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克斯联合创始人：AI改变动画一定会发生｜中企荐读

主持人：当你创办皮克斯的时候，公司的愿景是什么？

卡特姆：最初的愿景只是为了制作一部动画电影，但在发展过程中，我们逐渐从技术层面的愿景转变为管理和文化层面的愿景。多年来，我们一直在观察其他公司犯的很多错误，并从中吸取教训，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清楚公司的愿景到底是什么。就我个人而言，觉得管理很有趣，所以从一名技术人员转变为了一名管理人员，这当中没有接受什么培训，都是从观察到的错误中学习和积累的经验。

主持人：正如你观察到的，当你工作时，你的文化使命是什么？

卡特姆：我很幸运，在攻读硕士研究生期间遇到了两位导师，其中一位导师让我明白任何事物都会以指数级的速度发生变化，另一位导师则让我明白远大愿景并不是很重要，真正值得关注的是如何解决当前的问题。我很喜欢读研时体会到的那种文化，在那里不分什么班级，学院支持每一位学生做想做的事情。当我毕业时，我对自己说，这是我最喜欢的文化，余生我都要在这种环境中工作和生活。

主持人：你在自己写的书中提到过一件事，是关于集体创造力的三个要点，其中之一是应该将创作权交给项目负责人而不是高管，为什么这么说？

卡特姆：重要的项目需要领导力，但是如果一直都是公司高层在做决定，这就会使创作陷入危险境地。因为公司高层往往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至少在创作领域是不够专业的，他们很难做出正确的决定。哪怕是我们的董事长史蒂夫·乔布斯，也没有对创作指手画脚，而是将创作权交给电影制作团队。如果不信任团队，不愿意让他们做决定，那么就永远也无法解决项目中那些真正的问题。

主持人：你还谈到了分享工作进展的重要性，为什么这很重要？

卡特姆：我认为生活和工作中都应该这么做，学会分享重要事件的进展。如果你正在做很重要的事情，那么可能就需要很多人参与其中，这时必须把他们视为共同创作者，让他们参与到解决问题中来。作为领导者，对于正在进行的项目，其实没有更多评判好坏的标准，很多问题正在解决中，也没办法看出结果，所以领导者唯一能看的指标就是团队合作。如果团队成员之间能够默契合作，彼此之间形成了良性竞争，那么他们解决问题的概率就大大提高了。如果彼此之间相处得不好，互相不信任，各自瞒着工作进展，那么不仅会耽误项目进度，也会影响到最终能否顺利解决问题。

所以，及时与团队成员和领导分享工作进展，是衡量团队健康状况，判断项目最终能否成功的重要指标之一。项目本身就是问题，团队做项目的过程就是解决问题的过程，我们不希望看到他们是在问题中挣扎，而是合作解决问题。

乔布斯富有同情心

主持人：你提到了史蒂夫·乔布斯，在你遇到过的CEO中，他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卡特姆：我与乔布斯共事了很长时间，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刚被苹果公司踢出来，这不是个好兆头，所以我对他的初印象并不怎样，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新闻和电影里展露的信息。随着我们的相处逐渐增多，我对乔布斯有了不一样的认识，他非常聪明，善于从错误中吸取教训。在1991年～1995年这段时间内，乔布斯发生了巨大变化，因为这期间他结婚了，有了儿子，皮克斯制作推出了第一部动画电影，大获成功，这是他被迫离开苹果后获得的第一个成功，在这个过程中他变得富有同情心，与他在苹果公司的管理行为有很大不同。

乔布斯没有过多干涉电影制作，没有指导如何做出改变皮克斯的电影，也没有指挥员工用什么电脑、软件来做动画，而是成为一名坚定的守护者，支持员工的工作。这与他在苹果公司的行事风格完全不一样，我甚至觉得市场上流传的很多关于乔布斯的神话是不符合现实的，比如在皮克斯工作的这10年里，乔布斯解雇了2名董事会成员，原因是他们从未反对过他，他说如果他们没有任何与CEO不同的意见，那对于公司来说，他们是没有价值的。

主持人：这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卡特姆：周围有很多不同意你观点的人，这是最令人欣慰的事情之一。我在皮克斯参加一个会议时，会与团队成员进行激烈的辩论，这不仅不会影响我们的感情，还会让我们感到满足，因为我们正在解决问题，就算我们走出会议室时依然没有达成一致，但我们还是很高兴的。在这样的辩论中，所有人都知道了自己没有考虑到的角度，会进一步去思考这些问题。我们就像一个大家庭，虽然吵吵闹闹，但遇到问题时就会团结起来一起去解决。

主持人：怎么才能营造出这样的工作氛围？

卡特姆：关键是要真诚地感谢团队成员做出的贡献，鼓励他们表达自己的意见。我们要创造一个任何时候都想听也愿意听他人意见的环境，所以后来我们成立了智囊团。

主持人：智囊团是什么？

卡特姆：人们很容易迷失在自己的项目中，失去客观性，因此拥有一个了解项目但处于项目之外的智囊团非常重要。这股外部力量会质疑你在做什么，从更客观的角度提供解决问题的思路，而且这个智囊团能够从项目成功中获益，他们的建议一定是能促进项目成功的。

成立智囊团的灵感来自最初迪士尼的一位高管对我们发起的挑战，他经常会指出我们哪些地方做得不对，当然，我们也并不是所有意见都采纳，但我们对这种行为表示赞赏，他就是我们项目的那股外部力量。后来他需要回到纽约的迪士尼剧院，我们就失去了这股外部力量，从那时起，我们就决定建立自己的外部力量，就有了智囊团。

在实际运行中我们发现，智囊团在解决问题方面非常有效，不过这个小组并没有凌驾于导演之上，他们只是提供反馈和注释，并不做最后的决定。管理层实际上充当的是观察的角色，观察和判断这个团队是否运作良好，团队成员是否彼此诚实。如果他们不诚实，成员都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那我和智囊团就会去观察这些问题。为什么他们不愿意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是不想让自己在别人面前看起来很糟糕吗？最终这些观察和意见会形成笔记，交给团队去思考，帮助他们解决这些问题。当然，团队也可以不采纳，智囊团给出的意见都不会强制要求团队接受。

主持人：你对失败的看法与其他人不同，可以展开说说吗？

卡特姆：失败这个词有两层含义，一个是指因客观原因或主观不努力而失败，搞砸了，这层意思是带有负面含义的，是让人难以接受的结果。而失败的另一层含义是积极的，我们都会失败，并从中吸取教训。人们很难将这两种失败区分开来，往往太过关注结果而忽视了反思，这是一种心态问题。其实我们真正要关注的是第二种含义的失败，我们大胆尝试了某件事，就算最后搞砸了，但换个角度想，这何尝不是一种经验？所以我们需要勇敢大胆地去尝试，不要让暂时的失败伤害了我们继续探索的信心。

主持人：如果你确实遇到了失败，比如项目没做成，这种时候你是怎么处理的？

卡特姆：如果是项目的问题，我们首先会尝试去分析失败的原因，是什么导致项目做不下去了，如果是团队成员对导演有意见，团队成员之间失去了信任，那我们优先更换部分团队成员，如果没有好转，我们会更换导演。

事实上，你把项目交给哪个团队都是需要面对一些风险的，毕竟只是你认为他们可以做到，所以你需要在项目进行的过程中去仔细观察，倾听各种声音，去判断哪些人是不诚实的，团队领导者是否合适，这些都无法提前预知，要在项目进行的过程中去调整。

主持人：你谈到了曾经疯狂工作的时期，比如制作《玩具总动员2》时，你们以创纪录的速度完成了这件事，在那样超级紧张的时期，管理人员的关键是什么？

卡特姆：关键是让每个人都真心接受这种做法，自愿去为这部作品奋斗，让团队成员都能在工作中获利。这不是我们领导制定的一个疯狂目标，而是所有人聚在一起努力解决问题，他们是带着这种心态去完成这个项目的，疯狂工作只是他们的一个状态而已。事实上，我们事后复盘，的确觉得制作《玩具总动员2》时太过疯狂，这对人的身体来说是一种负担，所以在后来的电影制作中，我们会加以控制，不让大家那么疯狂地工作，不要处于过度劳累的状态。团队成员为了作品能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他们做了很多超出实际需要的事情，虽然这对电影来说是有利的，但对工作人员负担太重，这对管理层来说是一个挑战，没那么容易维持这中间的平衡。毋庸置疑的是，我喜欢他们这种为作品奋斗的精神，但为了公司的长远目标，我还是要控制好他们，不要透支了自己的身体。

主持人：皮克斯创造很多动画电影史上令人难忘的角色，你印象深刻的作品是什么？

卡特姆：首先声明，我深度参与了很多动画电影的制作，所以我的观点没那么客观，我不是局外人。我印象深刻的电影有四五部，打动我的不仅是电影本身的内容，还有很多电影背后的制作故事。比如《美食总动员》，讲的是一只老鼠成为厨神的故事，这是多么丰富的想象力，在它出来之前从来没人这么想过。导演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他最早构思了这个故事，并设计了角色和场景，但在制作过程中我们发现了一些问题，最后不得不选择让布拉德·伯德（Bradley Brad，美国著名动画家）接替他制作这部动画电影。

布拉德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编剧，他解决了电影的很多问题，最终成片里，所有元素都与原先的创意相匹配，如果没有布拉德的洞察力和对话感，《美食总动员》无法获得今天的成就，不会是一部伟大的电影，布拉德把它带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层面。

主持人：好故事的关键是什么？

卡特姆：我们一生中都会看到各种各样的故事，就像你的播客本质上也是在听故事和讲故事，这其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彼此之间的交流。现在很多故事只是为了娱乐，但其实不管是我们讲的故事，还是电影或百老汇戏剧表演的故事，最终都是想与人们进行交流。特别是电影，好的故事会让人们想要走出去建立起联系，彼此都获得好的体验。

主持人：怎么找到能让人们建立联系的点？

卡特姆：关键是负责这部电影的导演和编剧，首先他们得有一个好的想法，然后吸引大家参与到创作中来。带着这个想法，导演和编剧要引导周围人讲述他们的生活、经历或他们看到的故事，吸取经验，仔细分析收集到的内容，然后弄清楚最吸引大家的点到底是什么，好的电影制作过程中肯定是让人有参与感的。此外，人们还需要关注电影的娱乐性，有一些幽默感，这样才能让人们印象深刻，而且也不能忽视电影制作过程中的环境要素，比如灯光、场景等，这些都是制作一部好电影的重要元素，也是能传递创作者想法的载体。

主持人：塑造令人难忘角色的关键是什么？

卡特姆：我们有角色设计师，能从视觉的角度设计出有吸引力的角色，哪怕是反派。除了视觉，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职业是动画师，他们负责角色的所有动作。观众在看电影时往往对角色的动作习以为常，并没有察觉到动作的含义，但动画师拥有着超出常人的视觉感受，可以看到很多人们潜意识的动作。比如我们的眼镜看向哪里、脸上的表情以及我们的肢体语言，这些都是下意识的动作，很多人不会关注到，但动画师就能观察到这些动作并将其融入动画电影的制作中。《玩具总动员2》中有一个女孩叫杰西，在谈论她的生活时，杰西总是下意识地卷她的辫子，这个动作观众看并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但结合剧情，就能发现这是杰西焦虑感的体现。

在电影里有三个不同层次的沟通，首先就是角色本身传达的信息，其次是角色语言表达沟通的信息，最后是角色的肢体语言，当不同层次的表达不一致时，又会传达出新的信息，比如语言中表达的是高兴，但表情等肢体动作却表达出来忧愁，那这就自然会引发观众的思考和想象，吸引他们继续观看下去。可以说角色设计师负责设计出有吸引力的角色，而动画师则赋予了角色生命力。

主持人：在创意组织中培养人才的最佳方式是什么？

卡特姆：我们公开了所做的一切，这是竞争对手没有做到的，因为他们更倾向于保密。我们选择开放一切，因为我们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吸引更多优秀人才。我们团队后来去了乔治·卢卡斯（美国电影导演）的电影公司，乔治完全支持我们想要发表一切行为，这也确实为我们招揽了更多优秀人才，后来史蒂夫·乔布斯收购了我们并成立了皮克斯公司，原来乔布斯的行事风格一直是“守口如瓶”，但他从未质疑过我想发布所有内容的决定，因为他明白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引进优秀人才。后来我们招揽了约翰·拉塞特（美国著名动画师、电影导演），他创作了十分优秀的作品，非常有才华。所以想要引入优秀人才，就需要对他们持开放态度，只要做得好，那些志同道合的优秀人才就会被吸引过来。

主持人：我很喜欢你说的这种用开放和透明的方式来吸引人才的模式，我也认为这比保守秘密更重要。你说过聪明人比上帝更重要，这是什么意思？

卡特姆：承认自己的不足，我很早就意识到我一生中作出的错误决定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想要获得成功，就需要引入那些能弥补你不足的聪明人，让其参与到你的事业中来，帮助你获得成功。当然，你引入的这些人才得是你有所了解的领域，如果是你完全不懂的行业，你就无法判断他们的价值。在用他们的时候肯定会承担一定的风险，因为短时间内你无法判断他们的道德，但以我的经验来看，这种方式成功率非常高，他们本身就是非常聪明的人，能力也强，你需要做的就是建立起彼此之间的信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很想成功，也很有才华，只是缺少了一个平台和施展才华的机会，你发现了他们的潜力，并提供了机会，那么他们的成功结果就能与你共享。

主持人：你如何筛选有潜力的人？

卡特姆：皮克斯的《虫虫危机》是我们的第二部电影，但当时在招聘时犯了一些错误，导致我们的电影制作没那么顺利。当时导演和编剧带着自己的招聘标准去选拔人才，但选了很久也没有招满，而且很多也没办法确定是否真的有能力胜任这份工作。后来我们大家就讨论要如何才能招聘到有潜力的人，最后我们想到了实习生计划，第一年就招了8个实习生，其中7人表现十分出色，毕业后都留在了我们公司，现在他们还继续做着这份工作。

其实，虽然他们是实习生的身份，但他们没有打杂，而是真正参与到项目中来了，他们做了真正有意义的工作，所以他们回学校后向同学们介绍说自己拍了一部电影，第二年我们就收到了更多简历。我查了一下，那个时候大概100个职位有1万份简历投递。我们从一开始就找对了方向，在他们还在实习的时候就观察他们的工作情况，是否与团队相处融洽，这样的过滤是简单而有效的。

主持人：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研究生和暑期实习生项目，因为你会看到这些人拥有巨大的可能性，他们会给你带来从未想过的东西。

卡特姆：是的，我不懂为什么有些人会抵制实习生制度，这是一个观察员工的绝佳机会，就像你说的，也能给组织带来一些新鲜的东西。

主持人：你是我见过的最谦虚的人，你需要谦虚才能在创意产业里取得成功吗？

卡特姆：我觉得理解这一点很重要，很多时候我确实错了，需要有人来纠正我的错误，把自己放在了正确的位置上，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如果你成功了，这并不意味着你作出了所有正确的决定，有很多人都在做这项工作。我见过有人认为是他们做了所有正确的决定，看不到自己的错误，说实话这无异于在吃毒药，会逐渐麻痹自己。

主持人：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观察。那你觉得AI会如何改变动画？

卡特姆：AI改变动画是技术发展过程中一定会发生的一件事。随着GPU在计算机领域的广泛应用，计算数据量几何倍数增长，10年来，全球计算总量增长了100万倍，而未来10年，这个数字还会再翻一番，我们手机、笔记本电脑和台式机的计算量将增加40~100倍，所以当我们的计算机以这个速度发展时，最后肯定会影响到动画电影。

至于会如何影响动画电影，我现在无法预测。互联网诞生后，带来了信息民主化，但同时也让虚假信息民主化了，所以这个影响是无法预测的。但毫无疑问，我们会经历巨大的变化，我认为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们的价值观很重要，我们如何对待他人很重要，这些事情不仅仅与技术有关，它们关乎我们的人性，我们与人相处的方式将会变得至关重要。

主持人：我们有很多年轻人在听这个播客，你对年轻人有什么建议？

卡特姆：我最近注意到的一件事是，有些年轻人想着一夜暴富，对于我认识的大多数人来说，其实财富并不是他们的终极目标，他们更多追求的是为世界作出贡献。很多人都想以自己的方式去解决当今世界的一些严重问题，比如说环境问题、AI问题等。我们对环境问题带来的严重后果还一无所知，还有AI技术，我们现在能看到AI技术带给我们的好处，但对他们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还不清楚。对于年轻人来说，他们正在进入一个重大变革的时代，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挑战，希望年轻人能坚持一些核心价值观，好好思考自己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不要迷失方向。

关于如何避免迷失方向，我的个人经验是找到一个与自己各方面都契合的团队，那里有才华横溢的伙伴，能帮助你学会解决问题，与他人建立良好的联系。我本人其实不是做娱乐出身的，我是在计算机图形领域成长起来的，我和我的团队擅长的是计算机图形学。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年轻的时候我们一起解决问题，那段经历深深影响了我的人生轨迹。我很重视年轻人，虽然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年轻人也不会重复我走过的路，但我的经验可以分享给年轻人，帮助他们应对即将到来的变化，帮助他们找到人生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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