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在评论文章中写道:叶先生的百年人生,见证了国家从离乱到兴盛的沧 桑巨变,经历了去国怀乡、中年丧女的流离苦痛。一生如风暴中的竹子与细草,挺过风雨活得越发坚韧,也更能品读出中华古典诗词中的平仄之美。她以“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自况,更显出一位当代士人的俊逸与旷达。“一世多艰、寸心如水”的“弱德”精神,是她一生写照。
今天我们要如何纪念叶嘉莹
或许我们需要回顾一下
叶嘉莹的几个人生关键词
就古诗词创作这件事来说
叶先生不是三岁就会写诗的骆宾王
她和大多数孩子一样
初学起《论语》《唐诗三百首》
这类开蒙之作时
都是懵懵懂懂,不知所云的
“我大概三岁左右就开始背了,我当时完全是浑然的、盲目的,什么也不能了解, 什么也不能体会。但是我是怎样走到诗里去的,诗又是怎么样走到我心里来的呢?”叶先生常常如此自问。
叶嘉莹求学时代的笔记
答案就是“家国”
叶先生成长于战乱动荡年代
那些亲历的苦难和离别
养育了她的诗情
让她成为了一个
善于用诗来表达心境的女子
说到“家”,1941年,她的母亲因术后败血症死于火车之上,时年只有44 岁。17岁的叶嘉莹悲痛不已,写下了《哭母诗》。“瞻依犹是旧容颜,唤母千回总不还。凄绝临棺无一语,漫将修短破天悭。”
至于“国”则尤甚了。1943年,日寇依然横行于中国,所到之处惨绝人寰,愤懑和迷茫萦绕在叶先生的心头。所以她写出《生涯》这样的诗,也就并不让人感到意外了。“日月等双箭,生涯未可知。甘为夸父死,敢笑鲁阳痴。眼底空花梦,天边残照词。前溪有流水,说与定相思。”
家国是可以让一个诗人
在一瞬间成长起来的
叶先生便是
正如前文所述的悲惨
叶嘉莹先生其实一生都过得坎坷
从中国大陆到中国台湾
从加拿大又回中国大陆
人生几度辗转
尝尽颠沛流离
然后又是中年丧女,晚年丧夫
她说自己是一个命苦之人
年轻时的叶嘉莹
不过命苦对一个诗人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叶先生专门写过一本书叫《弱德之美》,这可能便是她作诗的“方法论”。叶先生说,儒家常常说“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就是责求自己的要多,而责备别人的要少。她在读前人诗词的时候,总能够体会这种委屈的、承受的、幽约怨悱的感情。委屈和怨悱自然给人带来痛苦,但恰恰是诗情的滋养。
“我常常引王国维的话,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这个说起来真是太不吉利了,上天要成就一个词人,要让他在人世之间,各方面经历这么多的苦难和不幸。可是没有办法,词的本身是在这种苦难,甚至是承受之中的,而且是在苦难之中你自己还要有所持守的。”叶先生将这称为诗人的“弱德”,因这“弱德”而产生的美,便是诗词之美。
叶先生说,她所讲的“弱德之美”,不从任何的理论而来,而是从她个人生活本质如此体会出来的。但她同时又说,虽然她有“弱德之美”,但她并不弱,她是一个坚强的人。
郭德纲有一段相声说
很多艺术家之所以成为艺术家
是因为其活得足够长
这句话放在叶嘉莹先生身上
对,也不对
叶先生活了100岁
这恐怕是近现代享受天年最久的女诗人了
和她同一时代会吟诗作画的才女极多
但她们都先行离去
硕果仅存的叶先生自然被视作珍宝
但叶先生之所以今天以至未来都将被人记住
当然并不仅仅因为她的长寿
她写的古典诗词都是第一流的
是当代人写古诗词的翘楚
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
叶先生不仅善于创作
而且精于研究
那“弱德之美”自然是一个成果
她对杜甫的研究
对20世纪古典诗词研究体系的建立
都极有建树
年轻时的叶嘉莹
诗人廖伟棠说,人们应该感激叶先生留给世人的 “遗产”。“第一,叶先生从现代文学的概念出发肯定了词人吴文英的词的先锋意识,这可以视为叶先生的观念开放且前卫;第二,用近乎新批评的方式细读《秋兴八首》,对我们新诗人学习杜甫提供了一个扎实的台阶;第三,通过她的传承和推介,我们重新认识了顾随先生,我得以‘旁听’这位民国最伟大的古典文学研究大师。”
廖伟棠还提及,叶嘉莹和另一位不久前过世的诗人痖弦分别代表了古诗和五四新诗的两个最后堡垒的消逝,“对于我们后辈,如失恃失怙一样。”
叶先生显然是以创作和学术立身的
她被称为“穿裙子的士”
如果说
百岁叶嘉莹还有什么遗愿
那就是诗词吟诵在当代的复兴
2021年叶先生获评“感动中国人物”
在颁奖盛典的连线中
这位96岁的老人念念不忘的还是吟诵
“我教了一辈子书,除了作为一名教师,一无所长。我现在正在计划完成的,就是把我们中国古代的诗、文、词、曲等文学创作的吟诵的声音传下去,也许不久的将来,我们要开始做这种录音了。我希望最后我能够完成这个,把我们民族美好的文化传承下去。”
不知道这吟诵的录音已做了多少。在叶先生看来,吟诵显然是古典诗词与当代生活的一种连接。曾有人问她今天学诗的用处,她说,“诗不是抽象的东西,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诗是感情的活动,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小孩子学诗,就是让他们对天地草木鸟兽、对人生的聚散离合都有关怀的爱心。”吟诵古典诗词,可以让人的心灵不死,永葆青春。
1996年,叶嘉莹在天津为孩子们讲古诗
叶先生为何如此看重“吟诵”这件事呢?原来,古代的许多诗词都是可以咏唱的,尤其是“曲子词”。只是由于年代久远,很多曲调都已经湮没,吟咏方式也几近失传。相信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经验,当用吟诵的调子反复读诗的时候,许多韵味就会涵泳其间流露出来,从而对诗词有更深切的理解和体会。叶先生说,吟诵的目的不是为了给别人听,而是为了使自己的心灵与诗人的心灵能借着吟诵的声音达到一种更为深微密切的交流和感应。
打通今人与古人心灵隔膜,链接古典诗词和当下生活,这其实正是叶先生创作研究诗词一辈子的本质所在。说到古典诗词于当下的意义,叶先生就有一个很精妙的说法。她说,“在我看来,学习中国古典诗歌的用处,也就正在其可以唤起人们一种善于感发、富于联想、更富于高瞻远瞩之精神的不死的心灵。无论是四时自然变化,还是相思离别愁绪,都可以转化为诗词的意境。由此可见,人生还是需要一颗‘诗心’,才能够如海德格尔所言‘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诗人之所以能成为诗人
是因为其身上的“诗性” 异于常人
诗性有很多种表现
在叶嘉莹先生那里
可能就是一种“少女感”了
因为拍摄纪录片,与叶先生多有接触的李玉华对记者回忆,有一次叶先生到北京在酒店里和导演陈传兴促膝长谈,坐在床边她讲开心了还会像小朋友一样荡起双脚,像小朋友踢水,很有少女感。那时叶先生九十三四岁了。
这“少女感”在叶先生身上的另一种体现就是她对莲花的一辈子的痴情。“我出生在夏天阴历六月,父母认为六月是荷花的月,所以我的小名是小荷子,我自己本能地对于荷花、莲花,以及古代诗人词人吟咏荷花、 莲花的诗句词句特别感兴趣。”仅仅因为自己的小名, 就一辈子热爱一种花,这当然就是“少女感”了。
听过叶先生演说的人告诉记者,每次演说的末了,叶先生如果意犹未尽,那一定会说“那就再说一说我和荷花的事吧”。晚年叶先生住在南开大学里,不远之处的马蹄湖里有荷花。她总喜欢看那荷花怎么从水里面长出来,怎么怒放,怎么美丽,可是到了秋天,荷花就凋落了。最终写了《七绝一首》,“萧瑟悲秋今古同,残荷零落向西风。遥天谁遣羲和驭,来送黄昏一抹红。”
不能不说
叶嘉莹先生真正走入公众视野
是近十年的事
而这与一部名为《掬水月在手》的
文学纪录片有关
2018年6月、2019年5月,叶先生曾先后两次向南开大学捐款,累计捐赠3568万元用于支持传统文化传播与教育,并于2021年获颁央视“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也就在这一年《掬水月在手》上映。“中国最后一位女先生”“穿裙子的士”等这些对叶先生的赞誉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出现的。
叶嘉莹先生几乎捐献了个人的全部财产,设立了“叶氏驼庵奖学金”“永言学术基金”“迦陵基金”,以推动中国古典文学 的研究与传承发展事业。
《掬水月在手》是陈传兴导演“诗的三部曲”的最终章,记录了叶嘉莹的传奇人生。作为叶嘉莹唯一授权的传记电影,主创团队采访了叶嘉莹本人和她的学生白先勇、席慕蓉、汉学家宇文所安等名家,凭借影像之光将这位诗词大家的一生娓娓道来。
起初叶先生并不觉得
自己需要拍摄这样一部电影
后来拍摄团队跟她说
这部电影不仅仅是记录其个人的一生
也是记录了古典诗词的传承
而这恰恰是叶嘉莹最珍视的东西
所以她同意了
片子拍摄的时间拉得很久,从2017年4月10日开拍,到2018年7月基本完成,再到后期制作又花了两年时间,拍摄素材超过250小时,采访逐字稿有98万字。在这期间,李玉华和叶嘉莹有着密切的往来, “她是个非常坚韧的人,我现在很庆幸有拍下她,当时她身体也比较好,拍完没多久她的身体状况就开始下滑。”李玉华说,叶嘉莹是个特别“真”的人,纯真、认真也较真。
纪录片拍摄完第一次放给叶嘉莹看的时候,叶嘉莹有一些不同意见,而且比较坚持。李玉华就“斗胆” 跟她说,“您也是创作者,如果有人抓着您的手教您怎么写诗,您会愿意吗?”叶嘉莹闻言道,“也是,那就这样吧。”
百岁之龄的叶嘉莹先生走了。要写她的纪念文章,竟有点不知从何下手,这种情况在过去是极为罕见的。
写叶先生的坎坷曲折的人生经历,就可以写一本书。写她以西方文学理论解释中国文学问题的研究,可能也是一篇万字长文。即便是写她一生对荷花的痴情,那也是幽婉缠绵,有的好写了。
叶先生的百年人生过于壮阔了,壮阔到随意找到一个切面,就会把人吸引进去,以至于不能自拔。在文坛,尤其是当今的文学界,拥有这样人生的人何其之少。有的人生前洋洋洒洒几十本书、数千万字,到头来可能几百字的短文也就概括了。而叶先生的代表作一个手数得过来,但要写其人生,却又着实令人无所适从。
我将这种人生的壮阔称为“诗性”。叶先生的一辈子就是一首诗,而且是一首类似于汉乐府《长歌行》这样的古体诗。在诗里,所有人都可以看见一种坚忍、执着、才情、自我沉醉,甚至于,一种少女感。这是何其难得的人生?我们为与这样诗性的人生曾经有过交汇而感到庆幸!
叶先生自己写诗,研究诗,她也希望今天为浮躁所困扰的人,也能写诗,热爱诗。几个月前,在先生迎来百岁生日之时,她说,“古典诗词里有很多美好的意思,给了我很多鼓励。我平生喜欢古典诗词,诗词与我天生性情相近。”她还说,“我像一个蚕,‘不向人间怨不平,相期浴火凤凰生。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祝大家学习诗词快乐。”
快乐地学习诗词,这便是对叶先生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