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组织方的托付,能够作为教师代表为大家作本届暑期学校的最后一番发言。我应该是因为讲座日程的安排而获得了这个额外的机会。但从某种意义上说,挑选我来发言是合适的,不仅因为在这12届暑期学校中,我参加了10届,在最近的9届都以讲座的形式和大家进行了正式的交流;而且我应该是除了组织方和咱们在座的学员之外,参与本届暑期学校时间最长的人。
我8月5号就来到了松江,虽然因为准备课件的原因,没有能够聆听这之后全部的讲座,但我还是和大家一起享受了包括6号的圆桌论坛以及昨天全天两位王老师的讲座在内的多场知识盛宴;更重要的是,我见到了许多学界的前辈和老友,进行了深入的面对面交流,获益匪浅。
这也是为什么我执意向组织方建议,今后有可能的话,还是应该专注于线下的参与方式。一方面线上收听讲座的效果并不好;另一方面,暑期学校的一大重要功能是帮助大家建立学术的人际关系,你在这短短几天里结识的同好,暂时可能只是因为共同的兴趣爱好走到一起,但在将来可能成为激励你、启发你、与你一起进行合作和探索的重要的学术伙伴。所谓“吾道今不孤,长吟为君发”,很多时候是支撑我们在学术道路上坚持前行的重要的心灵力量。
但我并不擅长说冠冕堂皇、花团锦簇的话,还是让我从批评开始,我相信,不管我说得对不对,组织方必不恼我。从我看到这块banner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面向真实世界的经济研究”,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主题,但是economic research towards the real world?
把面向译作towards,从表达方向和意图的角度而言,是个可行的选择。但towards之后所跟的,往往是动作的目标,比如towards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the real world。真实世界是经济研究的对象,我们的目标是关注真实世界,介入真实世界,回应真实世界,towards并不能表达这种active involvement。我们可以说economic research Focused on/Addressing/Engaging with/For the real world。
我当然不是想吹毛求疵,而是这次和锡灿老师的交流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如果不是以真实世界为对象,而是以真实世界为目标的话,难道我们的研究要降低到真实世界的层次么?研究不是对真实世界的精致刻画和原本呈现,研究是对真实世界的拆解和提炼,就像我们说,没有理论,我们无从理解数据。但这还不是今天我想表达的点,我和锡灿老师更反感的是,我们有些同行挂在嘴边的话,“经济学家懂得还没有县长多”,或者“最聪明的人都在体制内”。要论察言观色、驭下逢上,我们当然不如,但是经济研究不负责为圣人作注,不负责论证存在即合理,不负责适应和迎合真实世界的不公和不义。研究的首要任务是批判,是去揭示埋在废墟下的希望,去拯救被压制的可能性,去为未来的时代保留火种。
坦白讲,这不是一个从事经济研究的最好的时代。我只能像昨天永进老师一样,奉劝大家,不要沉溺于文献世界里的那些crap无法自拔,也不要虽然心有疑虑但仍然被它吓阻,身不由己地成为同谋。毫不客气地说,当前大量的□□□□、□□□□□研究都是crap,大多数的□□□□□、□□□□□□□研究都是crap,全部的□□□□□研究都是crap。
但当研究有禁区的时候,它可能产生一个未被预料的可能性,那就是逼着我们研究者去探索和发现普遍经济规律。这是一件艰难的事,但也是更有价值的事。现在有个流行词,叫自主知识体系,不要以为这是新东西,其实我们二十年前就在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经济学,或者说,我们的研究习惯早就被提炼中国特色局限住了,双轨制、渐进式改革、晋升锦标赛、政企合谋,如此等等。不要误会,我不是说这些概念和理论没有价值,我是说这些概念和理论只有当它和一般经济理论产生勾连,它才能产生深远的价值。而这些理论创新中最有生命力的部分,恰恰是它们所展现的一般性。我们新一代的学子,也要带着这样的抱负去做研究。
永进老师说,经济研究的空间似乎耗尽了。但实际上,对现有的经济现象和人类社会的运行,我们仍然所知甚少。比如前天的课后交流中,有同学问,我们经常遇到被解释变量是个体变量,解释变量是总体变量的情形,有没有可能反过来,被解释变量是总体变量,解释变量是个体变量?当你局限于现有的因果推断技术,这种回归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因为微不足道的个体怎么会影响总体,但你也不想把个体解释变量加总,退化到总体变量对总体变量的回归,因为不容易解决内生性。问题出在哪里?问题其实还不在内生性,而在于我们需要有新的因果推断框架和工具来正式地模型化人际互动与集体行动。
这还只是现存的未被解决的大量问题的一个小例子,如果你考虑到会有不断涌现的科技革命和组织革命,会产生新的特征事实和新的异象、悖论,就会有无穷无尽的问题等着我们去探索。
只有当你不去理会真实世界,目光只从文献到文献,你才会觉得Caliendo-Parro模型没有拓展空间了(这也是永进提到的例子)。只有当你止步于对真实世界的摹写,你才会觉得诸如股市下跌导致急诊室人满为患,或者欧美卡脖子促进了自主知识创新,也是可以被接受的研究。
所以当永进老师说,人工智能的发展,让人类感到普遍焦虑的时候,你不要以为他真的在表达悲观。他是这么说的,“AI擅长有明确目标的事情,不擅长仰望星空,不擅长坐在浴缸里或者苹果树下冥想,做没有明确目标的、需要好奇心和创造力的事情,是人类和AI赛跑的唯一胜算。”
但我的中学好友,在美国工作的计算机科学家告诉我,这是错误的AI发展方向给人类造成的错觉。现在的人工智能,通过大量资料投喂,大量的训练,变得像个人一样,但人的智能真是这样么?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孩子需要训练成千上万次,才会拼一个乐高玩具?这哪是人工智能,这明明是机器智能。真正的人工智能要学会人类的思考方式,要拥有自己的尤里卡时刻。不要觉得只有人类具有好奇心和创造力,这是最乐观的计算机科学家跟我讲的道理。连机器都这么有上进心了,我们人类又有什么理由放弃呢?
最后送给大家三句话:
入门须正。不要对经济学过度数学化这样的伪命题津津乐道,这除了反映你数学不好之外没有任何作用;不要相信存在中国微观经济学、中国宏观经济学这种东西,就像不相信存在中国数学、中国物理学一样;在计量的学习上,既不要有工具主义的思维(只知软件实操,不懂来龙去脉),也不要有犬儒主义的思维(把社会科学的局限性扩大化,否定一切定量研究的价值)。
取法须高。在学习能力最强、对知识最为饥渴的年龄,尽量多地学习新技术,尽量扩充自己的工具箱,不要做选择题。
立志须远。提高学术审美立场,做重要的研究。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相知相识是一场缘分,暑期学校结束以后,我们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各自努力,但只要我们方向一致,相隔再远,自会共享真实世界的同一阵清风。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