明年打春你还谋划种庄稼哩!”
王秀娘没再说话,健步如飞的她早已淹没在黄土里。现在的她和院子里那台零部件老化、锈迹斑驳的手扶拖拉机不相上下。


02
再等一个好天气,她就准备把过冬的酸菜腌上。
她一点一点腾挪着,把霜冻过后叶子干透的葱挖出来,铁锨锋利的头要瞄准铲来铲去好几次,才能铲下一棵卷心菜。抓起铁锨就得撂下拐杖,平衡在一瘸一拐中失了重心。她几次栽倒在垄沟里,啃了一嘴又沾了一身土,边笑边撑着铁锨颤颤巍巍站起来,两行葱、十几颗卷心菜是她过冬的口粮。
比如今天太阳就很好,远远的晒着,天也蓝的出奇,初冬的太阳已经褪去了锐气。热气穿不透她脱色的袄子,干起活来自然也就不会出那么多汗。剥去卷心菜外面枯黄的叶子、削去斑斑点点和虫眼,鹅黄是卷心菜本来的面目,新鲜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卷心菜一切四瓣、温水冲洗几遍、开水烫过、沥干水分以后,王秀娘将菜一点点铺在小缸里,铺一层撒上粗粒盐和少许辣椒面,再铺上一层撒上同样的盐和辣椒面,如此反复,等到日落,眼前的菜把缸挤得满满当当,石头往上一压,过冬的酸菜总算有着落了。
漆黑残破的老屋和新屋一同淹没在黑夜里,老屋坍塌的一角,椽子、横断的梁一半扎入地下,腐烂在泥土里,一半裸露在地面上。一同融入泥土的还有泥坯,还有...,老屋像个垂垂老矣的老者,沉闷的喘息是划过遥远夜空的雷声,也许早已没有了喘息。
赫然立在老屋前的新式盖板房是政府为照顾她盖的。屋内灯光微弱,电视机的频道换了一个又一个,就是不播节目,像一个星球一般的东西堵在屏幕前,无法挪走。电视机无声,王秀娘盯着屏幕,遥控器和电视机早已脱离了她的掌控,就像此刻她手里的手机,按1的时候4动不动就蹦出来,找电话号码的时候,杂牌机的啦叭就一惊一乍响起来“赶上了好时代红红火火......,”音乐在喇叭里循环播放着,不知发自哪里,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关机键也脱离了掌控,感觉大拇指是狠狠按下去的,但是屏幕上就是不出现“关机”二字。具体是什么时候,她记不太清了,也许是土地脱离她掌控的时候,它们一起跟着造了反,直到电量告急,喇叭才闭上嘴。夜静下来,茶壶溢出的开水浇在炉盖上,水泡泡一个跟着一个绕着茶壶边缘快速滚动着,“呲”一下、再“呲”一下,等到泡泡烧干,再有开水继续溢出来,“呲、呲、呲……”透过火炉子锈通的洞孔火光似窥探黑夜的魅影。
天刚朦朦亮,黑虎便在院里叫个不停,炉火、树影、老屋、乌鸦、村庄藏起了狰狞,就连后崖的土块也不再无端掉落。又熬过了一夜,王秀梅翻过泛黄的日历。
四堂叔放牛走了,黑白花脖子里的铜铃一晃一晃,发出清脆的“铛铛”声,黑夜的魅影一扫而空。
03
昨天四堂叔在她腌菜的空当来串门,四堂叔站在门口没进来,他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一直都是。他不说王秀娘自然也知道,她倒是也想有闲言碎语来着,如今的村庄再无闲言碎语,深秋的叶子一旦落下来就只能等它慢慢腐烂,寒冬的一场雪要一个春天才能融化,一茬盖过一茬,甚至要再等上半个夏天。
一张无形的网在几年的光景里让村庄成了绝户,她和四堂叔是漏网后隔绝在村庄形同枯槁的鬼魅,与菩萨堡脚下坟包里的鬼魅不同,他们早已腐烂并且浸润着土地,逢年过节菩萨堡上异常热闹,给菩萨庙挂红、祈福的、撒隆达的轿车一辆接着一辆。菩萨堡脚下的坟包上会出现新的土和祭祀品,盘旋而来的乌鸦在这时会饱餐一顿。耸立的坟包下儿孙跪满一地,他们还会成为孙子升学、儿子发财、全家身体康健的精神寄托。黄纸燃尽,愿望像燃尽的黑色飞絮飞向远方,直抵那个虚无缥缈的地方。不同的是她和四堂叔正在接近腐烂。  
而那闲言碎语的主人,甚至更多的人此刻正打扮得锃光瓦亮,他们身上早已没有了当初的炕烟味和羞涩,城市的气息正在渗入他(她)们的肌肤,同他们的血肉和骨骼慢慢融合,直到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城里人。
其中就有她的儿子孝青、还有四堂叔的儿子财宝。
在那个高贵的鸟笼里,直到黑夜时,灯才是灯。方言披上了伪装,土地成为了不堪回首的标签,祖辈是精神的寄托,短暂而迫切。或许是脱离泥土气息的绊脚石也说不定呢!村庄成为了“荣归故里”的故乡。
村庄走上了现代化道路,土炕变成了水炕、火炕再变成了席梦思床,床榻上床单和被子成为了彼此的依靠,榻上空无一人。高耸的门和门内的一切遥相呼应着,在黑夜谈论一场关于蜕变的故事。硬化路变成了柏油马路,骑车的孩童把童年带到了城里,一同带走的还有留在路上的车辙印和笑声。
四堂叔也要等一个好天气,绝不是今天这样灰蒙蒙的天气。家里有攒了一个夏天的衣服要洗,洗衣机偏偏总是和他对着干,他说机器比牛马还倔,不好操控还会失控。王秀娘笑,笑完了一遍遍说洗衣机操作的过程,她唯独操控了洗衣机。这是以往生活的经验,也是不太麻利的双手逼出的技能。说完洗衣机的操控,再说放衣服的顺序,得先从浅颜色的衣服洗,王秀娘说,最后再洗那些黑色的。四堂叔有点不乐意了,洗衣机不会用,衣服还不会洗吗!干净点的搅一遍,太脏的搅两遍,王秀娘继续说。干净的搅两遍,脏点的搅五遍,四堂叔念叨着,焊烟把风熏了一遍又一遍。
又说起养老金。说起养老金,又勾起了王秀娘的伤痛,自从村里的人进了城后,东门村成了绝户村,公交车绕了道,菜贩子来了就跑。东门村的路上偶有菜贩子路过,等她满心欢喜一瘸一拐挪出堂屋,挪过大门门槛,再挪到马路上,想着给她和黑虎改善伙食,不由得加快脚步,而脚步依然不会和她的内心同频,哪里还见菜贩子的影子。她的养老金也成了银行卡上积攒的数字。所以四堂叔一说养老金,王秀娘先骂公交车、再骂那些进了城的人、又骂菜贩子。四堂叔准备明天架上马车去镇上一趟,电动车不在他的掌控范围内,牛和马都要买些饲料,棉衣夹层里的棉絮堆成了一疙瘩,迎着风行走时,棉衣像失了控的翅膀,风肆意钻进包骨的皮肤里,直达骨骼。


作者简介:

李生芳,女,青海大通人,笔名:摘星辰,现从事金融行业,有短篇小说《人》《死亡赔偿金》等投稿于文学杂志、诗歌《时光的侧影》投稿于中国作家论坛,网文短篇小说近日签约番茄小说网。热爱小说和散文创作,并以写作为人生最大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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